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地方,以後還是不要再去了。
皇帝這樣說的時候,低垂着眼瞼,柔和的燈光如水般順着蒼藍色的髮絲淌下,有着幾分無奈與悽然。
傷心之地,徒增困擾而已。
柯依達略怔了一怔,心底有漣漪泛起,卻只是擡起頭來,彎了彎嘴角:“是。”
皇帝看着她,沒有說話,良久嘆息了一聲,闔上眼瞼,掩蓋了眸子裡複雜的情緒。
他記得當年帝國伊始,軍政兩界不乏年輕英俊的宿將重臣向這位年輕而高貴的公主表達傾慕之情,西防軍軍長海因希裡索羅公爵甚至在鷹隼宮的正殿當着諸多臣僚的面向皇帝求親,衆目睽睽之下,柯依達卻只是淡淡道了句:
“這些年來我柯依達喋血沙場,雙手沾滿鮮血,實在不敢妄想得到凡世女子的幸福,便請陛下允許,讓我以帝國公主的身份,以對待情人般戀慕的感情,將餘生獻給這片我的戰友兄弟拋灑熱血卻來不及掩埋屍首的亞格蘭大地。”
她說這話的時候單膝點地,左手按於胸前,語速緩慢卻有凝重的力道,讓在場的宿將重臣在驚愕之中面面相覷。
等同於終身不嫁的誓言,被作爲黑公主的著名語錄記載下來,人們津津樂道於她對帝國熾烈的忠誠,寬廣博大的胸襟,以及悲天憫人的情懷,卻很少有人能夠觸及這背後淡淡的悲涼。
皇帝每每想到這裡,便覺無端悵然,一晃已經二十年過去,自己膝下的兒女已經長大成人,而最爲疼愛的妹妹卻依然孑然一生。
他微微嘆息了一聲,將手裡的咖啡放在一邊,扯了下嘴角想要說什麼,門外卻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誰在外面?”
“陛下,娜塔莎公主殿下求見。”
“她想說什麼朕都知道,讓她回去吧。”
聽到侍臣的稟報,皇帝卻是皺了皺眉,話音未落,已經有女子的高跟鞋叩擊着地面腳步錯落地闖了進來。
作爲皇帝與黛瑟芬琳皇妃的嫡女,帝國第一公主娜塔莎·亞格蘭在容貌上承襲了父母各自的優點,容顏精緻動人,蒼冰色的眼睛如同湖水,一頭栗色的大波浪捲髮承襲自她的母親,身形婀娜,氣質大方。她今年23歲,前一年已從國立大學畢業,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在踏入帝國上層的社交圈後,展示出來的優雅與美麗令她在貴族之中擁有頗高的風評。
然而此時匆忙闖進來的年輕女子,似乎是因爲太過急切的緣故,髮絲些許凌亂,微微喘息,顯然沒有來得及收拾自己的表情。
皇帝看的微微皺眉:“這樣隨隨便便地闖進來,你的禮儀到哪裡去了?”
聽到這樣的訓斥,年輕的公主卻是稍稍鎮靜了下來,理了一下自己的裙襬,向面前的人施了一禮。
“抱歉,父皇。”她微微低了頭,“我無意打擾您,只想請你抽出時間聽我說幾句。”
“如果你只是想要告訴朕,不滿意這樁婚事的話,朕已經知道了。”
皇帝用蒼冰色的眼睛淡淡地看他,語氣淡漠,似乎是意外於過他的冷漠:“父皇!”
柯依達在這突如其來的插曲面前微微楞了一陣,終於從父女兩人的對話之中隱約猜出了些什麼,望着眼前極力壓抑着情緒的女子,微微嘆了口氣,緩緩向皇帝開口:“陛下,既然娜塔莎已經來了,就聽聽她的說法吧。”
皇帝聽她開口,纔是緩了口氣:“阿修比·凱特利安男爵年輕英俊,才華橫溢,你到底哪裡不滿意?”
“我不喜歡他。”
“那麼你喜歡的是誰?”皇帝反問,“那個民政處的書記官?”
