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陪你去。
直到中午,陶夭纔看見程牧回覆的這條微信。
她剛下戲,覺得熱,一手隨意地將校服外套脫下搭在臂彎裡,低下頭點開對話框,看見這一條回覆便抿起了脣角,很矜持地回覆了一個字:“好。”勾起的眼尾泄露出很多情緒。
“陶夭姐!”邊上,驀地傳來一道男聲。
陶夭回頭對上金佑安無邪的笑臉,隨意地將手機裝進褲兜,笑着問:“有事兒?”
“沒事兒不能叫你?”金佑安微微一揚眉。
陶夭淡笑:“……好吧。”
她看上去心情挺好,這兩個字帶着一點無奈縱容的情緒,金佑安垂眸看着便忍不住跟着笑笑,一揚手,一支含苞待放的粉色月季躍入她視線逗得她一愣,他便趁機說:“送你。”
陶夭沒接,意外地看着他。
說實話,她沒注意到他怎麼憑空變出月季花來,只是覺得,送花這種事有點浪漫,還曖昧。
她態度遲疑,金佑安看上去也沒什麼不自在,他拇指和食指夾着月季花細長的頸旋了兩下,勾着脣,略帶一些歉意說:“就當爲昨天下午的事情道歉了,ng那麼多次,挺丟人的。”
他一說,陶夭頓時又想起昨天的事。
昨天收工略晚。
滿教室同學當背景,她和金佑安搭戲,感情戲。很意外的,金佑安在昨天ng了很多次,完全都沒表現出他以往的水準。莫來都不怎麼高興,可因爲靳雯一個勁地說好話,最後金佑安勉強過關。
按理說,不應該的。
兩個人搭戲有些日子,金佑安雖說比不上先前和她搭過戲的傅遠等人,可他的實力如何,她心裡還是一清二楚的。
陶夭收回思緒,伸手拿了那支月季花,淡笑說:“謝謝。”
花莖上一個刺都沒有。
金佑安彎起眼眸看着她,輕聲說:“怕扎到你手。”
他眼眸裡盛了一彎溫柔的波光,陶夭微怔一下,微微瞥開眼眸,心裡有些不自在,半晌,只是略略笑一下,什麼也沒說。
金佑安這人挺怪的,幾乎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便對她表現出很大的善意。雖說他一貫人設就是如此,可陶夭仍是覺得,他對她的態度,比對旁的人都要更親近一些。說好像是喜歡吧,他卻表現得極爲坦蕩自然,那感覺區別於愛情,更像一種自來熟的依戀。
依戀?
驀地想到的這兩個詞讓陶夭蹙起了眉頭。
她很確定,她不認識金佑安。
陶夭舒口氣,又聽見邊上男生語調隨意地問:“聽說姐姐回歐陽家以前家在乾平?”
“嗯,乾平玉川。”
玉川是乾平省一個市,和乾寧距離其實並不遠,她在被陶靜帶去乾寧之前,和陶謙一直生活在玉川。
那是一個雨水很少,冬季有寒風的城市。
陶夭胡亂地想着,好半晌沒聽到金佑安說話,她一扭頭,看見他正噙着笑看着自己,那雙漂亮的眼眸裡似乎涌動着千言萬語,可當她再一眨眼,那萬般情緒倏爾不見,他抿起脣角輕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說:“這地名真好聽。”語調裡帶着一絲極輕的惆悵。
陶夭低頭看了一眼月季花。
馥郁花香縈繞在鼻端,她似有所感,淡笑着嗯了一聲,隨口問他:“你呢,家是哪的呀?”
