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下面的電話報告之後,肖子鑫雖然立馬明白懸圃縣發生的這個特大突發件非常嚴重,但是到了地方,尤其是到了第一現場之後,心裡還是有些意外
的確,跟電話裡向市領導彙報的情況一樣,據掌握的數據看,已經確定死了七個人。▁ ?▁
另有三個重傷在醫院搶救……
而公安局長阮水清當面向肖子鑫彙報時,說已經迅速鎖定了重大犯罪嫌疑人……
“這個人叫什麼名?爲啥一下子殺了這麼多人瞭解到沒有?”肖子鑫問。
“這個人叫石源。有個外號叫‘石二哥’,長得很壯實,殺人原因還在抓緊調查瞭解,恐怕跟之前與一些人的糾紛案有關,也可能與他殺豬有關。”
“殺豬?”肖子鑫眉毛一挑。
“恩,這個人是個農民,這些年來就靠殺豬跑鄉鎮市場賺錢,跟一些人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各種各樣的矛盾點……肖秘書長,您看咱們什麼時候下去看看現場?”
“走,現在就下去,車上有些情況再彙報吧”
肖子鑫到了懸圃縣公安局,連口水也沒顧上喝,就跟其他先他一步到的領導一起奔鄉下去了,鄉下,纔是這次特大突發事件的第一現場。
處理危機事件,如今已經成爲重要領導的一個必備能力
……
正如阮水清彙報時跟肖子鑫說的那樣,一口氣連續殺了七八個人重傷三個的人,真實身份——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叫石源,綽號:石二哥。
此人所在的鄉村,本身就有一個集鎮,叫大營鄉。
殺人那天一早雞叫的時候,石二哥就醒了,十八年來養成的習慣準時準點,比鐘錶都準,他麻搭着眼披上衣服,接下來第二步一定是點上根菸先抽着。
邊抽邊下地找鞋,歪着頭,一條眉毛被煙薰得蹙着,呆坐片刻,直到那根菸抽的差不多了,菸頭朝地上一丟,人才真正清醒過來。
天還黑着,但他知道,一天的生活開始了。
於是穿衣下地,擺脫了熱被窩的誘惑。
很少有人知道,在呆坐的那一小會兒,石二哥的腦袋瓜子裡都會想些什麼呢?那點時間也許不足三五分鐘,這個平日裡不擅言談,有事能憋就憋着的人,也許想的是一天前剛剛發生的煩惱事,也許是盤算着下一批生豬到哪去收。
反正,天天困擾着這條農村漢子的煩心事都是這些。
這些年來,殺豬賣肉,勤勞致富,石二哥的日子過得挺好,在村子裡算是富戶。柴火是現成的,就在院子裡,先燒上一大鍋水,院子裡豬的嚎叫就開始了。
來幫忙的抓豬人按腿的按腿,拿刀的拿刀,豬的勁頭蠻大,可不僅僅是嚎叫那麼簡單,面臨死亡,三四百斤的大肥豬目瞪齒裂在案板上又蹬又滾,卻抗不住石二哥加上幫手的力氣,按住那生靈後,照着腦袋猛一棒子下去,豬就被打懵了,蹬蹬腿,拚命掙扎只剩下渾渾噩噩的哼哧聲,刀一捅,不偏不倚,正中脖頸……
腦袋往下一壓,一根桔杆就在脖子下面接血的大塑料盆裡攪動起來,防止滾血凝固。
這一切,石二哥做得毫不手軟,利索有準頭,嘴裡依然叼着一根菸。完事,水也燒得反花了,熱氣騰騰,血脖子只剩下一些泡沫,豬被擡上去,褪毛開膛,天就亮了……
說着容易,其實不然,幹啥都得有兩下子,如果沒有經驗,光有力氣也不行,這一過程即使是石二哥這個當了十幾年的屠夫也要忙活好一陣子。
收拾停當,老婆叫醒孩子把飯菜拾掇上桌,喊他回屋吃飯。
一切都是匆忙的,14歲的女兒要上學,年僅3歲的兒子要找人看着,他和老婆還要駕駛自家的那輛農用貨車上街賣肉。 wWW¤ тт kan¤ c ○
這就是他的生活。
石二哥是八寶溝人,父母都是農民,兄弟姐妹住的也不遠。在農村裡講明這一點很重要,因爲戶口直接關係到他們一生的命運,還有其子女將來的去向和前途職業。
