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蘇州,蕭琴和尚意一路騎馬北行,至洛河換走水路。
船行於洛水之上,雖無磅礴之勢,夜幕下伴着恬靜的秋風,卻也讓人沉醉。
“來過洛陽幾回,還是第一次走水路。周公興禮樂後,與羣臣在此大擺曲水之宴,濫觴之飲倒也頗有情調。王羲之效仿周公曲水流觴,造就了蘭亭佳話。只可惜被譽爲‘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隨唐太宗老兒入土後便不知所蹤。莫不是落入哪個盜墓小賊的手中,埋沒了這傳世名作。”尚意嘆了口氣,一臉遺憾。
蕭琴心想,你不也是一個盜墓小賊?
尚意看着洛河之水,又道:“今日行於洛河之上,不知晚上會不會夢到洛神呢?你們這裡可有很多關於她的傳說?”
蕭琴道:“像宓妃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總會讓人神往。不過我對這種傳說卻不太感興趣,你想夢到她,又有何用?夢到的人又不會在現實中出現……”
尚意搖了搖頭,道:“也不是想做什麼,只是在這洛水之上,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那日你與遊少主在水上比劍,樣子倒也似文中所述。不過就像你說的,洛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你卻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只是你人在這,心思卻不知飛到了何處。這一路上,你不是發呆,就是望天,或者是望天發呆,就像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蕭琴的確在癡癡地看着半升起的圓月,聽到尚意如此說,便收回了目光,單手托腮,道:“明天是八月十五,我孃的忌日。每當這一天迫近,難免會有些惆悵。”
尚意道:“原來如此。但在我看來,你還有些別的心思,像是在等着見什麼人一樣。”
蕭琴點了點頭,“的確是在等一個人,如果他能如期而至的話。”
尚意一臉疑惑,“你要見什麼人?”
蕭琴微微一笑,“一個老朋友。”
船行至城郊,二人上了岸,穿過一片竹林,便來到蕭琴的家——簫聲谷。
戌時已過,夜色頗深。
醫館早已關門,蕭琴遠遠望見門口的石階上坐着一個人。
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人見蕭琴二人走近,霍地站起身來,腳下卻未動,似乎在猶豫是否該迎上來。
蕭琴知道,家中除了徐伯,便沒有他人。此時能候在門口的,只有他了。那個每半年不遠千里來一次的他——上官家的四郎,上官靈鈺。
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遠遠看去,他身材挺拔,似乎和南宮乙差不多高。想起小時候,蕭琴還嘲笑過他長得矮,卻沒想到如今已經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頭。
蕭琴加快了腳步,走近到能夠看清他的面目。父親常說上官四郎長得俊秀,但蕭琴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孩子的時候。印象中,他的確是一個頗爲英俊秀氣的男孩。
而如今的上官靈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英姿勃發,器宇不凡。蕭琴想起在南宮甲的婚禮上聽到武林人士們互誇的那句“青年才俊、人中龍鳳”,雖然俗了點,但用在上官靈鈺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他或許比南宮乙長得更好看些吧,還比南宮乙多了些英氣、秀氣和稚氣。”蕭琴心裡這樣想。不知爲何,她總會不自覺地將兩個人對比。
或許是在門口等的久了,或許是看見蕭琴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男人,此時的上官靈鈺看起來並沒有很開心。他的眉頭並不舒展,表情也有些複雜,在蕭琴剛剛踏上臺階時,便開口問道:“琴兒,你去哪了?怎麼纔回來?”他刻意看了一眼蕭琴身邊的男人,又低聲道:“他是誰?”
“靈鈺……”蕭琴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柔聲喚了他的名字,隨即淡淡一笑,道:“你等我很久了?”
