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乙的內功尚未恢復,身上還有傷,沒辦法盡全力爲蕭琴療傷,只是輸了一會真氣,便不得不停下來。
蕭琴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些許血氣,她靠在牆上,從腰間的荷包中取出了三粒藥丸。
“這是我教的血魂丹,有起死回生之效,是最好的療傷丹藥。此地尚有追魂先生的人,我們又都受了傷,恐怕難以逃脫,還是先在此療傷,明天趁天未亮再離開吧。”
遊驚魂瞥了一眼藥丸,道:“我不需要。而且我也沒打算逃。無論是公孫謹的人,還是奪命先生的人,一個都不能留。”
蕭琴皺眉道:“你要將他們斬盡殺絕?”
“難道還要留着他們不成?”
“我不是想留他們活命,只是我們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了,恐怕沒有餘力……”
“那你在此歇着,我一個人去。”
遊驚魂並不想在這間屋子裡多待,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南宮乙起身攔道:“等一下。”
遊驚魂冷眼道:“你要攔我?”
南宮乙搖頭道:“不,我跟你一起去,但請給我半個時辰的時間恢復一下。”
遊驚魂也知道憑一己之力,未必能夠全身而退,所以他沒有逞強拒絕,拉過椅子坐下來運功調息。
南宮乙也不想逞強,他服下了一顆血魂丹,便將蕭琴扶到牀上歇息。
剛剛與公孫謹動手,南宮乙的左臂被公孫謹爪攻拿住,一招分筋錯骨手將大臂折至脫臼。之後斬斷公孫謹的手指、打掉射向蕭琴的金針、爲蕭琴運功療傷,都是在吊着一隻手臂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早已痛出一身冷汗。但他不想讓蕭琴擔心,便強忍着疼痛什麼都沒說。
將牀帳放下後,南宮乙來到遊驚魂的身邊,用眼神示意他幫忙接骨。
屋子裡的血腥味異常濃重,蕭琴在牀上根本躺不住,便起身掀開牀帳,剛要喊一聲“君意”,卻看到遊驚魂正悄悄爲南宮乙接骨。
蕭琴趕緊將牀帳放下,輕咬着嘴脣,心中一陣難過。隔了片刻,估摸着接骨已完成,才又將牀帳掀開,說道:“等一下我和你們一起去對付奪命先生手下的人。”
南宮乙道:“琴兒,你受傷最重,不能折騰,還是在房中歇息吧。那些人,有我和遊驚魂,綽綽有餘。”
“但你們知道他們在哪嗎?天這麼黑,你們找得到嗎?”
南宮乙和遊驚魂對視了一眼,覺得蕭琴話中有話。
蕭琴接着道:“這屋子裡血氣太重,又小又暗,我覺得噁心,不想待在這了。等一下我跟你們一起出去,我自有辦法將他們所有人都引出來。”
南宮乙皺眉道:“琴兒,你別亂來。”
“我不亂來。”
蕭琴將牀帳放下,換回了自己的衣服,便下了牀。她朝倒在門邊的惜命和公孫謹的屍體各看了一眼,回想起剛剛驚險萬分的暗鬥,心有餘悸,蹙着眉頭說道:“我們走吧。”
三人拿了各自的東西離開了房間。
此時已是四更天。院子裡靜的出奇,似乎剛剛屋中的廝殺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一樣。
蕭琴回頭望着這間小木屋,忽然想起肖墨說過,她小時候生活在一間狹小的暗室中,屋內陰冷而簡陋,難道就是這一間?
肖墨還說,她最喜歡晚上爬到屋頂,坐在高處幻想自己未來將會如何消失。有時候大哥公孫肅也會陪她一起在屋頂看星星,那是她一天最開心的時刻。
蕭琴向後退開兩步,運起輕功,一個飛身躍上屋頂。房頂的瓦片已脫落大半,她撿了一處稍微平整的地方,在屋脊上坐了下來。
南宮乙仰頭問道:“琴兒,你上去做什麼?”