石二哥今年37歲,比起同齡人來說,他的日子並不差,甚至還“挺有錢”,對於後來發生的事,雖然議論頗多,但是多數人都不得不承認,石二哥此前的確是個“老實人”。
石二哥有一膀子力氣,這就使得他在很多場合都可以露一手。跟那些頭腦靈活,能說會道的人不同,除了殺豬賣肉,他不會別的,而且沉默寡言。
在以種地爲主的村子裡,類似石二哥這樣走街串巷的人確屬鳳毛麟角,因此也就格外顯得突出。
每天早晨殺豬,來幫忙的人有時是兄弟,有時是朋友,更多的時候是花錢僱人,都是村子裡的莊稼漢。如今,不花錢指使人的事不好使了,幹啥都講錢,沒錢就玩不轉,不像許多年前農村人家只在春節過年的時候,一些人家才殺豬,左鄰右舍過來幫忙是正常的,“幫忙吃血腸”,別說那時候不講錢,就是給錢都不要。
農村人,講究的是個禮性,禮尚往來,人活得才活絡。
可現在石二哥就是乾的這個活,是做生意,幾乎天天殺豬賣肉,一天可以幫,兩天也湊合,時間長了誰也不能白幫。經濟社會教會了人們如何看待生活,如何賺錢,也讓人們的感情變得薄弱,甚至於由此引發諸多矛盾和仇恨。
村子不大,人口、土地也不算多,離縣城九十多里路,每天有客運班車來往於鄉間。
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石二哥每天都有煩心事。大到國家政策,小到鄰里糾紛。石二哥雖說管不了國家政策如何制定,但是國家制定的政策管着他,影響到他每日殺豬賣肉的合法收入和納稅交費,而鄰里糾紛當然也影響到他的情緒與心思,因爲身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離他更近,睜眼就是。
大營鄉幾裡外便是山崖。那些年裡,當地農民爲增加收入,冒險參與“非法屠宰”生豬和各類小動物的人不少,拿到市場就是錢。雖是小錢,畢竟是誘惑,石二哥最初就是這“非法”者之一。
後來工商、稅務、衛生、城管抓得緊了,斷了非法屠宰的後路和生計。
縣裡在鄰近鎮上設立了統一屠宰點。
閒話少說。
本質上,石二哥對所有大蓋帽們都是蔑視和抗拒的。現實生活中,又處處斷不了跟大蓋帽們打交道,一些單位雖然沒有大蓋帽,但都管得着他,受他們拖累,打不贏,躲不起。
也許,石二哥每天睜開眼睛點上煙,迷迷登登心裡想的那些煩心事,第一件,或者說最令他腦殼疼又無奈的事,正是從這裡開始。
十幾年前也許石二哥就聽到過這麼一順口溜:“一等人,是公僕,子孫後代都享福;二等人,是經理,坐着洋車摟美女;三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賭都報銷;四等人,搞租賃,汽車洋房搞小姘;五等人,是演員,屁股一扭就來錢;六等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七等人,手術刀,剖開肚子要紅包;八等人,搞宣傳,信口雌黃只爲錢;九等人,個體戶,偷稅漏稅來致富;十等人,教書匠,推銷次品好榜樣。”
民間有能人,新民謠把社會概括的比專家還準確。
幽默得令人心酸。
不知道他當時聽了這樣的順口溜會怎樣想。
也許,他心裡會問:“我靠他馬的逼,我這個殺豬賣肉是幾等人兒?”
殺豬賣肉,雖說掙兩個活錢,不過很辛苦,在當地人看來,怎麼也難以算得上有身份的人,不受尊敬也是自然規律。
巴豆鎮屠宰點的負責人李中成那時候可能還不認識石二哥,也管不着他,兩地相距數十里,不僅屬於兩個鄉鎮,還是兩個縣管轄,不過教書育人都成了“十等人”,是令人沮喪的,整天擺弄豬毛的算個鳥?