他的話音未落,年輕的公主肩頭已經微微一聳,臉上浮出驚駭的表情來。
皇帝看在眼裡,只是冷哼了一記:“不要以爲你偷偷跑去見他朕會不知道,好了,你見也見了,他有說什麼嗎,可有那個魄力帶着朕的女兒私奔?”
娜塔莎咬着嘴脣,倔強地不肯把頭低下,雙手卻是已經捏緊了裙襬。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需要嫁個一個自己毫無感覺的人。”
“朕爲你選定的人,自有朕的道理。”皇帝定定的看她,“阿修比男爵溫文儒雅,爲人忠厚,定會敬重你,善待你。”
“可我並不想這麼快結婚,至少是目前。”
“你已經23歲了,跟你同齡的貴族少女都已經做母親了。”
“可是,也不是所有。”娜塔莎用手絞着衣襟,看了一眼一旁的柯依達,“姑姑不也是……”
“砰——”
她的話未到一半,皇帝的拳已經落在餐桌之上,銀質的餐具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音。
“放肆!”擡起頭時,皇帝已是臉色鐵青,“你有什麼資本與你姑姑相比?”
娜塔莎自知失言,撩了裙襬跪下來,下意識地咬了下嘴脣,想要說什麼,卻被皇帝此刻的怒氣所攝,發不出聲音來。
柯依達冷眼看着,不知爲何悄然嘆了口氣。
也許是因爲娜塔莎的母族的緣故,一直以來她與這個外貌上酷似其母的侄女並沒有太大的親近感,但既然同樣是亞格蘭皇室的血脈,倒也談不上十分的厭惡,對於她的一時失言,並沒有真的放在心上,倒是皇帝的反應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陛下。”她道,“一時失言而已,不必這麼計較的。”
儘管她如此說,皇帝還是餘怒未息。
“失言,朕看她倒是越來越有膽色了!”他坐在位子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的長女,“來人,把公主帶下去,婚禮之前不許她走出寢宮半步!”
柯依達可以清楚看見,娜塔莎那時灰敗如紙的神色,等到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她方纔收回自己的目光來,打量着對面皇帝陰晴不定的表情,微微嘆息了一聲:“看來我不在的時候,錯過了些事情。”
“如你所見。”皇帝無奈的苦笑一聲,“本來正準備跟你說的。”
“是修格學長選的人嗎?”
“凱特里安家族的長男,前年剛襲了男爵的爵位,目前在文教處附屬的文學館任職,對於古典文學和建築有很高的造詣。”皇帝點了點頭,“凱特里安家歷來是閒散貴族,家族子弟熱衷藝術文教,從不插手政治,朕以爲應該很合適。”
“那麼,那個所謂民政處的書記官又是怎麼回事?”
“國立大學前幾屆的畢業生,平民出身,今年剛剛通過篩選進入行政部,娜塔莎與他,大概是隔了幾屆的校友,似乎走得很近。”
“如果是出身清白的平民,也不失爲一個好的選擇。”柯依達沉吟了一下,“那個年輕人陛下不滿意嗎?”
“他是今年行政部遴選的優秀後備人才之一,據修格卿說,內斂沉穩,處事幹練,對於仕途也有極高的抱負。”皇帝淡淡地道,“這樣的人,對於娜塔莎而言,未必就好。”
“朕的女兒,朕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嘆息了一聲,繼續道,“有時候看着她,便會不由自主想起她的母親,從不甘心像一般的女孩一樣嫁人生子度此一生,因此而不喜歡凱特里安家族閒雲野鶴的生活,可是以她的身份,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即便是朕都無法保全她。遠離政治,對她來說纔是最安全的。這一點,她不會明白。”
或許本人並不甘心,卻是不得不接受的宿命。
柯依達沉默着,幽幽嘆息了一聲。
帝國曆19年9月,皇帝波倫薩亞格蘭爲第一皇女娜塔莎亞格蘭公主與阿修比凱特里安男爵定下婚約,宮務處定下的婚禮日期是在一月之後,而在此之前試圖反抗這門的婚事的公主,則因爲觸怒皇帝而被幽禁在自己的寢宮之中。
“怎麼可以在陛下的面前說出這樣冒犯的話呢,而且還是當着柯依達公主殿下的面。”
次日得知消息而進宮探望的卡捷琳楊埃利斯公爵夫人望着面色灰敗的年輕女子,長長嘆息。
“連老師都認爲我做錯了嗎?”
