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
都城自三日前便落了雪,一日的功夫,陌城變成了一片白色。從青色閣樓的屋檐處望去,北國的王宮一片肅然。今日是王選妃的日子,從凌晨起,王宮外便停留着數輛馬車,等待着入宮。這些皆是陌城之中的權貴家中的千金,身份顯赫,若是沒有意外,王會從貴族家族中選擇,這是典型的政治婚姻。一入此門,若要出來,可是不易了。自然,將要入宮的那些女子深諳此理,對於身在官宦家族的女子來說,進宮未必不是一條好的出路。
只不過,相傳北國曆代最英明的帝王,不注重這些。
對於北國的王來說,他只在乎國家大事,從未見到過他正式地冊立王后。大臣們數次進言,王都置之不理。對於後宮如此,更遑論身爲帝王都尤爲重視的子嗣問題了。北夜語登上帝位已然有十數載,至今未有龍子,朝野上下議論紛紛,這才便有了今日的選妃。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自古百姓都有這樣的認識,更別提一國之主。王上被迫無奈,也只好聽從朝中大臣的建議,公開選妃。
陌城的清晨最是寒冷不過,饒是如此,宮外仍是一片熱鬧的景象。給予入宮以美好的女子翹首以待,各家父母都是滿臉期待。這未嘗不是一個機會,只不過飛得上枝頭邊做鳳凰的,誰也不會知道。
“這些,就是我的妃子啊。”
一襲青色雕花長衫的男子眺望着宮外的這般景象,悠然嘆道。桌上擺着的酒壺早已見底,這清淡的酒味未曾抹去心中的思念,倒是接着酒勁愈加氾濫。燭光搖擺中,依稀出現的面容,正是當今北國的王,北夜語。
此刻的北夜語與北國上下熟知的那般並不相同,他倒像是一個失意無從釋懷的書生,獨自在陌城最大的酒樓裡,飲酒緬懷。侍衛不敢靠近,這一代的王嚴肅,卻不失王者風範。這是北國上下子民都樂意見到的王。近侍奇洛守在酒店的雅閣外,阻止外人驚擾到王的雅興。不過此刻,青閣之中人影散落,沒有幾個人在這個時刻來此飲酒作樂。
雖是如此,奇洛也是不敢大意。他們三人一身普通打扮,坐在外面的桌邊,酒還是那麼多,一滴都未曾減少。到了此刻,眼見天色漸明,其中一人長舒口氣,端起桌上清酒,當做醒腦只用,奇洛見此,眉頭一皺,小聲道:“蘇三,莫忘記你是來做什麼的。”
蘇三苦笑一聲,將杯中酒放下,道:“奇洛大王爺,我自然是清楚我們是爲了保護王上的,可是王上是秘密出宮,現在又已是清晨,怕是沒什麼問題了吧?”
奇洛道:“那可不一定。我們是來保護王上的,需時刻注意着,不能有半絲馬虎的。”
蘇三撇撇嘴,不以爲然,不過終是沒有動那杯酒。
“這已經好些時日了吧?”蘇三忽然說道。
奇洛也是心中擔憂,自上月王就開始晚上偷偷出宮來此飲酒一夜,之後回去早朝,這樣下去,王肯定受不了。不過,他們終究只是侍從,並不能將這些話說與王,也只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衆侍衛都知曉,這一代的
王不專寵侍從,也是爲了侍從不囂張撥扈。這是屬於王的思量,他們不好過於親近王。
我們的王,需要的是一種尊崇。
這一點從他不不專寵後宮任何一人也可看出。
“我也替王擔憂,不過我們終究是侍衛,說不得的還是不要多說的好。”奇洛嘆了口氣,不無警告地對蘇三道。
蘇三突然湊過來,小聲道:“奇洛大王爺,我聽說王上很久之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奇洛話音一落,另一人倒是來了興趣,湊過來道:“我也聽說過,據說王上在還是太子時,性子雖是乖一些,尚還不至於如此。都因一個人而起。”
“一個,叫蘇小青的女人……”
“閉嘴!”奇洛站起來喝止兩人的議論,“你們身爲王的侍衛,私下裡議論王已是大罪,如今又聽得這些道聽途說來的消息來,你們真當王上是什麼人?”奇洛大怒之下,兩人不敢多言,先後點頭保證下次再也不會。三個人又是一片沉默。
不多時,天色已經大明,奇洛正在思量是否要進去告訴王一聲,樓下傳來腳步聲,奇洛走過去查看,確實酒店老闆走來,提醒衆人時刻不早。青閣的服務倒是齊全,奇洛心裡讚賞,在門外通報道:“老闆,酒店老闆來告訴我們,時刻不早,該是做事的時間了。”
靜謐片刻後,門緩緩打開,掩飾不住疲色的男子走出來,望了一眼奇洛,淡淡地應道:“那便回去吧。”走過老闆身邊時,北夜語突然停了下來,仔細端詳着酒店佈局,然後看了一眼束手而立的老闆,問道:“老闆不是北國人吧?”
