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曆228年11月15日,北疆戰爭剛剛取得階段性勝利,冰族重兵向漠北遠遁,北疆軍軍長兼北疆戰線總指揮官柯依達·阿奎利亞斯下令帝都軍第二師團、薔薇騎士團總計四十萬人馬以日行五百里的速度急行軍追擊北移的冰族雙頭龍旗和骷髏旗人馬,並在11月20日前後進入萊倫荒漠,直逼冰族王廷亞斯格特。
同時,北疆軍第二、第三師團也分別根據柯依達軍長本人的授意取道芬德峽谷和依文山口,從兩翼包抄冰族老巢。
當時所有的人認爲,這是極具危險性的做法。
距離一月份萊倫荒漠大雪封山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即便三路人馬順利打到亞斯格特城下,除非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殲滅冰族並迅速撤出萊倫荒漠,他們所要面臨的就是葬身冰山的殘酷命運。
即便沒有這樣緊張的時間限制,在冰原變幻莫測的惡劣氣候下,誰也沒有把握能將幾十萬的將兵安全的帶回來,更何況對於負責從側面突襲的北疆軍兩個師團而言,穿越芬德峽谷和依文山口本身就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幾乎所有人都在說,柯依達·阿奎利亞斯在拿將近四十萬將兵的性命冒險。
她召開全體軍官會議,用強硬的手段駁回所有反對意見,徹底推翻國防部的總體戰略規劃,僅僅留下北疆另外三個師團負責沿線的守備,親自率領四十萬人馬孤軍深入萊倫荒漠。
雪片一樣的彈劾表堆滿皇帝的案頭,諸如“剛愎自用”、“狂妄自大”、“恃寵而驕”、“罔顧兵卒性命”等等尖銳的指責如潮水般蜂擁而來。
不僅僅是以多維加大公爲首的舊貴族,就連王國軍政兩屆的宿將元老也不再掩飾強烈的不滿。
“連你們幾位都來了,看來真是犯了衆怒。”
檢察長埃森·凱瑟,現任參謀長修格·埃利斯,現任帝都軍軍長菲利特·加德,分別代表着目前軍政檢三界新生勢力。
望着不約而同造訪自己辦公室的三位要員,皇帝自然不能像應付那些守舊臣僚一樣一句託辭打發過去,只能露出心照不宣的苦笑來。
“下官無意干涉前線的戰事,但是陛下對柯依達本人的縱容實在是太過了。”
修格·埃利斯淡淡地揚眉,毫不避諱的道出自己的看法。
“難道現在朕能夠下令勒令她回軍麼,即便朕下令,萊倫荒漠腹地又豈是說撤就撤的?”皇帝無辜的彎起眼睛,目光落在後面的監察長官身上,不動聲色地引開了話題,“埃森卿,上次蘭頓礦山暴動和盧瓦爾家族通敵案件有進展了麼?”
“下官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不過案子的波及面太大,需要掌控好打擊的力度。”
“那麼近期就儘快結案吧,你該知道怎麼做?”皇帝一幅瞭然於胸的樣子,“修格你是最初經手的人,也一起幫一下忙吧?”
