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家種了十大畝的穀子,十大畝相當於現在的近四十市畝。兩個覓漢加上四個短工和於廣源需五天左右的時間才能收割完畢。沉甸甸的穀穗在地裡彎着脖子等待着人們的收割,再下去幾天,細細的谷秸會逐漸乾枯再也擎不住穀穗,穀穗會耷拉下來,到那時,收穫就會費事很多,這是於廣源寧願花費大價錢也要僱工的主要原因。
於廣源這樣做的另一個原因是誰也不能告訴的,他一直覺得這件事始終有人在操縱,他不敢確定幕後的指揮者是不是商志英,但是一定與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他不相信這些僱工的心會齊起來,這些短工目前就像一道堅固的堤壩,給它捅出一個小洞或許能讓它一潰千里,所以他花大價錢把四個短工僱到家裡,好吃好喝伺候着。他相信仍然在戲樓下等待着被僱傭的人一定會沉不住氣,到那時,內訌必然起來,再去僱人就簡單多了。
於廣源叫商志忠領着短工在谷地裡用刻刀子割下穀穗,他和年輕的商懷德用鐮刀先割出一道車路把大車趕進去,然後把一堆堆的穀穗裝到車上。
“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所有的人都非常賣力地幹活,連吃袋煙的的空都沒有了。到了半過晌,原計劃一天干完的將軍墳那兩大畝穀穗就割完了,爲了回報東家的厚意,四個短工主動提出來把窯灣附近的一畝多地也割完它。於廣源再三說不用,然而他們終究還是轉移到窯灣,把一畝半的穀穗割完,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回到家裡,於廣源趕緊叫妻子炒菜打酒,想留四個短工吃飯,但是四個人異口同聲地拒絕了。
第二天天剛剛亮,四個人就來了,他們到了於家二話不說,幫着兩個覓漢套好車,坐着大車來到了最大的一塊谷地。
露水還沒有下去,人一近谷地,露珠就把身上打溼了。於廣源從身上掏出煙包子,招呼所有人先吃袋煙等一等,鳳鳴鎮及其周圍的村莊歷來把“抽菸”說成“吃煙”。
會“吃”煙的人都“吃”了一袋煙,然而露水還沒有上去,年齡較大的那個短工沉不住氣了,他脫下布鞋,赤着腳進了谷地先幹了起來。其他所有人都跟着幹起來。
“一天兩吊錢,不屈啊!”於廣源心裡想。
昨天割了三畝多,今天正好割了四畝,照這個速度明天就會結束的。以原來的估計,就這麼幾個人沒有一集是幹不完的,現在三天就會完成。錢,多花不了哪裡去——於廣源對這些人的活道非常滿意。
第三天天沒有亮,四個短工又早早地來到了,這一次,於廣源說什麼也不早去了,他和他們幾個短工東扯葫蘆西扯瓢地閒聊,直到太陽出來,他們才一起來到嶺前的谷地裡。
他們家的穀子地緊挨着孟憲仁家的,孟憲仁家的穀穗已經割了,谷秸軟弱無力地站在地裡,谷地裡顯得很凌亂,谷秸一片片地倒伏。於廣源走進孟家的地裡,扶起倒伏的谷秸,卻驚訝地發現上面竟然有穀穗。
人只要沾上大煙,就不能叫做人了——於廣源悲哀地想。從小勤儉持家的孟憲仁也會這麼不過日子嗎?這還是吃大煙拔豆茬的孟憲仁嗎?這個人完了!
於廣源在對孟憲仁的惋惜中結束了上午的活,中午於廣源特意叫李氏煮好了雞蛋擀就了細面單餅,覺得這樣還不過意,他又叫女兒炒上四個菜。老吳早把酒打回了家,一桌八個人痛痛快快地喝了起來。
在喝酒當中,於廣源說起了孟憲仁家的穀子,並不住地爲他惋惜。妻子李氏送菜的當口插言道:“秦他爹,今早你們上工後,街上的人都傳着好幾戶人家的穀子被偷了,憲仁家的穀穗莫不是被偷的吧?”
