張苑緩緩走到大臣跟前,謝遷迎上前問道:“張公公,聖上有什麼事情交待嗎?”
張苑皮笑肉不笑,神色深邃,道:“陛下沒吩咐就不能來,是嗎?呵呵,咱家只是來跟諸位大人打聲招呼,這次朝議說的是出兵草原之事,陛下已把諸多細節安排妥當,只等諸位大人點頭應允便可。”
“嘶……”
在場響起倒吸涼氣的聲音,突然得知出兵落實這一情況,很多人都感到意外,他們之前從未收到過風聲,而且都知道始作俑者沈溪並不在京城。
很多人不由在想:“難道沈之厚已出發去三邊整軍?那些關於他出城養病,又或者在通州大營練兵的傳言,都是幌子?”
謝遷厲聲喝道:“出兵之事未經朝議,如何能定下?單憑朝中三兩人蠱惑君上?諸位臣僚,你們得說說……”
謝遷知道自己獨自站出來說話不好使,乾脆挑動在場大臣起鬨,誰知道大臣們根本就不想跟謝遷共進退,能後退的便後退,選擇靠邊,就算站在謝遷身邊的,此刻也都心有旁騖,緘默不語。
張苑道:“謝閣老消消氣,陛下金口玉言說定下來,並不是咱家說的,諸位有意見朝會時只管跟陛下提。不過咱家先跟諸位打聲招呼,這件事怕是已沒有回頭的餘地,你們只管聽從陛下號令就是……咱家好心好意提醒諸位,誰若站出來唱反調,出了事你們自己承擔。”
謝遷環視一圈,目光中滿是鼓勵……在場這麼多股肱大臣,難道陛下還能動廷杖不成?
張苑諱莫如深一笑:“多說無益,誰叫咱家不想看諸位大人犯陛下忌諱呢?陛下乃是聽從兵部沈尚書奏請,纔有今日決定,聽說沈尚書近來不是在養病,好像懷有什麼目的出城……”
張苑不遺餘力挑撥沈溪跟朝臣的關係。
謝遷問道:“我等可能到奉天殿外等候陛下?”
張苑道:“諸位還是等等吧,陛下剛從豹房回宮,尚未收拾妥當。謝閣老,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謝遷看了看在場官員,沒有幾個願意跟他對視,顯然這些人對於出兵之事沒有他那麼強烈的牴觸心理。
謝遷無奈地嘆了口氣,跟張苑走到一旁,低聲問道:“陛下這是要唱哪出?出兵之事就沒法勸阻了嗎?張公公平時就不在陛下面前陳述其中利害關係?”
“誰不說呀,但有用嗎?陛下已被姓沈的小子蠱惑,他說一定能贏,陛下自然深信不疑,哪個皇帝不想開疆拓土青史留名呢?”張苑言辭犀利。
謝遷皺眉:“張公公還有別的吩咐嗎?”
張苑臉色轉冷:“咱家只是想提醒謝閣老一句,不要忤逆陛下,再反對也沒用,出兵之事已不可阻擋,那就順其自然,最多把姓沈的推到前面去送死……你想啊,如果姓沈的死了,陛下還會堅持出兵?”
謝遷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讓沈之厚當先鋒官。”
張苑道,“沈之厚不是說能平草原嗎?既然他一力主導,自然不能龜縮在後方,肯定會衝鋒在前做示範。草原能平則平,陛下去撿現成便宜便可,只要留在中軍,陛下就不會出意外……謝閣老您說呢?”
謝遷神色冷漠:“土木堡之禍,不過纔過去幾十年,英宗不是在中軍被俘的嗎?”
張苑沒好氣地道:“謝閣老怎麼老說喪氣話?那時能一樣嗎?也不看看過去幾年咱大明基本是壓着韃子打,現在莫說長城以南,就算城塞北邊幾百裡恐怕也難以見到韃子蹤跡,就當是陛下去塞外散散心,完成御駕親征的心願,若出了狀況大不了緊急撤回關內,應可保無恙。”
張苑好聲好氣跟謝遷商議,但話入謝遷耳,張苑的建議根本就是在挑戰他的底線,當即義正言辭質問:
“自古以來帝王都儘量避免以身犯險,否則出了意外,大好江山誰來繼承?本朝土木堡之禍,京師有儲君坐鎮,敢問今上御駕親征後,京師誰來監國?”
