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斯特蘭姆的追隨者接受了帝國的招撫,被煽動起來的民衆也開始逐漸恢復冷靜,安瑟斯很快接管了迦蘭三省的善後事宜,他率領麾下的軍隊進駐各大城鎮,維持治安,安撫民心,並逐漸調派人員,恢復原先政府的管理秩序。
捷報傳到帝都,皇帝終於得享一個舒適安逸的午後。
“雖說大局已定,但這次動亂持續時間太久,加上不少官員無辜遇害,善後工作恐怕還要持續很久。”
“行政部已經開始選派一批人過去接替空缺,具體的善後朕打算讓迪特里希卿過去負責,安瑟斯那裡差不多了便讓他回來吧。”
正是難得的下午茶時間,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蔭灑進涼亭的角落,紅茶馥郁的氣息在空氣縈繞,柯依達點了點頭,對於皇帝的打算並無異議,畢竟軍隊的存在只在於維護秩序,而安定人心、恢復社會正常的運轉則是行政部門的事情。
“另外……”皇帝卻是想起了什麼,似乎有些頭疼地皺了下眉,“安瑟斯報告中說,狄蒂絲女伯爵提出希望能夠留在古格故土?”
應該之前已經看過這份報告書,所以柯依達並不意外:“畢竟是她的故土,何況這次又有人因她而犧牲。”
她想起那個柔弱的白衣女子,時而會與二十年那個小女孩的身影重合,身爲女子她的經歷實在坎坷,卻又不得不揹負家國破滅的枷鎖,不能享有正常女人的幸福,也無法期冀此生的自由。
“可是柯依達,她的身份過於敏感,留在新領土的話恐怕……”
“安瑟斯另外還有一個提議,不知陛下看過了沒有?”
“你是說?”皇帝停頓了一下,“選址建造紀念碑的事情?”
“當年那場戰爭死傷無數,雖然我方的將士大多都進入慰靈地,可古格的將兵們有不少曝屍荒野。現在帝國初定,我倒是認爲,建造紀念碑林,讓雙方將兵的英靈在同一處安息,並無不妥之處。反倒更有利於安撫新領土的民心,另外,讓狄蒂絲女伯爵擔任碑林的祭祀者,也更容易增加新領土百姓對於帝國的好感。雙方只有消除了仇恨,才能夠真正融爲一體,而不至於輕易爲人所煽動利用,製造動亂。”
皇帝聽她這樣道來,一時沒有說話,只輕輕抿了口紅茶,方纔失笑:“聽你這樣一說,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柯依達微微笑了一下,擡起眼瞼來:“比起這個,我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朕心裡清楚,維克多萊克里決不是一個人,這背後恐怕還有殘餘舊門閥勢力作祟,”皇帝皺了下眉,明白她的所指,收斂了笑意:“想不到國政改革已經推行近二十年,竟然還有守舊勢力蠢蠢欲動!”
他將茶盅放於桌案上,蒼冰色的眼底已經有了壓抑的怒意。
柯依達心知他的憤怒因何而來,革除舊弊、推行新政是皇帝此生的志向,爲此不知耗費多少心力,怎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破壞?
正如他們轉戰大陸南北,喋血山河,纔有今天的帝國統一遼闊的版圖,倘若功虧一簣,又怎麼對得起當年那些死去的戰友和敵人?
隔了一會兒,皇帝倒是恢復了平常的神色:“叫監察廳去查吧,恐怕連同上次北疆的變故一起,都是同一撥人的傑作。”
柯依達沒有反對,只是淡淡垂下眼瞼:“我不插手監察長行事,不過先說清楚,不管是安瑟斯的遇刺事件,還是其他,消息必定是從軍方內部走漏,我自己眼皮底下,必須要查清楚!”
她垂着眼瞼,皇帝卻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閃過的寒光。
軍方內部,急需一場整頓。
“也好。”他輕笑了一聲,“隨你。”
帝國曆21年的迦蘭動亂歷時數月,波及迦蘭、希爾達、格利特三大行省,幸而最終得以以較爲和平的方式得到解決,負責全權代理此事的帝國第一皇子安瑟斯亞格蘭公爵被在此次事件中的表現也爲人們所稱道,他不僅堅持以仁義之心對待新領土的民衆,更不惜以身犯險感化敵方的首領,避免了帝國中央與新領土矛盾的激化,也避免了更新一輪血腥殺戮的發生。而他本人的聲望,也在此之後得到迅速提升。
關於這次動亂的善後問題,帝國中央也迅速作出反應,行政部次席長官迪特里希羅納特被派往迦蘭主持下一階段的善後工作,而爲了撫慰新領土地區的人心,皇帝波倫薩亞格蘭下令在墨河平原選址建造紀念碑林,用以悼念在西大陸戰爭死去的雙方將兵,和這次動亂中死去的平民、行政官員以及起義軍等一干人等,昭示帝國渴求和平的願望與決心。
第二皇子米亥魯亞格蘭公爵則被任命爲這項工程的負責人。
身在迦蘭的安瑟斯接到皇帝的諭令時,迪特里希次官已經出發啓程,只等交接之後,便可返回帝都。。這位年近五旬的行政部次長,早年便是民政處的佼佼者,後來出任藍河省督期間遭遇百年一遇的洪水致使轄區境內洪災肆虐,不得不辭去省督職位,被降職督造水利,卻又因此發揮了令人稱道的才幹,因禍得福般的,得到了皇帝的青睞,此後被調回行政部,國政改革之初,被提拔爲行政部次官,成爲修格樞機卿推行各項政令的得力助手之一。
由這樣一位才幹突出的次官接手善後事宜,安瑟斯自然毫無異議,只是由米亥魯作爲監修紀念碑工程的欽差官,多少有點讓他感到詫異。
狄蒂絲絲弗札女伯爵前來找他辭行時,帝國年輕的皇子正靠在菲林頓高大的城牆上,凝望夕陽西下時奼紫嫣紅的天空,一頭蒼藍色的髮絲被鍍上瑰麗的色澤。
“聽說您快要離開了,殿下?”