“不起眼的地方。”金佑安笑了笑,低頭說。
這答案……
陶夭一時間倒有些好奇了:“那你是怎麼去了多羅國?據說那邊練習生選拔挺嚴苛。”更何況,他是男子偶像天團“三好學生”里人氣最高的那一個,作爲一個異國人,脫穎而出應該很不容易吧。
他才十八歲,也是孤兒。
陶夭這般想着,沒聽到金佑安回答她,反而是隨後跟來的尤可人擡胳膊撞了撞她的手肘,笑着說:“奕哥叫你呢沒聽見,吃飯啦。”
陶夭一擡眸,鳳奕等在不遠處花壇邊。天氣漸漸熱起來,他單穿一件熨帖的白襯衣配一條筆挺西褲,沒打領帶,鼻樑上架着的無框眼鏡卻硬生生營造出一種禁慾講究的氣度。
陶夭不好讓他等,扭頭朝金佑安道:“那我們去吃飯了。”
“我等雯姐。”金佑安點點頭。
陶夭一笑,尤可人挽着她胳膊,兩個人到了鳳奕跟前。三個人一邊往校外走,尤可人便低聲說:“你剛纔那問題,他看着不想回答誒,也不曉得傳言是不是真的。”
“……什麼傳言?”陶夭一愣。
“多羅國一個小花前不久自殺了嘛,就那個……人人自危……明白了吧?就他們公司的……”
陶夭:“……”
尤可人聲音壓得低,說話又非常含糊,她蹙眉想了好一會,總算回過神來,一時間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尤可人說的是多羅國二線某女星因不堪公司高層潛規則在公寓自殺事件,這自殺引發了軒然大波,眼下尚未過去。原因是自殺女星提供了一份涉及潛規則的人員名單,她所在的公司高層和藝人半數被波及。
陶夭有所耳聞,回過神來說:“應該沒有他吧。”按着金佑安的影響力,若是被提及,娛樂圈現在該炸了。
可顯然,尤可人並不以爲然,神秘兮兮地說:“名單上是沒他。不過我聽說他和那個叫韓什麼的私交很不錯,很可能是被刻意忽略掉的呢。三好學生裡有三個都中槍了呢,還有性侵照……”
刻意被壓低的幾個字讓陶夭有些不適地擰起了眉,看着她問:“以訛傳訛的,這些你都聽誰說的呀?”
尤可人聳聳肩:“誰說的倒不清楚,感覺大家都在議論呢。”
陶夭有些抑鬱地抿起了脣角。
邊上,鳳奕驀地笑了一下:“三人成虎,這圈子裡就緋聞傳言多,誰說的不重要,有人信就行了。”
陶夭問他:“奕哥覺得這可能嗎?”
她用了反問語調。
金佑安氣質清新柔和,眼神純淨,笑容溫暖,怎麼看,都不像是靠着潛規則伺候人爬上來的。尤其他才十八呀,還是男生,那種事想起來都覺得讓人無法接受。雖然認識時間不長,可陶夭覺得,像他那樣的,應該是生來就被世界疼寵關愛的。
她看着鳳奕,眼神裡明顯有幾分倔強的求證期許。
鳳奕倏爾一笑,淡淡說:“他是孤兒。”
陶夭:“……”
她不說話了,默默走路。
多羅國是造星之國,圈內競爭比國內嚴苛殘酷許多倍,同時,這幾年潛規則被曝光的頻率也呈上升趨勢,藝人作爲娛樂圈產業鏈最底端的存在,境況可想而知。
十幾歲的異國少年,短短兩年風靡亞洲,堪稱奇蹟。
她以前也算孤兒。
金佑安只會比她更難。
陶夭這樣想着,心裡慢慢地涌起了一股子難以排遣的壓抑,她朝着尤可人低聲說:“總歸都是沒什麼根據的事,還是少胡思亂想了。公司大費周章挖他過來,靳雯又那麼護着他,被聽到總歸不太好。”
她苦口婆心的話惹得尤可人一笑:“我當然知道啦,也就在你跟前說說,不過你這還不是老闆娘呢,就操心這些,程董知道要樂死了,哈哈。”
“去你的。”陶夭撲哧一笑,用手裡的月季花砸她。
粉色的花苞不堪力道,因這一下突兀地散開,紛紛飄落,落到了因爲年歲久遠而有些鬆動的地磚上。
一朵花而已,陶夭愣一下,卻沒放在心上。
——
金佑安垂下了纖長的眼睫毛。
那一朵粉色的花,尚未盛開便已散落,多可悲的命運。
“看什麼呢?”他正暗想,邊上靳雯隨口問了一句,看着陶夭遠去的背影,收回視線,若有所思地問。
金佑安靜默一下:“沒什麼。”
靳雯敏銳的目光緊盯着他,半晌,用一股子篤定卻不可思議的語調低聲問:“你對陶夭夠特別的。”
“是嗎?”少年揚起了俊秀的臉。
靳雯對上他眼眸,她自他眼眸裡看到了一絲冷淡黯然的光,這轉瞬即逝的一絲光芒讓她愣了一下,心生警惕,沉默着和他對視,漸漸地,眼看着他眼眸彎成了往日的弧度,一副溫暖柔和的樣子。