“是的,陛下。”
距離蘭頓行省□□已經將近兩個月,以監察廳雷厲風行的行事之風,拖到現在才正式結案,無疑是在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即便是政治敏感度不高的菲利特,也隱約看出了些許端倪。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菲利特。”目送監察廳和參謀處的長官先後離開,皇帝無奈的擡起眼瞼,掃了一眼友人微微皺起的眉頭,“好像一幅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那隻能怨你做的太明顯。”新任的帝都軍軍長苦笑,“不過就算是這樣,那些貴族們也不敢有話說。”
“朕不過是告訴他們,與其有時間對北疆戰事做無意義的討論,還不如好好擔心一下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時候開始徹底的清內政了。”皇帝淡淡的一笑,眉眼裡鮮少溫度,“不過柯依達那裡,做不到完勝的話,連我都保不住她。”
“陛下?”菲利特心裡一驚,瞬間捕捉到皇帝眉宇間淺淡的落寞。
“你想問,既然如此爲什麼還由着她胡來?”自嘲的冷笑一聲,站起來,蒼冰色的眸子投向窗外天邊瑰麗的雲海,倒映出斑斕的倒影來,“冰族生息在極寒之地,土地不及我們肥沃和遼闊,資源不及我們豐富,人口不及我們衆多,卻在這百來年來一直成爲我國的心腹大患,北疆軍漫長的防線年年耗費着巨大人力和物力,牽制着我王國對西南和東南的用兵戰略!爲什麼?因爲北疆軍從來只有禦敵於城下,不敢輕言追擊!孤軍深入,直搗冰族王廷,從來沒有人敢冒這個險!沒有一個將軍敢用將兵的性命和自己的榮譽冒險,也沒有一個主君敢下這樣的賭注,敢承擔失敗後的指責!所以,那個民族,纔會生生不息。”
菲利特悚然。
眼前一抹天水藍混沌了視線,沐浴在落日的餘輝裡彷彿一尊絕美的莊嚴雕像,錯落的剪影裡巍然不動。
“但是柯依達她敢!”秀雅的脣角驀的扯出蒼涼的笑意來,“既然她敢,朕沒有道理不敢賭!”
皇帝轉身,雷霆之時風馳電掣的般的在蒼冰色的眸裡一閃而過:“菲利特,我所要的,不僅僅是亞格蘭全盛時期的領土!”
最後一個字,如重錘落下。
菲利特彷彿被震撼了似的微微一顫。
褐色頭髮的美麗女官來到門口,捕捉到最後幾個擲地有聲的字眼,如水般的褐色眸子微微一顫。
“是你麼,芙妮婭?”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靠近,裡面傳出熟悉的磁性聲音來。
芙妮婭·阿格絲緩緩地推門進去:“是的,陛下。”
手裡抱着一疊文書,欲言又止的表情。
菲利特瞭然:“陛下如果有事的話,那麼下官告退了。”
轉身走了幾步復又回頭,在安慰的方面這位年紀輕輕的帝都軍統領又顯現出自己的拙於言辭的特質來:“那個,柯依達那裡,其實陛下不必過於擔心的。”
皇帝蒼冰色的眸子露出柔軟的無奈表情,點點頭算是作別。
芙妮婭·阿格絲隨即便遞上了來自西南的文書。
“老索羅侯爵已經收下了聘書,就等宮務處擬定日期了。”
“那自然是要等北疆大捷以後,相信海茵希裡本人也該有數。”皇帝的思緒從遙遠的雲端收回,“一切按照定製來,宮裡的事,你多費點心。”
“是的,陛下。”
順從的低下頭去,這女子額前褐色碎髮散落下來蓋住了長長的眼瞼。
皇帝默默地看着:“擡起頭來,芙妮婭。”
她擡起頭,直起腰肢,眼神卻有點躲閃。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敢正視他的目光。
“你,似乎在吃醋啊,芙妮婭?”
眼前雕塑一樣絕美的男子伸手有修長的指撩起她的一簇頭髮,嘴角暈開來的暖意讓她有了暈眩的感覺。
這一天晚上的月亮皎潔如冰輪,遙不可及的亮着,漠北乾燥而寒冷的天空卻已是火光沖天紅蓮肆虐的蔓延。
萊倫荒漠腹地哈圖城,赤焰焚空。
柯依達·阿奎利亞斯長身立於戰陣之前,白色的披風獵獵飛揚,於血與火交織的鮮紅中盛放一株浴血的白色玫瑰。
赫爾嘉·克羅因有這樣一種錯覺,彷彿眼前這女子便是一個神話。
十天前,她用前所未見的強硬手段駁回一切反對意見,下令帝都軍與薔薇騎士團連夜追擊冰族殘部直達亞斯格特,自己率領北疆軍兩個師團從兩翼包抄冰族王庭,日夜兼程,雪滿弓刀。
沒有番號、沒有旗幟,只有日行千里的烈馬與鋼鐵般熱血忠誠的勇士。
現行探路的烏鴉縱隊,每隔四個小時將更新的地形和軍事力量佈防圖送到她的案頭,橫穿芬德峽谷,取道依文山口,不止一撥的冰族探撩在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信號時便被一箭洞穿了咽喉。
大軍一出了依文山口,幾十名伸手矯健的兵卒便趁着夜色攀上哈圖城頭,白花花的刀光一閃,便有守城兵卒的頭顱骨碌碌的滾下來。
於是殺戮便這樣降臨。
業火熊熊的燃起,燒掉了冰族將近十年囤糧和財富積蓄。
也燒掉了這個種族延續下去的希望。
一枚流矢帶着火球劈面衝來,落在柯依達的腳邊,熊熊的火頓時攀上雪色的披風。
“大人!”