“迪特里希次官會繼續主持下階段的善後工作。”安瑟斯點點頭,看着眼前雍容的白衣女子,“這段時間以來,要多謝女伯爵的幫助,如果沒有你在,恐怕事情不會這樣順利。”
“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已經經歷太多的動盪,儘早恢復秩序,也許纔是件幸事吧?”狄蒂絲站在城樓上,看着眼底蒼茫的大地,青金色的瞳眸深沉,深吸了一口氣換了一個話題,“我是來感謝殿下,能夠允許我留在這裡。”
“我不過是代爲申請而已。”安瑟斯微微笑了下,“父皇准許了紀念碑林的事情,託斯特閣下和其他人的也有了安息之地,帝國又可藉此昭示安撫之心,緩和與新領土之間的矛盾,本來就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殿下費心了。”狄蒂絲看着他,“我原本以爲此生將在帝都度過,沒有想到還能夠在次回到這裡,或許這便是天意吧——弗雷安元帥、託斯特閣下他們,是爲了古格而死的,我身爲古格唯一的皇族,便讓我此生都爲他們祈禱吧……” 。”
她移開視線,目光所及之處是天盡頭緋紅的雲彩,彷彿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安瑟斯沉默了一陣:“柯爾特閣下傷好之後,我安排他與您會合,狄蒂絲女伯爵,今後可能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請多保重。”
狄蒂絲笑了一下,甚是溫婉,拉起裙角行了一個拉裙裡,然後轉身向樓梯的拐角走去。
“殿下……”走了幾步她又停住,卻沒有回頭,彷彿是考慮着什麼,“知道我當年爲什麼會同意簽下降書嗎,因爲我見到了您的姑姑柯依達公主殿下,她讓我願意去相信我們之間的約定。其實今天……我也很想與您再做一個約定……”
如果二十年、三十年之後,掌握帝國的人,是殿下你的話,或許對古格,不,對新領土的人而言是一樁幸事。
狄蒂絲這樣想,卻沒有說出來。
只是兀自向前走去,轉身下了城樓。
安瑟斯怔愣了片刻,隔了一陣,似乎是覺察出她話外之音,陡然打了戰慄。
狄蒂絲想要與之做約定的人,絕不是普通的皇子。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安瑟斯倒是暗自心驚了一下。
近年來他也有所風聞,由於皇帝早年舊疾復發頻繁,已經有不少的官員開始建議早立皇儲,但他本人雖然在柯依達身邊長大,但生母身份卑微,且早已去世,少年時一直低調內斂,那些看起來甚是遙遠的目標,心中倒也確實沒有過不切實際的想法。
只是上一次的遇刺事件,亞伯特曾有隱晦地提出自己的猜測,上次遇刺的時候,只是當時忙於迦蘭各項事宜,無暇顧及,現在回想起來,倒也覺得心驚。雖然無法確定是誰故意泄露的風聲,串通敵人想要他置他於死地,但可以明確的是,遠在帝都的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們之中,或許暗中的角力已經開始,只是表面上仍然一派歌舞昇平,平靜無波而已。
到這了一步,安瑟斯也不得不承認,隨着年紀的增長,他早已不是當年在姑姑羽翼庇護下明哲保身的皇子,這幾年他的武勳積累得愈多,在軍中的聲望也與日俱增,即便無心儲位,也絕無可能再置身事外。
年輕的皇子緊抿了雙脣,看着頭頂暮色蒼茫的天空,和黑沉沉的夜色下遼闊空曠的大地,搭在城垛上雙拳微微握起,良久,方纔鬆開,長長地嘆了口氣。
然後他轉身下了城樓,回到自己的議事大帳。
路西爾埃利斯和亞伯特法透納正在裡面等他,臉色看上去並不輕鬆。
安瑟斯略略嘆息了一聲:“怎麼,還是不肯招?”