“偷?誰這麼大膽?”於廣源吃驚地看着李氏。
李氏道:“街上都傳着說全村的富戶只有我們家沒有被偷,還有人說商芝那一片村莊裡竟然有人在大天白日搶掐穀穗。”
這一來更讓於廣源吃驚了,“這不是亂了王法了嗎?”他邊說邊看着所有的覓漢和短工,所有人都低着頭吃飯,沒有一句回聲,哪怕是咳嗽一聲都聽不見了。
於廣源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孤立。面對這樣沒有王法的事情,這幾個人竟然置若罔聞,並且很可能持支持態度。在感到孤立的同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也涌上來
吃罷午飯,他們照例來到嶺前,看到孟憲仁正站在自己的谷地地頭唉聲嘆氣。
看到於廣源過來,孟憲仁老淚縱橫。“畜生啊,畜生,這個世道怎麼出這麼多畜生啊,表爺?”於廣源無語。
孟憲仁止住眼淚,帶着自己的兩個兒子加官加祿開始在地裡找那些倒伏的谷秸。加官本來是要上學的,聽說自己的穀穗被人偷了,孟憲仁顧不得讓他上學了,全家人都忙着收割穀穗;在另一塊地裡,他也用一天兩吊錢的價格僱來了五個短工在搶收。
嶺前的地較其他地方瘠薄,穀子疏疏朗朗,所以太陽剛剛落山,他們就裝好了最後一車穀穗,有說有笑地回到家裡。家裡面已經備好了酒菜,今天早上於昭湘去查看下的套子,收穫了一隻兔子,於廣源叫老吳燉了,準備喝完工酒。
於廣源對這四個人的活兒非常滿意,所以每天中午於家準備的飯食都相當豐盛,這讓幾個短工感覺很不好意思。飯前算工錢的時候,爲首的一個短工說給五吊錢就行了。於廣源哪裡肯幹,終究每人給了他們六吊錢。
看着他們把錢裝進口袋,於廣源說聲“喝酒”,幾個人痛痛快快喝了起來。平常喝酒所有的短工只是象徵性地喝點,但是今天是完工酒,完全可以放開肚量喝。所有人都知道於廣源家底厚實,喝點酒不會讓他心疼,所以都不再謙讓,實實在在地喝了起來。 wωω _ттkan _c o
酒至半酣,於廣源開口道:“你們幾位明天再來吧。”
他的話不僅讓四個短工驚呆了,兩個覓漢也大惑不解。在鄉下,財主們僱短工只是在最忙的時候捨得,現在,穀子已經安全地收到場院裡,剩下的活就是割谷秸,這種活長工和東家自己可以慢慢幹,用不着僱人吶,廣源這是怎麼了?
廣源看四個短工不說話,又加了一句:“工錢還是一天兩吊錢。”幾個人沒有一個應聲的。
“怎麼,嫌工錢太少嗎?”於廣源明知故問。
商志忠看看衆人沒有吱聲的,只好勸於廣源:“東家,這些活我和懷德慢慢地就幹完了,就不用僱人了吧?”於廣源說:“老少爺們不用覺得奇怪,我只是越來越覺得精力不濟,上去四五年我沒有發愁的事,現在不成了,一到農忙,我心裡就發慌,想着快一點幹完。”
四個短工只好答應,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一天掙四五十斤白麪,幾天的工夫二百多斤白麪就掙到手了。
於廣源之所以連割谷秸這樣的事都僱人,並不是自己所說的愁幹活,他內心有一個主意。
前幾年鬧農協的時候,儘管鳳鳴鎮沒有鬧起來,但是從河南商芝鎮曾經來人找過他家的覓漢。而現在,憑直覺,他感到在一河之隔的平原縣正涌動着一股暗流,他隱隱覺得暗流總有一天會影響到自己。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是於廣源掛在嘴上的一句話。自從他八歲那年隨着母親回到鳳鳴村以來,他一直是低着頭走路,夾着尾巴做人,事事與人爲善,天天戰戰兢兢。即使在家道最興盛的時候,他也低調處事。在整個鳳鳴鎮他沒有一個仇人,整個鳳鳴鎮都把他當做恩人來敬重。人活到這個份上,應該知足了。但是廣源最怕的是不能善終,他得防患於未然,他把這幾個短工多留一日,就能多瞭解點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