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想爭辯,但無話可說,光與暗是人之兩面,因爲人體是不透明的,由身體所承載的心靈亦即如此。
“你應該回去,”過了一會他說:“回西城區,回大學去,這裡不是你呆的地方,我能殺了上一任老大搶來權勢,就有人能殺了我搶走它。”
“偏心眼兒。”
“你說什麼?”
“我說你偏心眼,爲甚不給自己安排後路,只顧着我,你以爲這樣我會感恩涕零麼?”
“我,從沒那麼想過,你知道我的。”
“我熟知的嚴亦晃已經被你殺了。行行好別再造孽了,把他們解散了跟我回去吧。”我面對他,直接從他眼睛裡看着我自己。無論這環境使他變成什麼,他對我的關愛與呵護都不會消失,我深信那仍然刻在他骨髓腔裡。
“我會跟你回去的,但不是現在,等我把整個東城的所有幫派全都掃蕩一空的時候,就是我們結婚之時。”
“結婚?”無可否認我的確有過這想法,但那是在幾個月前,現在這想法是否被時間淡化我不得而知。
“我親過你了,你這輩子就是我的人了。”什麼年代有過如此荒謬的規矩?
“我似乎還沒答應你呢,而且你也沒跟我求過婚呀。”
他抓起我一隻手,緊緊攥在胸前。
“你也聽見那些人以爲我是你啥,我人就在這,你願意幹啥就幹啥吧。這句話我下輩子也忘不了,我會一生一世跟着你,沒有終點。”
那飄散的思緒一絲絲重聚,超過臨界點昇華成火種,即將泯滅的記憶頃刻重燃。這個人救過我的命,無微不至的呵護我度過遠離城市的嚴冬,我們有過無數個綿綿細語的長夜和活蹦亂跳的快樂往事,然而當我想以身相許之時他卻千百個不願意,如今做了黑幫老大,殺人如麻,怎麼又突然向我求婚了吶。
“你以爲山林僻壤的窮小子配不上我,黑幫大哥就能麼?”
“我認爲清掃天下的梟雄更能襯出你的傾國之美。也更有能力在亂世之中保護你周全。”小子,志向不小哈。
“可是,大拇指和小拇指是碰不到一起的。”
我伸出左手,比了比那個傷心無數的手勢,他猛的攥緊我整隻手,那兩根指頭也被牢牢擠在一起,棉暖的掌心散發出熱量穩穩包裹住拳頭裡的心跳,能量與悸動相互交融難分彼此,誰說五根手指兩兩相碰是不可能的?他們左不過沒見識這麼緊緻的空間罷了。
“那,沒有這份膽量你還敢親我麼?”
半秒鐘後我感受到了幾近窒息的答案。
不知道多久,潮起潮落幾萬回後他終於鬆開我,我只顧忙着喘息,沒留意事情本可以更進一步的。
“披風怎麼沒穿?”
“天不那麼冷了,再說我現在是總監,穿戴不能太招搖。”我擁在他懷裡,呢喃而語。
“總監?”
“貿易部總監,其實也沒什麼,跟我從前的公司差不多,採購和銷售。”
“哦,我沒少給你添麻煩。”
“怎麼?啊哦,我知道了,那批鞋服是你搶的。”
“還有鋼鐵、石油、麥子、薄板。”
“麥子是我的,另外幾樣不是,薄板?什麼樣的?”
“就是那種像紙一樣薄,白色的挺大的板子,還不沉,用勁按它發亮,我們這沒人知道那是啥。”
“我看看唄。”
“行啊,這就有。”說着他在擺滿各色酒瓶的架子後抽出張一平米見方的白板。
“就是這個,按的時候會發亮,得過個把小時纔不亮。”
我接過來摸摸,手感不溫不冷,不滑不糙,看側面明顯分層很多卻薄如髮絲,不知道是何材質。嚴亦晃把它鋪在地上,用力踩了一腳,柔白的板上頓時出現一隻熒光腳印,我大喜,胡亂踩踏一通,若干腳印或深或淺的浮現其間,腳印處再摸有細微起伏,我童心未泯的用手指在上面畫畫,不過是些簡筆畫而已,嚴亦晃也誇我畫的好。
“這到底是什麼呢?”
“你這麼見多識廣的人都不認識,別說我了。”
“這樣吧,我帶一塊回去,大學裡有的是教授,一定有人認識的。你有多少?”
“三車。”
“不多呀,連是什麼都不知道你搶這東西幹嘛。”
“是火車,滿滿三車廂,手下只顧卸了幾節車皮,誰知道里頭裝的是這個?”
“也就是說,可能還有咯。”
“應該吧。”
“時候不早了,你送我回去吧。”
“不再多親一會了?”
