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仲平冷冷地看着黃道周、王翊,許久,他突然舉起左手,指着左手少了一節的手指,沉聲道:“這是廖某當着王爺的面,自己砍下來的……從那一天起,廖某就明白,天下若依舊是朱氏天下,那麼就算北伐成功,六年前的慘事,還是會上演。可廖某,不想再看到了。”
黃道周愣了愣。
王翊喟嘆道:“可王爺無意自立,誰也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麼……會將這天下帶向何方?王某一樣不想看到當年慘事重演,可……連年的戰爭,讓人心思安,民衆已經厭倦了,他們需要一個可以期盼的未來。”
黃道周連連稱是,“王爺既不想自立,也無重新擁立的人選,那麼這次廖將軍逼宮之後,產生的後果是,宗室以朝廷與王爺的大將軍府對抗……此,絕非社稷、黎民之福啊。”
廖仲平放下他的左手,淡淡道:“其實廖某倒是領悟了一些。”
“還請將軍賜教。”
“賜教不敢當。”廖仲平道,“從丹陽王起,三朝新君無一不與王爺最後成仇,二位相爺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
“權力!”
“……?”黃道周、王翊他們哪會不知道這是權力之爭,這不是廢話嘛?
“但,這權力之爭,與古往今來的權力之爭不同,也與皇權與相權之爭上不同……王爺要的是民權與皇權的平衡……譬如,秦王的命與士兵、民衆的命。”
黃道周、王翊驚愕,“將軍的意思是,王爺竟要讓渡權力於民?可……可這如何牧民,不令天下大亂了嘛?”
廖仲平大手一攤,“不同於二位相爺學富五車,廖某隻是個粗人,廖某也不知道王爺心中所想,可廖某感覺到,王爺言行……讓廖某心中不憋屈、心中舒坦,面對將士時,廖某心中可以坦然,這就夠了,不是嗎?”
說完,廖仲平調頭離開,留下黃道周、王翊面面相覷,繼而各自低頭,深思起來。
……。
“陛下……陛下……您一定要救救微臣,微臣可都是爲陛下效忠啊!”
馬吉翔跪行至朱蓮壁身前,雙手緊抱着朱蓮壁的大腿,涕淚橫流。
亂民被左營擊退的消息傳來時,馬吉翔只是驚訝、可惜,他並不驚慌。
因爲所有事,也就只有皇帝、朱存機和自己三人知道內情,就算吳爭將所有“亂民”審訊個遍,也查不出誰是幕後策劃者。
而朱存機是當朝秦王,就算是皇帝,那也得三思而後行。
這要是在太平年代,要動個親王,真比登天還難。
所以,馬吉翔根本不在乎,他認定吳爭最多也只能殺幾個“亂民”泄憤,而“亂民”嘛,多死幾個,與他何干?
馬吉翔甚至於認爲吳爭不會“濫殺無辜”,從之前幾次吳爭廢黜、擁立的言行看,馬吉翔覺得吳爭也就“面目可憎”,實際內心還是仁慈的,至少,從沒有向宗室中人動過刀。
就是這個認知,讓馬吉翔很安心,就算朱存機暴露了,按吳爭之前的作法,最多也只是圈禁朱存機,而朱存機不是傻子,總不會自個賣自個吧?
這麼一來,馬吉翔就根本沒有做好自己暴露的準備,甚至於當晚,還在爲“倒吳運動”的失敗而借酒澆愁。
可天微亮,放出去的眼線回來稟報,秦王朱存機被抓了。
這時馬吉翔纔開始警覺起來,掀翻了面前的酒席,嚇呆了陪侍的小妾,忙不迭地入宮,來找大腿抱了。
而此時他臉上糊成一片的涕淚,那也是半真半假,真的是因爲馬吉翔確實害怕了,假的是馬吉翔還沒有真正感覺到危險,因爲他自始至終都認爲,吳爭不可能向一個親王動手,那麼朱存機就不會主動交待事實。
之所以演這麼一出,那是馬吉翔在推卸此次“倒吳運動”失敗的責任,同時也向皇帝表功,你瞧,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險,替陛下您出力啊。
馬吉翔可謂是崇禎、弘光、隆武、建新“四朝元老”了,所有的閱歷都告訴他,眼前這個娃兒天子好糊弄,只能演得賣力,得到的獎賞就更多。
然而,馬吉翔顯然是想錯了,錯得實在是太離譜了。
朱蓮壁雖然年少不假,可畢竟不是娃娃。
目睹着義興朝、建新朝更替,目睹着他的父王被張同敞帶走,回來時已經呼吸全無。
這樣的經歷,不用說朱蓮壁已經十五歲了,就算再小几歲,心性也不會如普通孩童。
“馬愛卿這是做什麼……再大的事,不還有朕爲你作主嗎?”朱蓮壁和顏悅色地說道,“來,快起來……與朕講講,事情到底糟糕到了什麼地步,朕也好想轍爲卿脫罪啊。”
聽聽,聽聽,這話實在是漂亮,果然如朝臣們所議論的,是一代名君之相啊。
馬吉翔一聽暗喜,忙嘴上抹油地盛讚了朱蓮壁聖明、感謝皇帝隆恩,再添油加醋地表了一番功,最後才說道:“原本進展一切順利,可不想被廖仲平那賊子率左營,壞了陛下的大事……陛下,廖仲平想必早已投在吳爭麾下,定是叛賊無疑。”
朱蓮壁微微頜首。
見皇帝沒有反對自己的說法,馬吉翔精神一振,低頭繼續奏道:“只是如今秦王被吳爭擒了……微臣怕秦王吐出實情,連累了陛下……這才趕緊入宮稟報。如何應對,還請陛下示下。”
朱蓮壁眼中閃過一絲凌厲,臉色數變,可惜馬吉翔因爲低着頭,沒有看見。
很快,朱蓮壁臉色恢復如常,他平靜地問道:“愛卿爲何要將秦王牽扯其中?且事先未曾向朕奏報?”
這話讓馬吉翔身子一震,他霍地仰頭,額頭上有冷汗滲出,他急辯道:“非微臣有意欺瞞陛下,實在是微臣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微臣想着,宗親歷來與吳爭不對付,那麼這事只要有宗親們插手,一旦京城宗室聯手,大事可成……。”
這話一出,饒是朱蓮壁有些心機城府,也臉色大變,慍怒道:“這麼說來,你讓這事把整個宗室都牽扯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