她帶金佑安時間不長,對他的關照卻算得上無微不至了。
這孩子年齡小,招人疼。不同於好些少年得志的藝人,金佑安一絲一毫的脾氣都沒有,哪怕對上小助理都態度柔和若春風。不挑食不睡懶覺不抽菸不喝酒不好色,總之,娛樂圈男藝人可能會產生的陋習他都沒有,乖巧純淨得就像一個三好學生。
不過,他對陶夭還是挺特殊的。
第一次公司裡的相遇,開機發佈會上的維護,主動要求微博力挺,甚至,昨天明顯地不斷ng耽誤進度……
他在自己能做到的界限內,不動聲色地靠近陶夭。
這突然感悟到的事實將靳雯嚇了一跳,她雙手環抱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看着他眼睛,一臉嚴肅地說:“你和她關係好,我樂見其成。可這往來前提僅限於友情,明白嗎?且不說程董和她的關係,就撇開這些,以她歐陽家大小姐的身份,你們也絕無可能,你比她還小呢。”
“……你想多了。”半晌,金佑安看着她,笑說。
“希望如此。”靳雯看着他神情鬆了一口氣,卻仍是語調嚴肅地補充說,“昨天下午的事,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昨天下午,他拍攝感情戲ng許久,拖累了收工時間。
當時,程牧在探班。
已經見過幾次,可昨天,他和陶夭的關係已然昭然若揭了。他比記憶裡更高大英俊,眉目間那股子桀驁懶散的戾氣消退許多,盡數轉換成從容不迫的雍容氣度,不發一言的時候,顯得沉穩且有威嚴。
那兩人,雖然曾經無限接近,卻該是素昧平生的。
眼下卻在一起。
五月明媚的天光照耀着他,恍然間,他回到了記憶裡喧囂的玉川。
那條人員紛雜的巷子白日裡嘈雜無比,夜晚光怪陸離。夏天裡蒼蠅蚊子到處飛,冬天裡積雪結成冰化成水,到處都髒污坑窪。可,無論是冷是熱,邊上有沒有蒼蠅蚊子,他大多時候都在路口,被打扮成一個面黃肌瘦的獨臂小殘廢,接受過往一衆人的憐憫同情和議論,生意好的時候,晚上能吃一頓飽飯。
乞討是他與生俱來的唯一技能。
不曉得父母是誰,不曉得從哪裡來,從他有記憶起,便是九爺手下一個小乞丐,他沒逃過,前面一個小哥逃跑被追回來斷了一條腿,斷腿以後,反而給九爺賺了更多錢。
那些日子每一天都是一樣的,那個路口附近的許多人都認識他,不過,見怪不怪。
日光之下,每個人都有着不同的生活。
他原以爲,一生不過如此。
直到那一天。
眼下回想,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冬夜,大雪紛飛,寒風凜冽。他沒有厚衣服穿,畏縮着不想出去,結果是被揍了一頓歪靠在路口一個角落裡,像過路人展示他的慘樣。
那個時刻以往其實也有,他雖小,卻也已經麻木。
風雨那麼大,路人都裹着衣服步履匆匆,哪有人曉得停下步子去憐憫一個小乞丐呢,九爺這些招數也不曉得翻新一下,時間一久,路人都沒什麼新鮮感,生意越發難做了。
小姐姐路過的時候,她正這樣想。
看見她是因爲聞到了烤紅薯的香味,他沒吃飯,就那麼一擡眸,便看到一個戴着毛線帽子穿着橘黃色小棉衣的女孩捧着烤紅薯走過,她應該比他大不了多少,穿戴厚實,乾淨漂亮。邊上還有個穿大衣的男人,無奈地揉着她頭髮說:“馬上到家了,等會再吃。”
“到家裡會冷掉的。”她仰頭衝男人說話,一本正經的。
他沒有父母,看着他們移不開視線,注視得久了,對上她循着感覺而來的目光,憐憫、詫異、探詢,很複雜。
她極快地看了他一眼,仰頭衝男人講:“爸爸你給那個弟弟再買一個。”
“騙人的。”那男人看都沒看他,拉着善良天真的女兒進了巷子。
他頓時瞭然。
九爺這生意做得久了,他這乞丐也當得久了,因爲這一塊人流量特別大,所以都不怎麼挪地方。可,常來常往的很多人都認識他,當然曉得他是靠這個吃飯的。
嫌棄可憐的話他也聽得多了,懶得理。
他沒想到她會回來。
她一手捂着烤紅薯,一手壓着帽子,冒着風雪跑回來,臉蛋紅紅地蹲在他跟前,將手裡的烤紅薯和一些紙幣鋼鏰一股腦地放到了他腿邊的鞋盒蓋裡,抖抖索索地問他:“爸爸說你要夠錢就能回去睡覺了,這些夠嗎?”