“無妨。”赫爾嘉驚呼一聲衝上去,對方卻是一臉的淡定,掌中佩劍韓光一閃,白色的披風被割裂下來,滑落到地上,迅速淹沒在獵獵的火焰裡。
“柯依達大人,這裡太危險了,請避一下吧?”
“不必,我既然將這些北疆子弟帶進茫茫冰原,就決不會躲在他們的後面!”除去了披風之後的一襲黑色軍裝在通紅的火海映襯之下,分外鮮明,頭頂代表北疆軍番號的雪花旗獵獵飛揚。
“大人!”赫爾嘉默然,不再說話。
黑公主習慣於將背影留給自己的友軍,將胸膛暴露在敵人的刀槍之前,但這時的言語裡,分明添了別樣的意味。
“眼下帝都的那些老傢伙們,恐怕都恨死我了吧?”柯依達冷笑一聲,眉宇間鋒芒不減。
“那些只會多在背後指指點點的庸人,大人沒必要跟他們計較。”
“你現在居然會寬我的心了?”柯依達回過頭看她,依然冷冽的眼神多了層玩味,“以前不是習慣用仇恨的眼神看我麼?”
“柯依達大人……”
眼見這位有點桀驁部下露出無措的神情,柯依達掉過頭去,轉了話題:“一定會有人那樣怨我,就這樣把他們帶進這個修羅場,說不定就這樣被埋在茫茫的白雪裡。但不管怎麼樣,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退路,怨我也好,恨我也罷,只有向前衝取得勝利這一條路,否則的話,回到帝都,也是死!”
她身上散發出冷鬱的氣息,悲涼而凝重地縈繞。
赫爾嘉有一瞬間的恍惚。
“你的軍籍,依然是在西防軍,所以這一次即便有責任也追究不到你身上,想走的話,我不會攔。”
“大人!”紅火色頭髮如同火焰的女子駭然擡頭,茶色的眼睛裡有灼炎一閃而過,她跪下來,單膝點地,“柯依達大人,我們相識不久,但跟在您的身邊卻讓我經歷的太多的事情,您的冷酷曾經讓我覺得不可理喻,但是現在我可以感覺到您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鐵血無情。我們都是失去了家族庇佑的女子,只有冷酷與堅強才能讓我們驕傲的站在人前,請您相信,不論如何,赫爾嘉都願意追隨您,所以大人,請不要趕我走。”
柯依達久久地沉默,彷彿在聆聽遙遠的廝殺。
她緩緩回頭,蒼色的瞳看她良久,終於伸出手去:“那麼,一起去摘下勝利的果實吧。”
王國曆228年11月25日,哈圖城在睡夢之中江山易主,冰族十年的囤糧積蓄在一夜之間付之一炬,與此同時,王廷亞斯格特正面臨來自帝都軍與薔薇騎士團四十萬人馬猛烈而密集的攻城戰。
冰原的夜空金墨一樣的濃黑,皚皚的白雪,赤色的火焰,黑色的硝煙,殷紅的鮮血,彷彿濃墨重彩噴繪成的巨幅的油畫。
一輪攻勢減緩,藍德爾·斯加奧一路打馬從前線撤下來,一頭扎進自己的帳篷裡。
“該死的,這個捷古佛烈還真有兩下子!”藍頭髮的年輕上將胡亂扯過紗布處理新添的傷口,醫官一路小跑的進來替他手忙腳亂的收拾傷口。
“不管怎樣人家也是冰族第一勇士。”妮塔波曼·溫德少將抱着雙臂站在一邊打量他,“不過大人,倒是很少看到您這麼的認真的樣子阿?”