蕭琴道:“這裡敞亮很多,我就坐在這等你們。等一下你們就去園中最寬敞的空地等着,我會把奪命先生手下的人都引到那邊去。”
南宮乙一臉不解,卻見蕭琴拿出了竹簫。他瞬間明白了她想做什麼。
“我們走吧。”南宮乙對遊驚魂說道。
蕭琴目送二人消失在夜色中,隨之而來的是一曲蒼涼的幽嗚之音。
簫聲連綿不絕,如嬰孩之啼,如怨婦之泣,一個調子不斷重複,彷彿鬼夜哭擾人清夢,讓人不寒而慄。
過了半晌,遠處似乎傳來一陣廝殺聲,蕭琴沒有遠望,也沒有停下來,只是將這不絕於耳的嗚咽之聲送到充滿殺伐之氣的地方。有好幾次,她覺得頭有些暈,有些接不上氣,但也沒有停止吹奏。她知道,在園中的某個地方,有兩個人正在拼命。
如泣如訴的簫聲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直到蕭琴聽到不遠處有人奔來的動靜,這才停了下來。
她已經沒有了力氣,鬆口氣後一陣泄氣,從屋頂滾落下來。
摔在地上的蕭琴半睜着模糊的雙眼,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逐漸接近,心裡頓時安心了。
“琴兒!”
南宮乙一個箭步躍至蕭琴身邊,將她扶起攬在懷中,急切地道:“琴兒,你怎麼樣?”
蕭琴微微搖頭,“沒事,就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南宮乙自責道:“抱歉讓你久等了。你本就身受重傷,又運功奏簫這麼長時間……如果不是我跟遊驚魂都有傷在身,也不會這麼久才……”
“你沒受傷吧?”
“沒事,就是些小傷,沒有大礙。”
蕭琴看到他身上各處都有血痕,雖不知是他的還是別人的,但可以想象剛剛的激戰一定很慘烈。
“他呢?遊驚魂呢?”
“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了?”
“他走了,離開了公孫家,至於去了哪裡,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讓他這樣走了?”
“我爲何要攔他?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分道揚鑣是遲早的事。”
蕭琴的目光變得有些暗淡,臉上掛着一絲擔憂的神色,垂首道:“也是,他跟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沒想到經歷過這些事情後他會不辭而別。或者說,他只是沒有跟我道別而已。”
南宮乙察覺出蕭琴神情的變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問道:“你不想他就這樣離開?”
蕭琴坦然道:“遊驚魂雖然性情乖張、陰晴不定,有時候很讓人討厭,但他從來沒有真正與我爲敵,反而幫過我幾次。這次他找你一起報仇,說明他一定很無助。而他剛剛明明瞭結了公孫謹,卻沒有絲毫復仇的快感。估計他心裡有始終過不去檻兒,或者有不願意相信的殘酷事實。獨自離開或許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但總會讓人不放心。”
南宮乙悻悻地道:“你這麼關心他,就不怕我吃醋?”
蕭琴臉上一紅,連忙搖頭道:“你別誤會,我沒有關心他,只是在感慨罷了。”
南宮乙淡淡一笑,握着蕭琴的手說道:“他救過你,你關心他也是理所應當。你沒有將這些話放在心裡,而是對我說出來,我又怎會誤會。能起來嗎?做完最後一件事,我們也離開吧。”
蕭琴起身道:“什麼事?”
“遊驚魂臨走時,託我辦一件事。他讓我將這間屋子燒掉,連同裡面的兩具屍體。”
“啊——”
蕭琴輕嘆一聲,想了想,覺得還是燒掉的好。
其實遊驚魂還對南宮乙說了一句話,“回到太原,你可以隨時帶她來找我看眼睛。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南宮乙擔心蕭琴會胡思亂想,並沒有將這句話告訴她。
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屋中燃起的大火,南宮乙拉着蕭琴的手,走出了公孫家。
公孫家,曾經的武林三大世家之一,奪命先生,曾經的最大惡勢力之一,在這一夜,全都埋葬在焦土之下。
但它的枝葉早已在別處生根、發芽,懷揣着令人不安的疑問,試圖去尋找可怕的真相。
***
“跟我回家好嗎?”