張苑惱火地道:“咱家好心跟謝閣老說話,謝閣老卻處處跟咱家頂撞,這是擺什麼譜?跟你說明情況,勸阻起不了任何作用,若謝閣老真有決心,便在宮裡長跪不起,看陛下是否會回心轉意!”
謝遷雖然很想出言反駁,但也知道張苑不是故意刁難他,說的話全都是現實,無論他反對出兵的態度多強烈,哪怕以死相逼,朱厚照也不會收回成命。
換作正德以前歷任皇帝,哪怕是昏聵的英宗,都會對大臣的意見有所參考,而現在面對的正德,可以說是大明乃至華夏幾千年來少有的剛愎自用、衝動武斷、好勇無謀的昏君代表。
張苑有些不耐煩了,道:“咱家能說的就這些,勸阻出兵只是給自己找麻煩,堵不如疏,這道理謝閣老應該懂,咱家反正不會站在你這邊,你愛怎麼說怎麼說,反正咱家支持陛下出兵。”
謝遷氣呼呼地道:“張公公想要出爾反爾麼?”
張苑怒極反笑:“謝閣老可真會給人扣屎盆子,誰出爾反爾了?咱家不過是不想被陛下摒棄……或許陛下還會跟謝閣老您講道理,難道會跟咱家這樣的奴才講理?謝閣老若不聽勸,那就跪諫,反正朝中沒了謝閣老,還有旁人來當輔臣,咱家照樣安安穩穩執掌司禮監……”
謝遷聽到這話,心裡極不舒服,不過對方官職畢竟壓自己一頭,還是耐着性子,沒有當場發作。
張苑折返,謝遷不得不跟着張苑一起回到人羣中。
張苑朗聲道:“諸位大人請稍候,咱家先去見過陛下,聽候陛下吩咐,再來請諸位大人覲見,還是那句話,關於出兵之事你們不要忤逆陛下,咱家能說的就這麼多,這裡先請諸位大人原諒,若陛下讓咱家動廷杖,到那時……咱家只能遵命行事!”
這話根本就是赤果果的威脅,張苑說完揚長而去,衆大臣靜默無聲,顯然沒人願意強出頭。
午朝在一種古怪的氛圍中開始。
衆大臣已許久沒進過奉天殿,入內後,寬闊的殿內朱厚照已升座。
自打登基至今,朱厚照舉行朝會更像是例行公事,非常敷衍,一應繁瑣的叩拜程序能免則免。
無論是鴻臚寺,還是光祿寺等負責禮儀的衙門,這次朝會舉行前都沒得到授命,並未安排覲見禮儀。
就好像平時在乾清宮召見大臣一樣,朱厚照升座後把事情大概一說,象徵性地問一下大家的意見,然後就可以結束了。
但謝遷卻不想讓朝議流於形式,直接跪下,恭敬磕頭:“老臣代表滿朝文武,參見陛下。”
沒人願意被謝遷代表,但此時謝遷說什麼也沒人敢反駁,大臣中即便是勳貴,也恭敬地跪下來磕頭,以示對朱厚照的禮重。
朱厚照坐在御座上,整個人顯得很輕鬆,擡手道:“諸位愛卿,平身吧。”
謝遷沒有依言站起,許多大臣剛直起身發現謝遷沒動,只得又重新跪下去,大殿裡依然跪滿一地。
在場絕大多數人都希望謝遷能站起來,因爲他們沒做好跟朱厚照據理力爭的準備,就算是謝遷派系的人,也沒打算拿出兵之事跟朱厚照作對,現在明擺着朱厚照要強行推進兩年前制定的基本國策,就好像當初明英宗出兵也不聽大臣勸諫一樣。
現在已不是出兵是否合適的問題,而是在跟皇帝唱反調,朱厚照專橫跋扈慣了,不會聽下面人的意見,張苑之前的提醒,可說戳中在場大多數人的內心。
朱厚照臉色一變,再度重複:“朕讓你們平身,難道聽不見嗎?”