聽到蕭琴的聲音,上官靈鈺表情也變得柔和了些,道:“也沒有很久,我傍晚纔到,徐伯說你三個月前就出門了,至今未歸。”
蕭琴看出上官靈鈺的擔心和不解,但她並不想馬上跟他說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蕭琴眼波不住流轉,上下打量着這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她同時也在期待着,期待他會不會發現什麼不同之處。
上官靈鈺見蕭琴不僅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反而盯着自己看,便發覺了其中的問題。他盯着蕭琴遊移的目光,眼睛中也閃爍出異樣的光,有些興奮而不可思議地道:“你……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蕭琴總算看到上官靈鈺露出了喜悅的表情,點了點頭,笑道:“這兩個多月,我竟然一直都看得見,真是不可思議……三個月前,我跟着爹出去遊玩,路上又發生了些事情,就一直耽擱到現在纔回來。”蕭琴看了眼身邊的尚意,道:“這是我路上結識的朋友,他叫尚意,幫了我不小的忙。其實我還認識了好多人,等回家再跟你細說。”
上官靈鈺衝尚意禮貌地點了點頭,他對於“路上結識的朋友”這個介紹並不知該如何迴應。
尚意瀟灑一笑,拱手道:“原來這位就是琴兒唸了整整一天的上官四公子,幸會,幸會。在下摩崖門下的大弟子尚意,在路上有緣結識琴兒姑娘,便恬不知恥地跟她一路來了洛陽。”他又對蕭琴道:“既然已經把你送回家了,我也就放心了。趁着夜還不深,我進城找家客棧歇息,明日再來找你。”
蕭琴聽尚意這就要離開,忙道:“你何必進城?既然來了洛陽,就讓我盡一下地主之誼。我家雖不如你的院子大,但一兩間客房還是有的。你去住客棧,是要跟我見外嗎?”
尚意瞥了眼上官靈鈺,笑道:“傻丫頭,我可是個識相的人。你今晚肯定沒空理我,我又何必在此自討沒趣?何況,明日是伯母忌日,我總不能空手而來,正好進城置辦點東西。我可不是跟你客氣,更不會溜走,你別忘了,還要跟我回太原呢。”
說完,尚意拍了拍蕭琴的肩膀,笑着離開了。
蕭琴雖覺有些不妥,但也沒有上前阻攔,尚意既然這樣決定,一定有他的道理。
***
連夜趕回家,蕭琴連晚飯都沒顧上吃。她下廚弄了兩道簡單的小菜,又讓徐伯熱了壺酒,和上官靈鈺在前廳飲了起來。
三個月沒有回家,幾口熱酒下肚,一陣疲勞感襲來。
蕭琴右手托腮,左手擺弄着酒盅,怔怔地出神。明明有很多話想跟上官靈鈺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看起來並不快活,甚至有些難過,接連喝了幾杯酒,大有借酒消愁的意味。
他遇到了什麼傷心事嗎?怎麼半年不見,感覺有了很大的變化呢?明明眼睛看得見了,爲何覺得他更加陌生了呢?
蕭琴不解。
上官靈鈺見蕭琴一直看着自己,勉強一笑,道:“跟你爹行走江湖,覺得有趣嗎?都去了哪裡,認識了什麼人?”
蕭琴眼珠轉動了一圈,似乎在回想這三個月發生的事情,淡淡一笑,道:“去了江南一帶,認識了一些有趣的人,經歷了許多驚險刺激的事。第一次離家這麼久,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蕭琴替二人斟滿了酒杯,道:“你呢?發生了什麼事嗎?看起來不是很開心。”
“有嗎?”