南宮乙和蕭琴沒有在寧波府停留,第二日一早便啓程。他們並沒有商定去哪,只想着先離開這裡。
二人都受了傷,在河岸的土道上騎馬徐行,南宮乙醞釀了一早上,終於問出了口。
“回家?”
“對,回蘇州,雖然比之前說好的早了一個月,但既然都是北上,我想先回趟家。”
“之前說好的……那你回家吧,我回太原。”
蕭琴忽然語氣急轉,冷冷地說道。
南宮乙不解,問道:“琴兒,你怎麼了?”
蕭琴不理,忽然提繮狠狠地抽了一下馬屁股,一路向前狂奔。
“琴兒!你去哪?”
這突如其來的脾氣令南宮乙十分不解,他怎麼叫蕭琴都不肯慢下來,南宮乙只好在她身後策馬追趕。
一口氣行了數十里,直到驛站才停了下來。
早就氣喘吁吁的蕭琴坐在茶亭歇息,南宮乙替二人換了馬,來到蕭琴身邊。
蕭琴看似面無表情、目空一切,但南宮乙知道她在生氣。
“你如果不想跟我回家,我們可以再商量,爲什麼要跑?”
蕭琴別過臉不去看他,氣鼓鼓地道:“因爲我很生氣,但我不想跟你吵。”
在南宮乙的印象中,這是蕭琴第一次跟他發脾氣,他覺得很是新鮮有趣,拉過蕭琴的手,笑道:“我的蕭護教,你生什麼氣呢?”
蕭琴將手一甩,瞪着南宮乙道:“我沒跟你開玩笑。你一直未跟我解釋爲何不辭而別,現在居然問我爲何生氣?那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那一晚,你點了我的穴道,留下了一張‘待我歸來’的字條,還連同秋姐姐一起騙我。除非我心裡根本沒有你、不在乎你,否則我又怎會不生氣!”
南宮乙聽蕭琴這樣說,倒是舒了一口氣,道:“原來是爲這事,我以爲你已經……”
“你以爲我已經原諒你了?昨日沒有跟你發脾氣,那是因爲有遊驚魂在,我不想你難堪。但離開公孫家後,你不僅什麼都不解釋,反而問我要不要跟你回家。好,我清楚的告訴你,我不跟你回家。你想去哪就去哪,不關我的事。”
蕭琴將茶碗在桌上重重一摔,起身要去牽馬。
南宮乙見蕭琴又要急着趕路,連忙攔道:“琴兒!那件事的確是我的錯,我看你什麼都沒說,就抱着僥倖的心理以爲可以過去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那種事情了,無論去哪、做什麼,我都會跟你商量。琴兒……”
見蕭琴頭也不回地走向馬廄,南宮乙真的有些急了,一個箭步衝到她身前,拉住她的胳膊,低下頭看着她的臉,卻發現她雙眼溼紅,皓齒輕咬下脣,一臉的委屈無助。
南宮乙心中一陣愧疚,柔聲道:“琴兒,我現在跟你說,好不好?遊驚魂來找我,說只要我跟他一起去復仇,他就願意爲你治眼睛。我知道,就算他不這麼說,我可能也會跟着去。因爲只要奪命先生還活着,你就會有危險,我必須親手將他除掉才能放心。但這種事情不能讓你跟着去,遊驚魂還算是一個不賴的搭檔。我知道一聲不響的離開一定會讓你擔心,所以纔去拜託駱師姐看好你。我早就做好了向你負荊請罪的準備,只是你昨日的包容讓我有些得意忘形。我錯了,原諒我好嗎?”
南宮乙溫聲細語的一番解釋,讓蕭琴的脾氣根本無處可發。他是那麼的坦白,坦白得有些狡猾。
其實在她見到南宮乙的那一刻,所有的怨氣全都煙消雲散了。但她有一件事無法釋懷,也難以啓齒,只能通過這種情緒的宣泄來告訴他。
“君意,你知道嗎?就在你離開後的第三天,我的左眼就再也看不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沒有怒氣,沒有埋怨,只有靜靜流下的兩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