“這傢伙倒是硬氣,什麼都不肯說。”路西爾冷哼了一記,他已經連續三天泡在審訊室裡,卻沒有從刀疤男人身上榨出一點有用的信息,這讓久負天才之名的少年感到十分不快。
“等迪特里希大人抵達交接完畢之後我就要起身返回帝都,在這之前還是沒有收穫的話就要把它移交的監察廳了。”安瑟斯在書案之後坐下,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了一句,片刻,將目光移向一邊正兀自品茶的亞伯特。
“我調查了一下路上伏擊我們的殺手,都是訓練有素死士,應該是舊門閥暗中蓄養的殺手,可以確定的是,維克多萊克里不是一個人,他背後是個龐大的舊勢力團伙。”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亞伯特放下茶杯,緩緩地開口,“而且,我以爲從貝倫根政變,威姆頓軍港譁變,再到迦蘭動亂,都有他們的影子,而且,如果沒有內應,他們很難這樣準確地下手。”
“能查得到內應的身份嗎?”
亞伯特搖了搖頭。
那天負責斷後的奧利維亞曾經調查過那些殺手的背景,但具體卻並未對他透露太多——“我的任務只是保證你的小命不死,其餘的你無權干涉。”
她倒是說得義正言辭理所當然,桀驁如亞伯特,也只能抽搐下嘴角,不再自找沒趣。
路西爾沉吟了片刻:“說起這個,我倒是挺在意,聽說那次的刺殺也是一出手就對準殿下你。”
“身爲主帥,自然是最好的暗殺對象。”
“如果只是這樣的就單純多了。”路西爾嗤笑了一聲,擡起眼瞼來,“聽說這次修造紀念碑林的事情,米亥魯殿下自動請纓,很明顯是不想讓風頭讓殿下一個人佔了去。”
安瑟斯略略一驚,擡頭看眼前銀髮的青年,淡茶色的眼睛平淡無波,卻有着稍有的犀利,他失笑般地扯了下嘴角:“路西爾,你的話逾越了。”
“哦?”年輕的公爵少爺似是不以爲意,挑了挑犀利的眉毛
“你這性子要改改了。”安瑟斯看了他許久,彷彿是挫敗似的嘆氣:“你可是埃利斯家族的繼承人,你說的話,可不單單代表自己。”
被他這樣一數落,路西爾倒是沉默了一下,方纔道:“殿下,下官記得你可是說過這次的武勳足夠我進國務省?”
安瑟斯楞了一下,失笑:“先把維克多搞定,我自然會想辦法。”
銀髮青年的眼底精光不減,終於像是滿意的挑了下脣角,轉身出了帳篷。
亞伯特冷眼看着,隔了很久,方纔開口:“你在試探他?”
“他也在試探我。”安瑟斯嘆息了一聲。
對於路西爾,安瑟斯也算是足夠了解,少年時就負有才名,個性張揚,恣意妄爲,但才能從不遜於仁,從私交上講,若能得到他的幫助,自然不是件壞事。
更何況,他背後還有一個聲望顯赫的埃利斯家族。
只是他不知道,這是路西爾本人的意圖,還是整個埃利斯家族的試探?
畢竟修格埃利斯樞機卿身居高位,剛直不阿,在皇儲人選的角逐剛剛開始時就倉促押寶,實在不像他的作爲。
亞伯特深吸了一口氣:“能想到這麼多,看來你已經在考慮了。”
“一連串的事情太過蹊蹺,逼得我不得不去想。”安瑟斯嘆了一聲,似乎是有些疲倦,“或許是我錯了,到了這一步,想要置身事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路西爾說得對,這次的武勳足夠我引起別人的不安了。”
米亥魯的主動請纓,便是最好的證明。安瑟斯有武勳,那麼身爲文官的米亥魯則要有仁政,而派出另一位皇子督造紀念碑林正好可以彰顯帝國的仁慈之心,至於背後是否有他那位手握重兵的舅舅的出謀劃策,就不得而知了。
安瑟斯站起來,踱到窗前,外面夜色深濃,隱約可見營地裡點起的火把,他負手立定,燭光將側顏的輪廓得分外明晰。
亞伯特看着他的背影,隱約覺得有所不同,皺了皺眉:“安瑟斯,等與迪特里希次官交接之後你返回帝都,我則要跟隨克里斯多軍長返回北疆軍駐地,帝都那裡你……”
“我現在尚且無法把握路西爾的真實想法,他年輕有爲,身後又是顯赫的埃利斯家族,如果能得到他助力自是最好不過,可是亞伯特。”他停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似乎已經有了某種決意:“不論何時,我希望你和我是站在一起的。”
亞伯特站起來,淡淡地看着他:“那麼,你現在有所決斷了嗎?”
“既然無法置身事外,就只有正面迎戰。”安瑟斯迴轉身來,蒼冰色的眼底波瀾涌動,“更何況,我也想去試試看,創造一個和平安定的帝國的未來。”
他在帳中長身而立,身影的燭光被拉得修長,亞伯特眯了眯眼睛,驀地挑了下削薄的脣線。
“既然這樣,下官恭敬不如從命。”
作者有話要說:
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