“有的。我看得出,你在掩飾悲傷。雖然你不怎麼跟我說你自己的事情,但我還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
上官靈鈺又將酒一飲而盡,深深吸了一口氣,嘆道:“我也知道掩藏不住……我,我的一個摯友,死了。”
蕭琴握着酒杯的手一顫,杯子跌在了桌上,酒灑了一地。
“你……有個摯友?可你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蕭琴顫聲道。
上官靈鈺見蕭琴的反應有些激動,略微詫異。他看着蕭琴,竟從她的眼中看到了些許淚花。
蕭琴知道自己有些失態,連忙將酒杯放正,抽了下鼻子,悽然一笑,道:“真是不巧呢,我也經歷了同樣的痛苦。”她看着桌邊的酒水不停地滴灑在地上,低頭瞥見腰間掛着的玉佩,不禁拿在手中把玩。
上官靈鈺正覺得蕭琴的話很奇怪,忽見她手中拿着的那塊白玉玉佩,更是詫異,忍不住伸手從蕭琴手中奪過。
他翻轉着玉佩,驚道:“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蕭琴嘴角微顫,“你認識這個東西?還是說你認識他的主人?”
上官靈鈺撫摸着玉佩上鏤空刻着的玉兔,聲音微顫道:“自然認得,我就是這塊玉佩的主人。”
蕭琴期待了無數答案,但萬萬沒想到,上官靈鈺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你,你的?這塊玉佩怎麼會是你的?”
“你知道我屬兔,這是我十二歲的時候,我爹命能工巧匠專門爲我雕刻的一塊玉兔玉佩。我帶着它回武當山炫耀了一番,結果卻因一時意氣,將它作爲賭注,在一場比武中把它給輸掉了……琴兒,你怎麼會有這塊玉佩,難道你……”
蕭琴大概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你輸的人,可是南宮家的二公子南宮乙?”
上官靈鈺聽到“南宮乙”三個字,臉上一陣痛苦。光是這個名字就讓他很難過,此時從蕭琴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不知爲何,更加難過、緊張。
“你認得他?”上官靈鈺低聲問道。
“何止認得……你和他是同門師兄弟,也是好兄弟吧,但爲何你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他呢?你說你因爲一個摯友的死而難過,說的是不是就是他呢?”蕭琴的淚水撲簌而下。
“你認得他……”上官靈鈺心情複雜地重複了一遍,“你是怎麼認得他的?你爲什麼要哭?也是因爲他而難過嗎?”
蕭琴抹了抹眼淚,搖頭道:“我已經不爲他難過了,畢竟已經難過了那麼久……只是覺得很奇怪,明明跟你如此交好的一個人,你爲何從不跟我提起。和他第一次見面,他就認出我了,你和他倒是無話不談……”
“他,也認得你?”
“不是你跟他說的嗎?”
上官靈鈺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心中百般不解,卻沒有勇氣說出“我從來沒跟他提起過你”這種話。
兩個月前,在得知南宮乙被害的消息時,他無比震驚、心痛。江湖傳聞南宮乙是被魔教的催命琵琶所害,回家後,他又從父親和三哥那聽到了事情的真相。他痛恨魔教,但蕭琴的母親就是魔教中人,對於南宮乙的死,他不能在蕭琴面前說些什麼。
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二人居然相識了。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蕭琴又給自己斟了杯酒,學着上官靈鈺的樣子一飲而盡,辛辣穿喉,忍不住咳了兩聲,道:“我隨爹去江南,路遇師父,她命我陪兩個師妹去參加南宮大公子的婚禮。真沒想到,第一次參加這種喜宴,竟會發生如此之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蕭琴斷斷續續,將在蘇州發生的一些事情講給上官靈鈺聽。她向來對上官靈鈺無話不談,所以除了隱去和南宮乙相處時的一些羞於啓齒的事情,她把在蘇州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他。
上官靈鈺默默地聽着,臉上驚訝的表情一直沒有停下來過。他想不到蕭琴第一次出遠門,竟會遇上如此波折、驚險的事情。尤其聽到她被南宮夫人一劍穿腹之時,不禁渾身冷汗。
而聽到最後,聽到南宮乙死去的真相時,他怔了半天,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之前只知道南宮乙是被催命琵琶所殺,卻不知他竟是替人擋劍,而這個人就是眼前的琴兒。
“他爲什麼會救你?”好半天,上官靈鈺才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蕭琴緊咬着下脣不語。
“是呀,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擋在你身前。”上官靈鈺似乎在自問自答,“他……他喜歡你?”