“廢話!”草草處理完傷口,藍德爾揮揮手讓醫官退下,“柯依達這次玩真的,不端了冰族的老巢咱們誰都別想活着回去!”
“爲柯揚伯爵閣下報仇,其實大人你也早就想這麼做了吧?”
如果用動物來比喻這個時代傑出的將領們,那麼菲利特便是猛虎,卡諾是鵬鳥,柯依達是鷹隼,藍德爾則是毒蠍。
詭異的蠍子的心從來便難以揣測,柯揚死後也只有這位追隨他多年的女性副官能夠窺測一二了。
藍髮的年輕人囂張的表情僵硬了幾秒:“喂,女人,下次說不要那麼直接行麼……啊,卡諾?”
帝都軍的中將披着一身血污匆匆進帳,遞過一紙軍令:“柯依達拿下哈圖城了。”
藍德爾驚得從座位站起來,扯動傷口的時候抽動了一下僵硬的臉:“這麼快!”
“哈圖城一破,亞斯格特城內人心必亂,我已經派人散播出消息,根據柯依達命令,今晚十點發起總攻,北疆軍第二、第三師團從東西兩翼切入,我們負責南面攻防,務必一舉拿下亞斯格特!”
卡諾·西澤爾冰藍色的眸子倒映出牆壁上燃燒的火把,炯炯的光芒足以在冰天雪地裡讓戰士的血液沸騰。
冰族王廷,亞斯格特。
奧丁神殿是瓦爾哈拉宮裡海拔最高的宮殿,雪域幽藍的天光透進高聳的穹廬,風在空曠的大殿裡呼嘯着穿梭往來。
“哐啷——哐啷——”
奧丁神無言的注視下,老祭司手裡的權杖寂寞的揮舞,鈴鐺在空中落寞的作響。
許久,靜止。
“怎麼樣,長老?”
長身而立的雪衣女子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眸子裡千百年冰雪沉澱下來的典雅與凝重。
老人乾涸的眸子停滯許久,緩緩地合上眼瞼,蒼老滿是溝壑的臉上無限悲涼。
“是大凶,陛下,浩劫將至了。”
冰族美麗的雪之女王,格琳西婭·奧丁,端莊的表情在瞬間凝固,緩緩地龜裂開來。
“陛下!”
捷古佛烈大踏步地走進來,一身風雪與血腥交織的酷烈味道。
“哈圖城陷落了!”
“什麼!”
哈圖城陷落,冰族近十年的生存之本就此付之一炬;哈圖城陷落,亞斯格特周圍再無險可守;哈圖城陷落,冰族近百年的基業就此動搖!
“消息已經擴散出去,人心已經渙散,許多將兵和百姓都非常的恐慌。”
幽藍色的天光下捷古佛烈灰色的眸子黯淡無光,卻依然鎮定緩緩地道來,巍然的背影在地上投落長長的影子 。
“總旗主大人!敵軍已經開始發起總攻,北疆軍、帝都軍、槍騎兵從東、西、南三個方向猛烈攻城,我們的弟兄已經抵擋不住了!”
大殿外面傳來通訊兵急促的喘息,捷古佛烈眸中的神情一滯,披風一轉,大踏步往外走去。
“捷克!”
身後的女子急切間脫口而出他的名字,冰族鋼鐵般的勇士回頭:“好好的呆在宮裡,實在不行,我會回來帶你走!”
“不!”女王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仰起臉來,出奇的堅強與驕傲,“我哪裡都會不去,即便註定要滅亡,我也會在這瓦兒哈拉宮裡堅守住我族的驕傲與尊嚴!所以,捷克,讓他們好好看看我們冰族男兒的血性與驕傲!”
她停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長衣廣袖,獵獵的風把拽地的雪色長裙四面八方的揚起,連同銀白色的長髮一起,彷彿雪色的精靈舞蹈。
捷古佛烈肅然,沉默了片刻,單膝跪下去,然後起身,大踏步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