謝遷道:“老臣要上奏,若陛下不答應,老臣便長跪不起。”
“不用說了。”朱厚照直接把謝遷的話堵了回去,期間還瞪了張苑一眼,似乎在質問什麼。
謝遷態度堅決:“老臣要上奏的,是關於朝廷輕啓戰端,對草原用兵之事……”
“不許說!”朱厚照暴喝。
朝會纔剛剛開始,甚至連預熱都沒有,只是謝遷跪下來說幾句話,君臣間的矛盾便迅速激化,在場大臣心裡全都一驚,雖然都知道謝遷赤膽忠心,所慮皆爲大明江山社稷,卻沒人出來力挺。
很多人甚至暗呼糟糕,心想:“麻煩了,謝閣老分明不給陛下和我們這些臣子說話的機會,直接就站出來跟陛下打對臺。”
謝遷道:“老臣要說,否則憋在心裡非鬱悶死不可……老臣不願看到大明江山社稷毀於一旦。”
朱厚照怒不可遏:“謝老頭,你年老昏聵,庸碌無能,實在讓朕失望……朕看你的內閣首輔之位還是交給年輕人吧,像你這般尸位素餐,若繼續執領內閣,所做票擬只會誤國誤民。”
“陛下……”
若是換作以前,弘治皇帝如此說,謝遷立馬當場請辭歸鄉,但現在是正德當家,謝遷覺得自己是朝中最後的清流,絕不願就此把權力拱手讓人。
就在謝遷準備繼續強辯時,朱厚照道:“也罷,看來朕若不下旨,謝老頭還會繼續佔着內閣首輔的位置給朕添堵。既如此,那朕就宣佈,即刻起剝奪……”
張苑跳出來阻止:“陛下,謝閣老年老不假,但忠君體國,若如此讓他致仕歸鄉,怕是會惹來非議。”
朱厚照一張臉漲得通紅:“張苑,你個狗東西,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你覺得朕處事不當?”
張苑本想當一回英雄,刷一下存在感,但見朱厚照咬牙切齒,一副擇人而噬的模樣,嚇得趕緊縮了回去。
朱厚照努力平息心頭的怒火,放緩語氣道:“朕知道,讓謝閣老就此致仕歸田,肯定心有不服,但朕不想聽你勸諫,之前你給朕和沈卿家出難題,說堅持打仗的話,需自行籌措錢糧……現在朕做到了,你還要橫加阻撓,那就是言而無信,面對不守信的大臣,朕作何不能用自己的方式小懲大誡?”
本來朱厚照沒有任何道德是非觀,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但這會兒居然給大臣們講起道理來了。
你們看看朕,之前你們說的事情,朕和沈尚書都答應了,沒有勉強,現在錢糧不用戶部調撥,兵馬也不用從京營抽調,只用邊軍和地方人馬,現在你們還要橫加阻撓,渾然不顧以前所做承諾,那朕強行勒令你謝老兒致仕也就理所當然。
朱厚照怒視在場大臣,道:“你們評評理,這件事是朕做錯了,還是謝老頭倚老賣老,得勢不饒人?”
謝遷咬着牙,昂着頭道:“陛下,出兵草原乃動搖國本之舉,很可能會遭致災難,需從長計議,切不可操之過急,即便出兵也要再準備幾年……”
“謝老頭,朕說你胖,你還真喘起來了。”
朱厚照瞪着謝遷,氣勢洶洶道,“當初制定國策時,謝閣老好像是支持的吧?當時說要準備兩年,謝閣老沒有反對,這兩年中,國策有條不紊推行,如今連軍糧物資都由朕和沈卿家自行籌措到位,你謝閣老卻說不行,還要準備?何年何月才能準備妥當啊?難道要等朕百年歸老後,把平草原的大事交給朕的兒孫去做?”