這個沉默寡言的農村屠夫,中等個,大臉膛,體格非常健壯結實。
老實說,後來某一天在舉起屠刀不是捅向多年來爲石二哥帶來富裕的豬們而是直接捅向人的心臟之前,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爲這個老實巴交的漢子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越不受尊敬,人就越是敏感脆弱。
但石二哥只是在心裡憋着。
在決定這次殺人之前,肖子鑫在這裡當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時處理的人當中,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一個叫石源、石二哥的人,因爲此前他太老實了,根本就沒有犯過事。肖子鑫要打擊那些人,當然就沒有他的份兒了。
而石二哥呢,儘管在農村,可前些年,他對於“肖局長”肖子鑫這個大號卻也是知道的。
而且,他一直在心裡認爲肖子鑫是個好人,好官,有能耐
只不過,他那時候做夢可能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肖子鑫是作爲市委秘書長親自出馬下來指導工作、抓他來了……
人啊
陰差陽錯,許許多多事情真的就跟做夢一樣,詭異多端。
……
卻說這個石二哥,在這個國家,組織和個人似乎都在極力迴避對規則的尊重,大多數人都試圖以藐視他人和傷害他人來獲得自身的超脫和滿足,許多人以凌駕於他人、羞辱他人和褻瀆人類的尊嚴來獲得病態的心理滿足。
這是一個規則喪失的時代,這裡只存在對潛規矩的普遍崇拜。
潛規矩與規則的區別在於前者來自於單方面的粗暴強權,後者來自多方的互相妥協互相尊重。
在上級有關政策和部門開始管起統一屠宰生豬之後,兩個縣也相應在許多鄉鎮設立了專門的屠宰場和管理人員。統一管理,統一收費,統一打印,無疑,這是一個自上而下得民心的工程,全國檢驗檢疫,杜絕私屠濫宰,馬虎不得,確保城市農村集市上每天流通的豬肉是合格的,讓羣衆吃上放心肉。
八寶村,是大營鄉下轄的一個較大自然村,距離鄉政fu所在地不過二里地。早先一條牛腸子似的公路穿街而過,這條老道原是村中唯一一條通向南北的大通道,每天車來車往,熱鬧非凡。
如今,牛腸子似的公路被新國道取代,從村外繞過,老道顯得有點兒空寥。
不過,每逢村市大集,又是一番景象。
這一天,石二哥也要在此賣肉。
一千多戶村民臨山而居,民風淳樸,每週一是八寶村趕集的日子,石二哥就會在這裡搭鋪子賣豬肉。在懸圃縣農村,趕集是農民們日常生活中一件大事,他們主要通過這種定期聚會的方式來調劑一下枯燥沉悶的農耕生活,既出售土特產,也購買必需品,達到交換物質產品和精神交流的目的。
因此只要逢上趕集天,村路上無不人頭攢動,繁榮空前,平時沒有多少人的牛腸子大街上擁擠着各色人等。
人走在裡面,就好比小蟲陷入了人頭的海洋。
工商、稅務、衛生、城管和當地屠宰點、畜牧站分工負責。
重點是管理。收費。檢查。處罰。
既檢查注水肉,病豬肉,死牛死馬,假牛肉,也管理市場需求和秩序。
作爲屠戶的石二哥與上述人員之間所發生的矛盾,原本是日常生活中常有的和不可避免的,只要有管理,就會有矛盾,但是,衝突卻以最極端的方式出現,這就不能不使人感到某種極大的困惑。
這一天適逢週一,八寶大集。街上行走的管理人員,由於管了許多份內外的工作,比如車輛罰款、攤位檢查和扣留物品,收繳各種稅費及查處假冒僞劣等等,因此廣大農村平頭百姓對於該類機構包括家屬無不肅然起敬,並且常常主動做出許多行賄送禮之類的錯誤舉動。
這種現象,全國都有,做小買賣小生意的人爲了省點錢,少交費,必然就要陪上笑臉,想辦法給管理人員一點好處,拉個人情,混個好人緣。在鄉村集市這一點是很重要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纔是真的好,做買賣才能順,才能掙到錢。
石二哥不送禮。
這個殺了十八年豬的農村屠戶,老實得有點兒木訥,或者說窩囊。
但這不是主要的,要命的是他的個性和倔犟,每天都繞着兩個縣之間的幾十個鄉鎮集市跑大集,這種事他經見得太多,隨便什麼人要拿他的肉,刀一砍,要一斤,來一斤,要八兩,就八兩,上下不差分釐,不過有一條,工商也好、稅務也好、衛生城管和當地屠宰點、畜牧站的負責人也罷,拿錢拿肉。
不掏腰包?
