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儒莊青山未曾入仕,在文學祭酒晉昌面前還能坦然自若,可他真的見到了皇家宗室成員,卻只能算是個普通人,況且從文學祭酒的話語中稱呼的少君來看,眼前的少年極大概率是淮南王太子。
就如同太子是天子儲君一樣,淮南王太子是淮南王儲君,莊青山剛纔還在說君臣天地之間的關係,此時淮南王儲君當面,他就算心裡有其它想法,也得依照《公羊傳》主張來應對眼前的事情。
“我在這裡做客,竟然教訓了淮南國少君,這就是我的不對了,還請少君恕我眼拙。”
莊青山起身致歉,卻只是在身份尊卑上做文章,而不提剛纔爭論之事,顯然仍有不服之意。
劉遷便就事論事道:“孔夫子言‘有教無類’,我能憑藉王太子的身份登上講壇,卻不能讓人心裡信服,因此在今天的爭辯之中,還需要真正的言論來讓人心服口服,現在你可以暫且忘了我的王太子身份。
你說擁有‘天命’的天子方能和天的‘天意’進行天人感應,可世上還有方士和仙神存在,方士裝神弄鬼之舉,豈不是有被當成天意的可能?仙神引起天象的變化,莫非也能算作天意?”
方士即所謂方仙道或神仙家。又以所主方術不同而有行氣吐納、服食仙藥、祠竈鍊金、召神劾鬼等不同派別。有些方士或是爲了資源、或是爲了名聲、或是爲了顯赫來到帝王身邊,其中就有一些裝神弄鬼之輩。
劉遷讓別人把他暫時當做來此辯論的普通人,可莊青山又怎麼可能真的就這樣做了,然而爲了維護他《公羊傳》一派的主張,他只能面帶謹慎道:
“孔子的仁,乃是仁德,有了仁德就能仁愛、仁政。仁是最早的道德原則,然人有仁德,天也有仁德,即天之道德。
“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便是說天有意志。君王若是違背了天意,天就要根據道德原則降下災禍和天象來警示君王……”
劉遷從始至終都沒有否認天意,就如同元神修士的氣、意、圖、名、形、事、約、時、物九重天一樣,天有名,就有圖之天象,就有天意。他否認的是隻有天子能和天進行天人感應、天通過各種災異的形式進行譴告和懲罰的主張。
“天有天意,並不代表天會因爲人或君之事而動怒。《道德經》曾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說到這裡劉遷忽的就是一頓,他剛纔還勸文學祭酒晉昌不要以黃老之學應對,沒想到莊青山對孔夫子言論曲解之後,他因對儒學所知甚少,卻也落得以老子的《道德經》反駁。
到這一步,劉遷似乎已經束手無策,莊青山見此臉上便逐漸泛起了勝利式的笑容。
然而還不待莊青山開口,劉遷身邊的王太子舍人忽然張口了。
“少君年紀尚淺,還未曾讀過多少經書,我乃王太子舍人餘七,當爲之辯。《荀子·天論》曰:‘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故君子之所以日進,與小人之所以日退,一也。”
此言一出,莊青山就變了臉色,因爲荀子的這篇《天論》就是在說“天人之分”,而荀子在儒家的地位非常之高。韓非子曾言:“孔、墨之後,儒分爲八,墨離爲三。”在八家之儒中,就有孟、荀兩家。
劉遷則是心中一動,他的元神之相如大日一般高高懸掛在神仙府上空,靜靜地等待着他的死亡,然後性命歸一,待他陰壽耗盡,元神之相就飛入上天成爲太帝的臣子……豈不是如荀子所言“天人之分”一般無二?
就在劉遷若有所思之時,王太子舍人餘七終於說到了重點:“……夫星之墜,木之鳴,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這時郡國學的學子們才知道,原來早在戰國時期儒家荀子就批判過這些事情,董夫子的經義與其相反,莫非是董夫子錯了?
