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不會無緣無故保留這樁秘密,祖先身份不能示人,要麼是怕獲罪,要麼是曾經已然獲罪,無論哪種,身處天子腳下,還是當朝重臣,都沒辦法永遠保密下去。那麼一旦泄密,張家絕對逃不過一場浩劫。
張家若在劫難逃,那蘇家呢?
事關皇室之事,張家跑不了,蘇家也跑不了。
她的一切都是蘇家給的,那是她的家族,蘇綬是對不起她,對不起她的母親,但蘇家給予她的卻更多,她全部的本事,乃至她做人的本錢,是蘇家曾祖爺給她的,使得她兩世裡留不留在蘇家,她都能保持做人的尊嚴。
她絕不希望蘇家有事。
所以,她也不會希望張家有事。
可一旦韓陌把畫像之事透露到宮中,皇帝會不追查嗎?
她擡頭看着韓陌,面前的少年——不,青年。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在京城張牙舞爪的小閻王,大半年過去,他展現出來的更多是沉穩和聰敏,也許他仍然青澀,但該認真的時候從來沒有拉胯過。
她收回目光,最終輕輕搖了搖頭:“剛纔的話,你當我沒說過。”
他想成爲什麼樣的人?她早就很清楚。
進入東林衛也許是憑藉了鎮國公的關係,但短短一年做到了鎮撫使,他絕不會是憑藉祖蔭。蒙受了冤屈,他寧願屈身做個捕頭,也要堅持正義,堅持自我,這種身份落差不是任何人都能坦然接受的。
但他對外人的議論恍若未聞,從不去想委屈的事兒,只是滿腦子想着怎麼把事情辦好,怎麼繼續伸張他心中的正義。
那麼,她怎麼阻止他去成爲想成爲的人呢?
何況,他向皇帝稟明瞭,也只是做了他應該做的事。同樣作爲一個嫉惡如仇的人,她有什麼立場阻止他?
“阿婼……”
韓陌低沉地喚了一聲。
“你確定是來的這邊?”
門外突然傳來了聲音,蘇婼驀然一震,睜大眼看向韓陌:“是張煜!”
韓陌也神情一凜,看了眼四面,突然他按住牆上機括將香爐復原,又捲起卷軸收好畫像,最後挾起蘇婼躍上了房樑——
此處無人居住,陳設簡單,幾乎無可藏人之處,只有房樑上稍可藏身,而張煜的聲音就在外頭,容不得韓陌多思量!
剛剛在房樑上趴好,門就被推開了,長身玉立一身青衣儒衫的張煜走了進來。
壁後香爐早已復原,而畫像在他開門的前一瞬剛剛替換到位,門開後風擠進來,吹得那江南美景輕微地敲打着牆壁,發出慵懶的噠噠的響聲。
張煜在堂中,凝視着畫幅,又轉頭環視四面,最後走到几案前,伸手撫起了這幅畫。
蘇婼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這當口若是露了破綻,被抓了把柄,那她是百口莫辯,完全無法解釋。
但呂凌此時不該在牡丹園替他們纏住張煜他們麼?怎地張煜又一個人來了此處?
“不在此處。”此時下方,張煜已經把手收回,轉過身望着門口,“你在哪兒瞧見的?”
門外進來了個婆子,躬着身囁嚅說,“奴婦先前在荷池畔,見着辦姑娘往這邊來的,纔去知會了公子。奴婦未見姑娘進來然秋閣,不過猜想着是在附近來了。”
蘇婼訝然,這僕婦還特地去把自己的行蹤告知張煜?
忽覺腰間一緊,韓陌原本輕如微羽的氣息忽然間也變得粗重起來。
她不曾動聲色,繼續望着下方。
張煜站了一站,自語般地喃喃地吐出一句:“如今想見見她可真是難。”
堂前光影浮動,再一定睛,他人已經走了出去。
屋又被掩上了,但屋裡卻許久沒有新的動靜。
蘇婼只覺得自己的腰被鐵鉗一般扣着,再緊一點連呼吸都要困難。
男子的氣息頗不客氣地掃着她的脖頸,她躁熱難當,稍稍偏了偏頭。
韓陌臉色跟他衣衫的顏色一般很不好看:“沒想到惦記蘇姑娘的人還不少。”
蘇婼一改往日彪悍,兩隻小手捉着他的衣襟,像樑下燕一般將他睞眼輕喃:“可不是麼,要不是造化弄人,我生的孩子都滿地跑了。”
話沒落音,腰間鐵鉗又收緊了些。
韓陌哼哼兩聲,掐着她的腰躍到地上,然後頭也不回地從窗戶跑了。
蘇婼忍笑拂拂衣襟,回頭再看了眼那幅畫,打開門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若問她爲何一點不怕門外有人?那當然是因爲韓陌早走一步已替她打探過。若不然,他又怎麼會撇下她一個人先走?
有韓陌在身邊的任何時候,她都不必再瞻頭顧尾。
……
春晏堂裡,身着韓陌世子袍服的竇尹背對窗戶而坐,手捧着一本文書已經翻閱了有五六輪。
宋延面對窗前,隔一陣便做些遞卷宗接卷宗的假動作,此外就是坐下吃茶。
但約好的一刻鐘已經過去了很久,韓陌還沒有回來,宋延漸漸坐不住,開始起身踱步。
“不會出什麼意外吧?”他望着已經在院門外路過好幾次的同一個張家下人說,“再不回來我怕張閣老要直接進來了。”
雖說擡了太子出來作幌子,但畢竟沒有借人家的地盤處理太長時間公務的道理,若有,那韓陌更應該當即告辭回衙門處理纔是。門外那下人來來回回的走過,難保不是張家起了疑心,在探聽內情。
聽得身後沒有迴應,宋延折身走到竇尹面前:“你怎麼不回話?在想什麼?”說完目光落在他手裡文書上,又道:“你對着這一面已經默坐好些時了,怎麼回事?你好像有些不對勁?”
竇尹索性把文書合上,慢慢笑起來:“我有什麼不對勁?”
宋延直起腰來,順勢坐在了書案角上,望着他:“說起來,先前張閣老看到你,爲何那麼大的反應?當朝閣老,什麼事兒沒見過,就算是看到你面熟,也不至於那麼失態,你難道就不好奇?”
“人不能太好奇。”竇尹平視着前方,聲音依然柔和,“太好奇的話,要多出很多痛苦來。”
說完他站起來,緩步走到後窗下,伸手把窗推開,窗外是一座院落,院裡草木葳蕤,而那邊廂再遠處,則是有着高高屋頂的張家正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