老闆應道:“回客人的話,小老兒的確不是北國人,而是夜國人。”
北夜語恍然,這般佈局,怪不得如此眼熟。
“夜國,很遙遠吧?爲何要遠離故鄉,來到這裡開酒樓?”
老闆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言道:“小老兒孤身一人,是爲主人做事的。主人說要打理北國這邊的生意,小老兒只得遵從,哪有客人說的那麼多原因?”
“你們老闆倒是野心不小,酒樓從夜國開到北國來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夜國人,倒是不怕這些的……”北夜語恍惚間看到一張熟悉的俏臉在眼前閃過,然後又是另外一張,一個英俊挺拔的男子。他們都是故人了吧?北夜語落寞地笑了笑,道:“再相見,遙遙無期呢。也不知你,是否還好呢?”
奇洛見王上陷入沉思,也不驚擾,只在一邊等候。不多時,北夜語回過神,隨口問道:“老闆,你在夜國時,可聽說過一人?”
“客人請說,小老兒儘量回憶便是。”
“夜國的王爺,靖智你可知道?”
“啊,原來客人認得我家老闆啊?”酒樓老闆訝然道。北夜語卻是一怔,追問道:“你家老闆是靖智王爺?”酒樓老闆苦笑一聲,道:“客人有所不知,靖智王爺早已不是王族了……”北夜語心中一驚,道:“莫不是出了什麼變化不成?”夜國衆王族中,北夜語瞧得起的也只有靖智一人而已,便是
靖智繼承夜國王位,北夜語都不會覺得有何不對。不料從酒樓老闆口中得知的,卻是這樣一番情況,令他頗爲不解,當下追問。這一問之下,老闆便將當年之事一一敘說出來。
追隨着她,即使拋棄一切的權利地位,怕是都不曾後悔過的。
北夜語聽完,怔然失神。
“這麼說,這些酒樓在許多地方開設,都是她的主意了?”北夜語不知自己心裡是何種心態,只覺得天地閤眼,任他今日有多少事情,都再也不想去理。這些年自己廢寢忘食般的,除了想做一位好的王之外,更重要的,是怕壓抑不了心中的那份思念吧。如今得知了,她早已悄無聲息般的以另一種方式來到這裡,北夜語心中茫然若失,幾乎無法呼吸般。
他緩緩走向酒樓窗前,看到一株梅花盛開,萬里晴空飄雪的景象,竟無法壓抑眼中的淚花。身爲王,他從未流淚,這一刻,他卻想好好的享受下心裡這種蔓延的痛,以及無法抑制的思念。北夜語合上眼睛。
“小青……我的王妃啊。”
他在心中癡念着這個名字,閉上了眼睛。伸出手,抓住了一片片飄落而下的雪花。入手而來的冰涼,他微微一怔。她是喜歡雪的。純白。宛若她的內心對這個世界沒有一點芥蒂的內心。
奇洛有些不忍,低呼道:“老闆……”
北夜語漠然道:“你們回去吧。告訴朝中那些人一聲,今日不早朝。那些選妃的女子,都回各自的家去吧。”
奇洛急道:“王上,這可是……”他還爲說完,酒樓老闆變醒悟,深施一禮,道:“小民見過王上……”他雖禮儀周到,卻也無任何獻媚之意。看得出,酒樓老闆也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人就可以做的。北夜語無言擺手,示意他們下去。奇洛無法不從,思量片刻,只好留下兩人,自己進宮告訴衆大臣去了。
不多時,酒樓便悄無聲息。
北夜語沿着酒樓的階梯一級級地走下去,來到了院中。陌城的冬冷冽乾燥,院中積了厚厚的雪,掃出了一條小徑,通向後庭。中央的地方,種着一株寒梅,開得正是鮮豔的時候,白色的花朵與滿庭的白雪交相輝映。這一刻如此安謐,是她喜歡的景象。北夜語站在庭院中,揹負着手凝視着遠處的天空。
那是夜國的方向。
北夜語想到一首詩,大意是咫尺天涯的距離,情人相互凝視的眼眸會穿越這天涯海角的距離,緊緊糾纏在一起。只是可惜,她的心只在那個人那裡吧。北夜語微微笑着,突然自語。
“如此看來,你過的快樂。這樣便好,這樣便好啊。”
陌城繁華的城市深處,一個小小的庭院裡,這個帝國的主宰站在一株寒梅樹下,久久無語。這一刻不會被記載在史冊中,人們所熟知的王,是不苟言笑愛國愛民的。而非站在這裡,凝視着遠方的一個失意的人。北夜語落寞的身影,也只被寥寥幾人看得見。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個主宰着一個國家的男子,這一刻有多麼希望,用所有一切來換取一個人的眸,深情凝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