莊青山見無數學子投來了懷疑的目光,不由一咬牙道:“在戰國紛爭的情況下,若要宣揚天的神性,每個君主都能證明自己與神的淵源,不利於統一,荀子爲了天下一,這纔有此言論。而此時已是天下一統,天命盡歸天子之身,故此董夫子認定天子能和天意產生天人感應!”
大儒莊青山說出這句話之後,不由額頭見汗,卻是他這句話乃是詭辯之言,然而他向下望去之後心中就是一喜,臺下的大部分學子竟然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仔細一想,莊青山就想通了此節,這些學子出生在大一統時代,記事起當今天子便已經在位,天子的權威已經深入人心,再加上荀子只是論“天人之分”,而沒有直接否定天子和天意之間的關係,以至於這些學子真被他編造的話所鎮住了。
就在大儒莊青山準備趁熱打鐵,讓學子們進一步接受這個解釋時,剛纔還沉默不語的王太子劉遷忽然開口了。
“我雖未曾讀過《荀子》,但也知道荀子的天人之分在前,而你董夫子的天人感應在後,你可以編撰《荀子》,卻不能隨意編排荀子,無論你說什麼,荀子也不可能從棺材裡爬出來自證啊!”
在劉遷看來,人不能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他人,更不能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一個早已作古的儒家先賢!
這句話瞬間就引起了學子們的議論。
“所謂編撰,可以在編輯整理的過程中添加自己的觀點,但是原文不可做一絲更改。所謂編排,是捏造謊言譏誚別人,莊大儒莫非真的是在杜撰?”
“何爲杜撰,虛構臆造者也。王太子說的對,我們可以研究先賢的著作,卻不能將自身意志強加給作古之人,虛構臆造出荀子的另一個思想。”
“虛構臆造可大可小,當年田竇之爭中,前丞相竇嬰爲了從丞相田蚡手中救下灌夫,不惜僞造了先帝的詔書,最終灌夫被滅了族,竇嬰在渭城大街上被斬首示衆,……”
隨着無數懷疑的目光注視而來,莊青山面色不由變得一陣青白,其實他也知道,王太子此言雖然粗鄙,但也說的沒錯,他若是再曲解荀子的主張,今後恐怕就要被荀子一脈批判針對了。
於是乎,UU看書 www.uukanshu.net 大儒莊青山略有些氣急敗壞道:“是你們以《荀子·天論》來反駁我《公羊傳》主張,我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況且董夫子的《天人三策》乃是規範天子道德之言,天子都未曾否決,爾等又何必爭辯!”
莊青山直接搬出天子之後,所有人心頭都是爲之一凜,但仔細一想,莊青山此舉恰恰表明他已然束手無策。
頓時,學子們心中就是一怔,這次爭辯本是大儒莊青山和文學祭酒二人之事,王太子劉遷參與進來之後在王太子舍人的幫助下挽回了頹勢,最終看似王太子無言以對,實際上莊大儒已經輸了!
在學子們現在看來,此時的王太子劉遷雖然仍舊一事無成,但也算是有膽有識之輩了。
劉遷來這裡也不是和莊青山爭辯,而是爲了向文學祭酒晉昌請教煉命之法,當劉遷請走晉昌之後,廣場上聽講的人卻都留了下來,他們在乎《天人三策》的絕對真實性嗎?他們要學的是天子推崇的《公羊春秋》。
劉遷纔不管那些郡國學的學子如何,此時淮南國由國相治理,這些學子就算入仕也是成爲國相乃至天子官吏,剛纔的辯論只是順手爲之,他還是將心思全部放在修身煉命上吧!
劉遷派內侍去知會金玲兒一聲的同時,帶着餘七和文學祭酒晉昌來到了一處書房,只是劉遷也不好直接說出元精之事,好在除了“天人感應”、“天人之分”之外,還有“天人合一”。
所謂“天地運而相通,萬物總而爲一”。他或許將元精比擬成天地萬物之一,便能從文學祭酒晉昌這裡尋求一些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