卡捷琳楊埃利斯公爵夫人,目前是帝國的財務次官,同時也是皇帝親自爲第一公主娜塔莎指定的宮廷教師,自從娜塔莎從五歲起搬離巴琳雅公爵夫人的寢宮獨自居住時,直到她進入國學深造爲止,便一直負責她宮廷課業的傳授,也因此而保持着頗爲融洽的師生關係。但即便如此,面對自己的弟子,她也只能搖頭嘆息。
“殿下,柯依達公主爲了帝國所付出的,並不是你能夠想象的。”她道,“她爲帝國征戰半生,一路披荊斬棘走來,歷盡千辛萬苦,甚至失去相依爲命的親人與戰友,她爲帝國所犧牲的,遠遠不是你所能想象的。對於皇帝陛下而言,未免不是一種遺憾,或許也是因爲如此,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再重複這樣的道路,他爲你選擇的人,是想要你一世平順。”
“可他並不曾問過這是否是我想要的人生!”娜塔莎壓抑着情緒:“老師,我從小跟着你學習各種課業,不是爲了像那些平庸的貴族女子一樣,終日在舞會和沙龍上打發時光,然後嫁給一個碌碌無爲的人度此一生。”
卡捷琳半晌無言,或許是因爲承襲了亞格蘭皇族與賽切斯特家族血脈的緣故,眼前這位年輕的公主似乎註定不甘平庸,亦或許還有這不亞於男子的野心和抱負,只是,她想起二十多年前與柯依達公主的會面,比起年輕時候的黑公主,身爲侄女的娜塔莎顯然顯得稚嫩了一些。
“娜嘉。”她嘆息了一聲,換了稱呼,“我們的人生,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得償所願,你所想要的東西,可能並不如你想象般的美好,很多時候我們逃脫不了命運的軌跡。”
如果不是因爲已故的黛瑟芬琳皇妃和她的家族的緣故,也許這位年輕的帝國公主,也會如烏蒂娜小公主一般得到皇帝的縱容與寵愛,而不必在幼年時便失去自己的母親一個人孤獨地長大,不必在宮廷之中處處小心,也不必被安排一段自己並不樂意的婚姻。
或許可以和幾位皇子一樣,活躍在帝國的政治舞臺上也說不定。
然而歷史無法假設。
擁有舊貴族血脈的嫡皇女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敏感的存在,更何況當年她的母族所犯下的是最不可饒恕的叛國謀反之罪,儘管對於這孩子本人來說並不公平,但是,一直沒有正是廢黜皇妃從而保留她嫡公主的名號,併爲她謀劃一個平凡幸福的未來,也是皇帝唯一能做的了吧?
只是這一番話,卡捷琳自然不能宣之於口,從寢宮裡出來的時候,沿着碎石鋪就的小路而行,擡頭便可以看見柯依達站在不遠處假山上面的涼亭裡,負手而立,黑色的軍裝筆挺,藍底白麪的披風如瀑布垂地。
她拾級而上,來到近前,左手握拳按在胸前施了一禮:“公主殿下?”
柯依達回頭看了她一眼:“看樣子,收效甚微。”
“站在娜塔莎公主的立場,一時也確實難以理解這些事情。”卡捷琳略低了低頭,“雖然已故皇妃犯下重罪,但是對於娜塔莎而言,還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這世上的事,並沒有許多人情可言。”柯依達只淡淡擡起眼,看天邊變幻的雲彩,“這是歷史的宿命。”
宮務處爲第一公主娜塔莎擬定的婚期,定在10月的下旬。
而在此之前,遠在北疆的海軍第二師團也終於完成新的人事整頓,德默克中將正式退役,第五艦隊指揮官亞伯特法透納上校被擢升爲少將,就任新的師團統領,而原第六艦隊的指揮官安瑟斯亞格蘭上校,在被授予少將軍銜的同時,接到了調離北疆軍的命令,啓程返回闊別兩年之久的帝都,等候新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