“去你的死鬼,我還得帶這麼大的東西走那麼遠呢。還開玩笑。”
“用不着走,我有車。”
他用摩托送我會宿舍,東區和西區宛若天隔,路面開裂,殘舊的汽車隨處翻倒,幾家店面外牆上有明顯的灼燒痕跡,差不多整個區都門窗緊閉,路上人稀。所過唯有一條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路旁多是XX按摩,XX會館字樣的所在,嚴亦晃說那是墮落場所,一直就在這,既然不是他的地盤,我也不好意思多問。
我們約好再見的時間地點,在離有哨兵的街口幾十米外吻別,他扣上頭盔揮手而去。
白板輕的很,我一隻手便能拎起,天色已晚,好在哨兵認識我,不然一個從東區來的人無論男女都要隔離審查。我詢問早上的劫案,得知除被劫者外無人受傷。
再度踏進這片熟悉的園區,我多了份做間諜感覺,嚴亦晃要以惡制惡的終結東城各幫派,我必須在他和議會之間溝通協調,避免這兩者互相傷害,也想過把他的存在告知碧聆譽,但因結果無法預知而作罷。
交付白板子,將情況說明過後我草草用掉晚飯,把自己捲到被子裡捂了一宿。
第二天晌午,程慶吉和兩個衛兵帶我到議會大樓的某個單間裡,有個臉生的中年人斜跨揹包正安靜的等着。
“崔主任,人帶來了。”說罷帶上門,空蕩的房間裡剩下兩個人,卻只有一把椅子。
“請坐,唐總監。”
“不客氣,您找我有什麼事?”
“我是榮山工廠的採購部主任,我姓崔,想請問你從哪找來的草皮?”他緊盯着我的雙眼,似乎看透靈魂般洞徹詳盡。
“草皮?”
“不知道麼?”音調就像是入侵防火牆的病毒般充滿威懾力,加上虛無的表情和眼神,意志不堅定者此刻只怕已受到強烈的心裡暗示。
“不知道。”
“你管那個白色的板子叫什麼?”
“就叫板子啊。”他緊盯着我的眼神出現一絲鬆懈,我就知道這次瞪眼遊戲他輸了。
“好吧,”他深吸一口氣,欲咳又止的說:“你拿回來的那塊板叫做草皮,是壓電材料的一種,上個月我們用火車運來的五車皮材料中少了三車,那三車都是草皮,這批材料對恢復生產秩序十分重要,它將機械能轉化爲電能的效率很高,而且在高壓下安全可靠,簡單的說,草皮在某種程度上能當電池用,所以,請你幫助我們找回這批物資。”
他的眼神裡沒有半點虛假,但這也許是他在我潛意識裡植入的概念,最後我選擇相信他,因爲沒有明顯的理由不相信。
“嗯,好吧,但願你不辜負我的信任,這些草皮是我一個朋友的,他很想知道用途,於是請我找找人打聽下,就是這樣。”
“唐總監,替我捎個話給你朋友,就說我們願意贖回這批物資,價錢好商量。”
“他不是見錢眼開的人,不過他也許會有拜託您的地方,我和他商量商量。”
“好,如果有答覆,請到榮山工廠採購科找我,”說着遞過來一張名片“憑這個在榮山任何人不會攔你。”
我接過名片,這是一張古怪的青灰色卡片,比普通紙張要沉許多,還有一股淡淡的煙味,顯然和某種香菸放在一個兜裡,而香菸在這個時代屬於奢侈品。
“謝謝。”
“告辭。”他頗有紳士風度的微微鞠躬,把手插進衣兜離去。
我迫不及待的要把這消息傳遞給嚴亦晃,次日一早還沒到約定時間我已經在乍暖還寒的春風中凝首遠眺,期望嚴亦晃的大摩托儘快出現。
早春時候,積雪尚未化盡,頂部冰殼漸鬆底部卻已拖泥帶水,半融的雪堆呈現一種帶鋸齒的尖刺結構,看上去挺駭人其實並不怎麼尖銳,一腳踢過去碎塊迸飛,所有尖刺都不約而同的指向同一個方向。
這座城市的街道規劃基本上是方方正正的,由很多各自獨立又互相貫通的部分構成,外形總體呈紛亂的不完整長方形,像是由不分主次的幾條道路縱橫交錯編織出的一塊破布,沒有明顯的大公園和廣場,數不盡的小公園和休閒廣場羣點綴在不爲人所知的小區內,有時候你走着走着會發現視野豁然開朗,或者闖入別有洞天的小花園。或多或少有幾處丁字路口和五路口,單純的拐角和僅一線之隔的兩條平行路也不少見,幾乎沒有死衚衕。
在飛機場跑道一樣平的柏油路兩側,店鋪與招牌參差掩映,曾幾何時繁華耀目的霓虹裝飾積滿了灰塵,靜靜等待重新閃耀的那一刻,卻不知道那已屬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