石二哥常常是不吭氣地眼睛盯住肉,好像對面站的不是掐着他七寸的大蓋帽,也不是農村那些騙吃騙喝的二混子,而是自己像個想佔別人便宜的村大爺無賴,有點兒不好意思,發呆。
要說他傻,那才扯蛋,石二哥精着呢。通常的結果是,你得掏錢,然後拿肉走人。
不然的話,不大好通融。
他每天指望的就是這一斤一斤摳索出來——販生豬、加屠宰和蹲市場賺取的這點差價血汗錢。每天不用多,少收一斤肉的錢,雖說不算啥大事,可是如果天長日久,也不是個小數目。要是少收幾斤幾十斤或者半拉豬的錢,那他半個月就白忙活了。
因此,他很看重每天的收入。
不僅是石二哥,任何一個人蹲市場的小商販,起早貪黑每天不就圖的這個麼,那是所有人生活的唯一來源和希望。當然,大蓋帽們大多數人是乾淨的,講原則的,也有真沒帶錢又打算在石二哥這攤子上拿肉的時候,如果有話,可以。
石二哥有個小帳本,或許是女兒小學時候的算術本,或許是隨便撕開幾張大白紙胡亂訂下的那種小本本,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使用,也不清楚那上面都記了多少類似情況下拿走肉的人,反正經驗教訓告訴他,需要有這麼個小東西,很重要,看那磨損程度,早已是飛邊卷角,油污稀爛,估計是真的有點年頭了。
肉拿走,錢沒交,石二哥也不太忌諱人家走沒走遠,生怕一忙忘了,就摸出隨身攜帶的小賬本在上面落下個名字,張三李四,記得扭腰鬆胯,稀稀拉拉,意思卻是一清二楚,改天手頭寬裕,記得主動送錢過來也就是了。好賒好還,再賒不難嘛。
小賬本的主要功能也就在這。
好腦子不如爛筆頭。老輩人常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農村的事,鄉里鄉親,擡頭不見低頭見,誰都有個爲難着窄的時候,不能太認真,太認真就不是人了。有錢吃肉,沒錢想吃肉,也得吃。
不過有一宗,這次我砍給你的是幾斤幾兩後愀或腰條,多少錢,你得記着還我,不還,就沒有下回了。
大蓋帽們也不好使。
由於這些人在鄉村集市貿易中掌握着經濟命脈的緣故,也因爲權力在他們手中,雖說權力有限,畢竟也是權力,因此常常躊躇滿志,把自己看成當地一個說話算數的人物。
事實上,鄉村大集也就在這樣的嚴格管理下得以正常運行,使縣域經濟得到長足發展,繁榮了市場,滿足了農民需要,也富裕了一些人。
取締與管理,個人利益與國家規定,後來石二哥與李中成等人的摩擦自然而生。
石二哥的怨氣也許來自另一個方面。他固執地認爲繳費納稅應當是公平和沒有附加條件的,唯一的標準應當是看真本事而不是耍嘴皮。
關係好並不能當飯吃,在殺豬賣肉領域,石二哥有充分的信心在屠宰技術上與同行們一比高低,這是因爲他曾在這個行當一干就是十八年。風風雨雨,什麼罪沒受,什麼苦沒吃過,什麼人也見過。
農村集市雖然不是處罰人爲主的地方,但是如果關係緊張了,管理人員將一張開好的單子丟到你面前,無疑等於向所有人宣佈這是一種懲罰,並且含有殺一儆百的味道。
當今中國是個法制國家。
也是個人情國家。
公務人員依法辦事、查處、處理,每天在鄉村大集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偷稅漏稅,假冒僞劣,或者逃避檢查,打算省下一點錢少交給國家,一般而論,是行不通的。
管理人員的工作也不好乾,什麼事什麼人也是每天都能碰上,橫的、愣的、不要命的——沒有點膽子和辦法,沒有單位和朋友撐腰,也幹不下去。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因此,碰到硬茬,不講理,他們也不客氣,更不退卻讓步。
不服管不行,他們乾的就是這工作,權力是國家給的,手上的罰款單、身上的制服、頭頂的帽徽不是開玩笑的,不是嚇唬人的。遇到這種事,如果人情好,可能就少罰兩個,可大可小的事,對方陪個笑臉,說兩句好話可能就沒事了。
可石二哥不行,他天天殺豬賣肉,天天蹲市場,哪有舌頭不碰牙的時候?
