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晰然結婚的那一天,來的人很少。
馮笑天這邊,因爲他父親依舊對他當初的行爲很是惱怒,如今他又突然說娶了一個罪犯的女兒,更是叫他父親無法接受,在家裡大怒。說他根本不會承認,馮家門裡有這樣一個兒媳婦。當然,就不會出席。他的母親到是來了,可臉色也並不好看,坐在那裡,望着晰然的目光冷冷的像把尖銳的刀子。
只有馮笑笑跟她老公來的時候,臉上算是有幾分喜氣。手上抱着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進教堂就哇哇叫鬧着要下地。一放下地,就嘻嘻笑着,手舞足蹈的顛着小碎步跑來跑去,這邊一下,那邊一下,跟追着他展開雙臂要保護他的馮笑笑玩兒起躲貓貓來。
那天真動人的笑,在這顯得莊嚴、空曠的教堂裡,就有幾分熱鬧的溫暖的喜氣。
馮笑笑終於將自己的寶貝兒子給抓住了,已累的氣喘吁吁,額頭上都有了一層密密的細汗。邊大聲呵斥着威嚇他,邊將他緊緊抱在懷裡。上前跟晰然說聲恭喜,逗着兒子教他學叫舅媽。
還空出一隻手來,找空兒,揹着哥哥馮笑天,掐了掐晰然的臉。惡狠狠的樣子說“真不服氣,當初明明是我,準備做你嫂子的,沒想到,你居然變成了我的嫂子,還足足比我小了將近十歲……”
是開玩笑的語氣,卻是真真正正的不甘。
又凝視了小格一瞬,展臂攬了攬她的肩膀,貼貼她的面頰,側了臉,小聲跟她耳語“這兩年,我都忙着生孩子,養孩子了,沒能幫到你,抱歉。”
多年的朋友,她說的真切,晰然也迎合着笑一笑。回抱她一下,算是已經領情。可是那份日久疏於聯絡的生疏感,卻沒有因爲這樣一個尚有嫌隙的擁抱而消失掉。
晰然這邊的親友就更少了。除了哥哥穆啓然,就剩下蘇小格,還有顏鈺特意叫跟着她一起過來的達語。
三個人排排坐在下面觀禮,也覺得有些淒涼。
晰然扭頭,看着下面的這幾個人,突然覺得心酸。回想起過往,自己家裡,隨便一個小孩子開個生日會,就會車水馬龍的熱鬧樣子。哪像今天,如此靜寂蕭條。
真的是人一失勢,才能真切的看清楚,身邊這些人,藏在厚厚油彩下的那張臉。
一年的起伏跌宕,也算是讓她看盡了人間冷暖。
在交換對戒的時候,在和馮笑天兩人對望的視線中,穆晰然突然覺得內心翻滾着,腦海裡都是這一年來自己所經歷過的事情。她被這個人刻意設計好的一句話,就輕易送到越南,當做跟蹤器一樣的,被安插在了她父親的身邊。接着他大玩變臉術,搖身一變,成爲國際刑警,父親被捕。公司內部混亂,文件丟失。哥哥爲了保護她,做了他今生最爲痛苦卻無從選擇的決定。以至於,此刻,他和小格相對而立也成了如今這樣,熟悉的陌生人樣子。
就是這個人,就是他。用一個虛假的身份和一張失真的臉,一直一直埋伏在她的身邊,將她的父親送進了監獄。將她公司的資料遞給了顏鈺、達語,將她和哥哥穆啓然逼到絕境,無路可走。
也是這個人,在她被別人誣陷,扣在
審訊室裡的時候,他在門外冷冷說,“按章程辦事。”
她在他的心裡,大概從一開始,就是擺好了的一枚棋子,用着順手,丟了可惜。
也是一顆可以轟開父親那扇藏在仁義道德後面的,罪惡大門的彈藥。
更是他大義滅親的,高尚品質的最佳寫照。
不,不,不,也不算是。‘大義滅親’這種詞,對他來說,用在她的身上,也太重了些。她從來都不是他的什麼人,充其量,是曾經鄰居家的小姑娘。也還能勉強算是他父親故交的女兒。只是父親穆卓軒入獄之後,馮家就立馬露面發聲譴責,大義凜然的和他們穆家清楚的劃出了界限。
那個曾經會擁抱她,親吻她面頰的馮家阿姨,此刻看她的目光,就像是看到傳染病毒了一樣遠遠的躲避開來。
穆晰然目光漸漸冷硬,靜靜的彎了脣角。
穆晰然凝視着眼前這個人,那張線條剛毅的臉。就是這個人,毀了她所有的一切。奪取了她的父親,讓哥哥失去愛人,讓她在這些事情中變的淒涼。
就是這個人……
內心,突然翻江倒海的,全是恨意,怎麼壓都壓不下去。在神父的追問下,怎麼都無法裝出一臉幸福的微笑,張口應一聲,“我願意。”
這個人,這個騙子。他毀了她對生活,對未來的一切想象……
馮笑天的母親,在那尷尬的靜默等待中,終於忍不住虎着臉,咔一下起身離席。所有的人,都呆愣着,沒有說話,扭頭,看她踩着優雅的步伐走遠。
晰然依舊靜靜凝視着自己面前的馮笑天,臉上揚着幾分諷刺的笑意。
這場婚姻,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報復的開始。而這場婚禮,就像一個玩笑。