他垂眸看着那一堆,零零碎碎,十幾塊。
再擡頭,他對上她亮晶晶的眸子。
她朝他露出一個笑,看見他臉色愣了一下,垮着臉問:“不夠呀,可是我只有這麼多。”那麼冷的夜晚,她說話的時候哈出一口熱氣,將紅撲撲的一張臉映得分外精緻,粉雕玉琢的。
“夠了。”他記得自己當時說。
他說了那話之後她起身跑了,巷子裡亂,他回過身後收拾了錢追上去,遠遠地就看到她爸爸找出來。
那一晚,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夭夭。
那以後,他時常見到她,漸漸地知道了她姓陶,陶瓷的陶,她沒有媽媽,跟着爸爸生活,大他一歲。可實際上,因爲他長期營養不良面黃肌瘦又慣常佝僂着脊背,顯得比她小了兩三歲。
他沒繼續在那個路口待多久,她每次路過都給他點東西,一兩毛錢,幾顆糖,雖然少,卻因爲是她省下的,便讓他受之有愧。
他跟着九爺手下的人拓展了新生意,跑去碰瓷。
碰瓷是個技術活,一般三四個人一組,他首當其衝,被一個年齡大點的用自行車帶着,碰上的時候要從自行車後座跌下去,擦傷磕傷在所難免,可賺得多,偶爾還能給自己偷着攢一點。
改變命運的那一碰不久後就到了。
當他被人扶着從地上暈乎乎站起來,聽到有人說:“呦,這不是九爺手下那幾個小的麼,做生意做到你程哥跟前了,有點膽子啊——”
那一聲充滿了鄙夷輕蔑,似乎還饒有趣味,他就那麼帶着一胳膊的傷看過去,瞧見黑色轎車已然傾斜着急剎在路上,落下的後排車窗裡,顯露出一張英俊逼人的臉。那張臉的主人年紀輕輕,也就二十左右,眉目冷傲,他的目光只在他臉上短暫地停留一瞬,看向了他們之中能主事的那個人,隨後,吐出了不耐煩的一個字:“滾。”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程牧。
玉川街頭。
他碰瓷不成,就那麼站在灼灼日光下,目送黑色轎車揚長而去,感受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疼。
“喂——”
手肘被人突然拍了一下,金佑安如夢初醒。
靳雯臉上帶着一絲不滿問:“想什麼呢?我剛纔的話,聽見了嗎?”
昨天下午的事,不能有第二次……
金佑安牽動脣角微微笑了一下,他將視線瞥向其他地方,語調淡淡地說:“聽見了。”
靳雯見他答應,長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姐也是爲你好。你瞧瞧程董那個熱乎勁,探班一下午,陪着吃路邊攤,晚上不捨得走就酒店那條件也就睡了,這明顯上了心,你這要越了界,人家碾死你還不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這社會規則就是如此,想開點。”
“我知道。”金佑安臉色平靜地說。
社會規則,這世上能有幾人比他體會得更深刻?
——
陶夭等人到了湘菜館門外。
正要進去,她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來電:房東。
她一愣,朝着尤可人說:“你先跟奕哥進,我接個電話。”
“沒什麼事吧?”
“沒事兒。”陶夭淡淡地笑了一下,“房東打來的,估計是讓我交房租了。”麗舍雲端的房子押一付三,她年前交了房租,眼下剛到期。
尤可人點點頭進門去。
陶夭在外面接了電話,果不其然,房東開門見山地問到了房租的事情。房東年紀挺大,平素不看娛樂新聞,自然不曉得她回了歐陽家的事。
兩個人說了幾句,敲定十二號搬家。
陶夭收了手機進門,落座後加了一個菜,發現孫筱發微信說:“麗舍雲端的房子你還住着沒?”
陶夭低頭回復她:“不住了。有事嗎?”
孫筱:“沒事兒,我準備這周過去搬東西,突然想到你,就問問你退了房子沒。”
陶夭一想,覺得她大抵準備搬去和蔣靖安住,直白地回覆說:“要去和蔣醫生住啦?恭喜恭喜。”
孫筱回了她一個親親的動畫表情,不等她再說什麼,又跟了一句:“訂婚當天太忙,都沒空和你說話。最近有時間嗎?一起聚聚。”
陶夭微微愣一下,問她:“我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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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言萬語,感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