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得很快。
幾句話的工夫,天光已將謝芸的五官照得分明,在這原有的熟悉的五官之間,幾縷白霜染上了他的鬢髮,滄桑依稀可見。
多年來作爲家主,如何爲了謝家殫精竭慮,盡顯於此。
蘇婼卻笑了笑。
“舅舅這般大義凜然,當年怎麼不自己朝蘇家想辦法,卻要拼命爲難我母親一個弱女子呢?”
謝芸在晨光裡怔住。
一句輕飄飄的話卻把他滿腔的忿懣給扯裂開,涼風就此嗖嗖地灌了進去。
“說來說去,終究是我母親在你們這些自私的人眼裡,只是個不值得在乎的人罷了。”
“你……”
“她失去了一生的幸福,失去了她的性命,而你們呢?最終也不過是幾句給出了幾句惋惜。那些憤怒和責備的話語說得再鏗鏘又如何呢?她到底是永遠都不可能再有機會改變她的人生,永遠不可能爲自己活一活了。”
蘇婼說完,即轉身走了出去。
她原以爲自己在知曉這些之後,也能如當初痛斥蘇綬那般再狠狠痛斥她的舅舅們和外祖家一回,可是到了此時,那一肚子話她竟已沒了說出口來的慾望。
謝氏的死,他們這些自以爲是的傲慢的男人每一個都有責任。
可是終究謝氏已回不來了。
她的母親用悲慘的一生向她擺明了身爲女子,在男權社會裡力量多麼微小。她保不住自己,留不住丈夫,護不住子女,最後,她拼出性命才保住了自己一顆純善的心,至死都不曾背叛蘇家。
罵他們還有什麼用呢?
重來一次,只怕他們依然會選擇如此。
依然會在危機和威脅來臨時,把力量最薄弱的謝氏推到身前,輕描淡定一句你當爲家族付出,便任憑她去承受所有的風雨。
如果謝氏的死只能促使她對着這幫僞君子罵上一罵,那她的死也太不值了!因爲這些人的悔過之心來得太遲,她聽不到了。
她知道那些年克盡職守爲媳爲妻爲母的謝氏,她最渴望的是什麼!是丈夫的尊重,父兄的疼惜,是擁有身爲一個人獨立於世的尊嚴。
她蘇婼,想要的已經不止是手刃兇手,更想要的,是讓母親的死更有價值!
謝芸呆立在風中望着昂首離去的少女,這纖秀又倔強的背影驀然與妹妹昔年一口回絕替他們盜取蘇家典籍而離去時倔強的背影重疊,他胸中一口熱血上涌,情不自禁邁前一步:“蘭兒!……”
但那身影並沒有停下來,也一如昔年。
……
張府當真被圍成了一個鐵桶。婦孺皆在府內拘着,男丁則入了大獄,另僻了獨立的牢獄安置。
一夜過去,張昀仍然不知所蹤。
朝廷的人快把京城地皮都掀過來了,張府內部能讓人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沒有發現藏有地道。
回到前院的蘇婼眉間皺得生緊。
張昀不是神仙,昨夜被盯得嚴嚴實實的張家並沒有他出去的跡象,他一定是從府裡逃走的。常蔚都能擁有地道,張家絕對是有的!這點她堅信。
但時間正在一點一點地過去,動作越慢,張昀就越有可能遠走高飛,畢竟一夜之前他還是離當朝首輔僅一步之遙的閣老,是六部尚書,早有預謀的他一定早就妥帖地安排了許多逃生之機!朝廷各方要制訂嚴密的搜查方略,再調兵遣將加以實施,全部弄妥當得一個晝夜工夫。也就是說,一個晝夜之內只要他想出京,是完全可能的!
“國公爺!那張昀的夫人黎氏叫囂不止,請國公爺示下!”
蘇婼方走到鎮國公跟前,便聽底下人前來稟報。
昔年謝氏在張家往來得多,張昀這位夫人黎氏沒少灌迷湯蠱惑,她不由自主往內院投去一眼。並問:“張栩夫婦皆已送入大牢,張煜兄弟也已同去,這府裡頭算起來已只有黎氏一個正經主子,如何未曾將她帶走?”
鎮國公轉頭看她,眼神變幻不定:“是她不肯走。”
“她不肯?”
蘇婼心念一動。
家人都走了,黎氏斷沒有道理主動提出留下來。
縱然她是主母,可她一個老婦人,孫兒都已捉去,她留在此地又有何用?
看了眼鎮國公,她說道:“不知國公爺有何高見?”
鎮國公忽地朗笑起來,道:“你這女娃兒,果然古靈精怪,自己不說,倒套起你伯父我的話來!我卻偏不說,倒看你想如何?”
蘇婼有些羞赧,她確是存着幾分探鎮國公口風之意,她能察覺到的異常,鎮國公不可能不曾發覺,他卻任憑黎氏留在此處,定然是有什麼打算。
此刻她再不能拿喬,以袖掩脣輕咳一聲,她道:“敢問國公爺,當下這黎氏何在?”
“在他們後院繁音軒。”
“繁音軒?”蘇婼咀嚼了一遍這地名,遂道:“此處是靠近府內東花園的一處院子,平日用作家裡女眷賞花小憩時用。但昨夜事發時正值夜深,且還逢大雨,黎氏去那處做什麼?讓人不解。”
“你懷疑繁音軒有古怪罷?”鎮國公向來是個爽快人,至此便道:“來人!將黎氏挪去別處,去搜繁音軒!”
“國公爺且慢!”蘇婼上前,“黎氏定有古怪,但她此刻身在繁音軒,卻還一味吵嚷,我猜有問題的不會是繁音軒,而是別處。她此處應是在轉移視線!”
“那你覺得有問題的地方在哪裡?”
身居高位的鎮國公同樣也不慣於廢話。
蘇婼細細思慮,張家東花園周圍只有三處房子,一是用來小憩休息的繁音軒,一是用來賞月消遣的八方亭,再有一處,就是花匠們存工具的一排三間的雜屋……
她腦海裡靈光一現,脫口道:“我知道了!還請國公爺移駕隨我同行一遭!”
鎮國公立刻接過了護衛手裡的劍道:“去何處?你帶路!”
蘇婼去的正是東花園邊花匠放工具的耕芳院。
耕芳院與八方亭毗立而建,中間一座假山相連,從外望去只是一座起伏的假山,但如若裡頭是空的……
纔到跟前蘇婼已心緒起伏,鎮國公領會其意,往後一揮手,便有不少人分兩面涌進了假山兩端的耕芳院與八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