蕭琴低下了頭。
上官靈鈺輕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他喜歡你,我就知道他會喜歡你的,他又怎麼會不喜歡你呢……”
“靈鈺……”蕭琴不明白他爲何突然說起這些話來。
“你……你也喜歡他嗎?”
蕭琴眨了眨眼睛,這些日子,她也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時間過得越久,她心裡的答案就越肯定。儘管她不會像南宮乙那樣大膽、直白的說出“喜歡”二字,但她心中一直想他、念他,更是無數次夢見過他。如果南宮乙真的還能出現在自己面前,無論他想做什麼,都不會拒絕他吧。
上官靈鈺從蕭琴閃爍的目光中、嬌羞的面龐裡,似乎看到了答案。但他不想聽,苦笑了一聲,悽然道:“算了,又何必問這種問題呢,他人都已經不在了……”
“他沒死。”
“你說什麼?”
“我猜他沒死。我找人挖了他的墓……”
蕭琴覺得有些難以啓齒,她不知道能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上官靈鈺,畢竟尚意的身份是個秘密,但如果不說,又如何解釋她與尚意的關係,如何證明南宮乙的生死未卜呢?
猶豫了半天,蕭琴終於將離開蘇州後的事情也都告訴了上官靈鈺,她知道他是可以信任的。而這些事情,不跟他說,又有何人能夠傾訴?
“你竟爲他做到如此地步……”上官靈鈺又驚又嘆。知道南宮乙可能沒死,他大爲欣慰,但見蕭琴對他如此難以忘懷,又覺十分心酸。
“本想我已經死了這條心,但如今知道了真相,更加寢食難安。他若沒死,會去哪裡了呢?不回家、不回武當,他還有別的可去之處嗎?”蕭琴似在問上官靈鈺,又似自言自語,最後低聲喃道:“他若沒死,會不會來見我一面呢……”
蕭琴拿起酒壺,想再倒一杯酒,卻發現酒壺空了。
“徐伯,再給我熱一壺酒。”蕭琴衝着屋外喊道,她知道徐伯一直都在附近,她與上官靈鈺說話這段時間,能看到徐伯在屋前晃了好幾次。
果然,徐伯馬上出現在門口,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悅道:“幾個月不回家,回家就喝醉酒,成什麼樣子。都快子時了,還不趕快去歇息。上官公子也是,不知勸着小姐一些。明天老爺就回家了,被他知道你們這個樣子,肯定不會給你們好果子吃!”
上官靈鈺知道,徐伯雖然對蕭琴照顧的無微不至,但他的脾氣一向不太好。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徐伯如此數落蕭琴。雖然有些不捨,但他也覺得徐伯說的沒錯,蕭琴的確應該回屋休息了。
蕭琴一臉委屈地“嗯”了一聲,晃晃悠悠地起身,見那塊玉佩還被攥在上官靈鈺的手中,也不好意思開口去要,便只得作罷,道:“那我先回屋休息了,你也早些睡吧。”
上官靈鈺也起身,想要扶着她,卻見蕭琴搖了搖手,微醺着笑道:“今天,不用你扶我,我看得見……但願明天也還能看得見。”
上官靈鈺看得出蕭琴有些醉了,所以他還是扶了上去。
走到門口,卻聽徐伯嘆了口氣,道:“哎,渾身酒氣,我去給你燒熱水,你洗了澡再睡。”
徐伯語氣雖然很是嫌棄,但蕭琴心中卻一陣暖意。想起不在家的這段日子,不是被擒,就是受傷,不禁鼻子一酸,喃喃道:“還是回家好……有人照顧,真好……”
***
關上蕭琴的房門,上官靈鈺漫步庭前,仰望夜空。
月正園。
他手中握着失而復得的玉佩,卻覺得有一樣原本屬於他的更重要的東西,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