這番話已經在講道理,很多大臣也都認爲朱厚照在這件事上並不理虧。
立國策時沒人反對,那會兒劉瑾專權,策劃人是沈溪,而當時沈溪和謝遷屬同一陣營,人們理所應當然認定,這是沈溪和謝遷策劃出來用以對付劉瑾的計策。國策推行中,劉瑾如願被扳倒,正是因這國策存在,沈溪掌握兵權和直諫君王的權力,算是扳倒劉瑾的一大助力。
結果劉瑾一倒臺,謝遷卻因爲跟沈溪的矛盾,不再支持,出爾反爾的人成了謝遷。
雖然道理完全講得通,很多人也覺得朱厚照有理由發怒,但執拗的謝遷卻不領情,繼續磕頭:“老臣死都不答應,出兵之舉禍國殃民,乃亡國之兆。”
“謝老頭,你這是在要挾朕!”
朱厚照站起來,指着謝遷,怒喝道,“朕給你臉,你卻不要臉,朕是憐憫你忠心纔沒有剝奪你職務,跟你講道理,結果你卻爲一己之私,爲鞏固在朝中的權勢地位,想讓朕委曲求全?簡直癡心妄想!來人,廷杖!”
朱厚照的聲音在奉天殿內迴響,除了謝遷能跟朱厚照對答外,旁人早就噤聲,所有人都意識到,事情恐怕已無可挽回。
一而再再而三地觸怒皇帝,註定沒好果子吃,隨即廠衛進入奉天殿大殿,四名帶刀侍衛直接站到了謝遷身後,只等朱厚照一聲令下,謝遷就會被拖出午門廷杖。
“陛……陛下。”
張苑一看這架勢,慌神了,再次忘記恐懼,又站出來向朱厚照勸諫,“陛下三思啊,謝閣老乃三朝老臣,本意也是爲大明江山社稷。”
朱厚照死瞪着謝遷,好像根本沒聽到張苑的話,而謝遷跪在地上也一句話不說,此時他已是老淚縱橫,顯然心中把眼前的遭遇當成奇恥大辱,就算沒被當衆廷杖,可之前朱厚照兩次三番地喝斥羞辱也是他這樣自認股肱的老臣無法接受的。
朱厚照沒有繼續說廷杖之事,厲喝道:“出兵日定在三月二十,到那天,朕會親自祭天,領兵出城,誓破韃靼汗庭,讓草原上所有人都在朕面前顫抖!”
現場還是沒人說話,連謝遷都好像啞巴了,倒不是他害怕退卻,而是此時除了憤怒,已是徹底心灰意冷,沒精神再跟朱厚照爭論什麼,事實上朱厚照也聽不進他說的話。
朱厚照道:“錢糧調度,朕會指派專人完成……壽寧侯和建昌侯之前因犯錯,被朕降罪,這次就給他們一個表現的機會,讓他們運送糧草前往前線,算是戴罪立功!”
五軍都督府與會的勳貴中,包括壽寧侯張鶴齡。
對旁人來說,或許這次戰事根本就是負擔,但對於張鶴齡來說,卻是振興張家的絕佳機會,直接上前下跪:“臣定當不辱使命。”
本來張鶴齡想借謝遷之力重獲權柄,現在他跳過謝遷直接從朱厚照那裡領取差事,更是求之不得,張太后對他所說的話早就拋諸腦後。
朱厚照再道:“出兵細節,朕會在這幾日內,全都列好……至於殿試,改在三月初十進行,一切求簡求快,不能耽誤朕出兵!若誰阻撓的話,一概問罪,若你們全都跟朕作對,那就全部革職,上官降罪,下官頂上,若衙門內所有官員都被問罪,那就從地方徵調官員入京……若沒有必勝的信念,談何出兵?這種執念不只是針對朕一人,是在危害大明江山!”
言罷,朱厚照不給任何人解釋的機會,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