曲終人散,她卻突然對自己當初的決定有了懷疑。
“沒關係,儀式就到這裡吧,謝謝大家。”馮笑天,靜靜望着站在自己對面的穆晰然。那雙眼,目光凌厲,滿滿的全是仇恨。
或許,她在最初,想要將他用婚姻拖進來,拖入她悲傷的,無法獨自面對、逾越的世界。而現在,她在這裡,突然就清醒了。突然就後悔了,突然就望着他的臉,想要退縮,自這場短暫的婚姻裡逃出去。
大家,在他們兩人相對冰冷凝視中悄然散去。
馮笑天等着她說離婚,而她卻靜等着他發怒。想要看他因此而失去理智。
可是沒有,在時間一點點滴滴答答的聲響中,他只說,“換件衣服我們回去吧。”
“回去吧!”他說。那洶涌着的將胸口都撞疼了的仇恨,就像被突然潑上了一點點冷水,噗的一聲,並沒有完全熄滅,卻啞在了心口。疼着,憋悶着,說不出來。
晰然還記得,在餐桌上她同小格說過的話。
她曾問小格,“爲什麼那時候心甘情願爲哥哥做了那麼多事,而現在卻突然的轉身放手?”
小格說,“我心似你心,晰然。”只此一句,其實已全部說的明白。小格想一想接着說“我再也沒有勇氣,鑽進他編制的牢籠裡,將我自己困起來。怕自己到時候失去自救的力量。也不想
終其一生,爲這樣一個並不太把你當回事兒的人,給蹉跎了。”她比之前更加率真,也直白許多。
小格是真的活明白了,也變得豁達。
晰然那一個下午,一直一直在想她這句話。
可是,已經晚了。
蘇小格和達語並排往出走的時候,穆啓然也望了眼站在前面,相對而立的兩個人,默默的起身跟在他們的身後。到門口,蘇小格依舊不太放心晰然,停下腳來。達語依舊只要小格沒什麼事兒,其他什麼都跟他無關的樣子,遠遠的走到車邊,斜靠在車身上,擺弄着自己的手機。
穆啓然在門口和蘇小格並排站了,抽了支菸,吞雲吐霧的樣子,是小格不曾見過的滄桑。
“沒想到,你會答應讓晰然嫁給他。”小格藉着太陽暖暖的光芒側目,看着他。
她現在的視力恢復的不錯,已經能隱約辨別出對方的樣子來。
“來不及阻止,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們已經領了結婚證。”他說,又吸了口煙。想着剛剛馮笑天母親的那張臉,就覺得又煩躁起來。扭頭又要進去。
“交給他們兩個自己解決吧!”蘇小格在他身後突然說,“晰然也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想法。”
穆啓然頓下腳來,扭頭看着小格的臉。揹着光,她的表情也看起來柔和而溫暖。可是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小格對他哭,對他笑,對他露出微笑面具後面的情緒。
可是已經不能了……
“小格,一年前,你知道我想着的事情,獨自承擔下公司一切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他背對着小格,無法正視她的臉。
“呃?一年前?”她像是愣了一下,似在回想一樣的微微沉默着。
“那時候,我在想,如果我能活下去,那麼我要藉此清還欠你的救命之恩,自此各走各路,互不相欠。如果我已命盡,活不下去,那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乘此還清所有欠你的恩情,如果人真有來生的話,只求下輩子不再遇到你。”她說的聲音平淡,沒有絲毫起伏。像是那些過往,在她心裡,已打了結,被永遠收了起來,做了一個了斷。
穆啓然聞言,卻猛然咳嗽一聲,腳步趔趄一下停下來。
他想着,一年前,她因爲絕望,而無視所有的危難。在那樣的情況下,都能毅然決然的快刀斬亂麻似的,斬斷她和他之間的,最後一點點牽絆。
“你從未欠我什麼。”穆啓然慢慢的,慢慢的轉過身來。想着蘇小格在這一年多時間來,因爲父親的暴行、虐待,而病痛纏身,至此都未痊癒。她卻從未在他和晰然面前提起半句,也從未表現出任何驚恐、疏遠的樣子。她一向是個愛恨分明的人,以最大的心胸試圖接受他和晰然,卻被他一場算計給斷送了……
穆啓然慢慢的擡頭,說,“小格,一直以來,都是我欠你的。我會用一生償還。”
“如果你真覺得有什麼虧欠的話,那也不必了。我早已不在意,也沒那個必要。”蘇小格說着,已擡腳往達語那邊走。背對着他揮揮手,說“替我向晰然說一聲,我先走了。謝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