別的不說,就屠宰檢疫一項對於他來說就是每天的一個關口,他想拉關係,關係也不是那麼好拉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要多窩囊就有多窩囊,都說性格即命運,他雖然是個公認的“老實人”,但在市場上沒人敢欺負他,因此,能管着他的人有時候讓他憋氣,又不敢發火,只好忍受,石二哥爲此丟盡了面子,他認定管理人員在報復自己。
比如後來第一個死在他刀下的李中成。
即便是自己的親人,也沒有人完整地瞭解石二哥最後一刻的人生軌跡究竟是怎樣,以及其不爲人知的內心世界。
天長日久,矛盾是難免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日積月累,就冒出了火星子。
也不排除這期間兩人發生了爭執,無非是經濟與管理上的事,石二哥到底跟管理他的人發生過哪些矛盾,又是什麼使這些矛盾激化和加劇,無人可知。
人羣中偶爾會傳來爭辯或叫罵,甚至叫囂與廝打。多半是地痞村霸或者交不起費用的農民。
鄉村集市實際上就是個小社會,社會上所有的矛盾和稀奇古怪的事,市場上都有,頭破血流的情況也有,然而,命案在鄉村集市上還從未有過。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石二哥則會輪流到其他鄉鎮、村屯的集市上去賣肉。一週之內天天有大集,俗稱趕“羅圈集”。這就是這個農村屠戶的週期性生活,與那個血夜以後的殺人惡魔不同,那時候,無論走到哪裡,石二哥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屠戶,集市上的人都叫他“小石子”。
殺豬賣肉十八年,沒聽說他跟什麼人紅過臉,更別談什麼打架了。
由於早年喪父,中年得子的老母親溺愛小兒子無以復加。小時候,尋常架扛在脖頸上逛街,引得許多孩子羨慕。石二哥的大哥最先擔起養家重任,10多歲起就幹起了殺豬的營生。一天做個小時,他心裡也就滿足了。
因爲光靠種地那點收入生活非常艱苦,還要秋後算賬,殺豬賣肉畢竟掙的是現錢,那時候晚上幹到十一二點,早上四五點就起來,而且掙不到幾塊錢。
但是,那時候人活得有勁。
有奔頭。
許多人都是從那時候走過來的,再苦也沒覺得怎麼苦。
聽人說,小時候石二哥和每個人的想法一樣,希望能夠出人頭地,在農村,誰都知道要想有出息就得好好唸書,無論怎麼苦,從小到大,書念得雖然不怎麼好,但小學到中學,石二哥還是挺吃辛苦的。
念中學的時候需要到離家二三十里的石源鋪鎮去住宿,一週回家一趟,有時候跟同學搭伴順着大道往回走,有時候坐個順路自行車,長大之後,也有知恩圖報的念頭。看到大哥殺豬賣肉那樣辛苦,石二哥第一個想法就是,如果能考上大學,就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走出農村,畢業後找個好工作,出人頭地。結果高考名落孫山之後,只好回鄉務農。
戶口在農村,畢業了,不回生他養他的八寶村沒地方可去,招工當兵都不行,那時石二哥還是純粹的老實人,遇事也不吭聲,沒有傷害人的念頭。
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也許就是這麼形成的。
不說,並不意味着凡事沒有想法。
更不代表傻。
跟大哥一樣,回鄉後石二哥也想做點小生意,人就是這樣,到哪山唱哪歌,啥人想啥事。想得再好,天花亂墜,最後還是要從腳下開始,從十七八歲起,跟大哥“學徒”第一次親自操刀殺豬賣肉那一天開始,才深切體會到這實在不是一件什麼好差事。
別的不說,只說辛辛苦苦殺豬賣肉的閒暇,還要走鄉串戶到處去收購生豬,要自己往回販運,開始的時候沒有車,收完豬,還要僱車,豬少的時候,套個小馬車往回拉,距離近的村子乾脆就牽個繩子趕回家,有時候爲一分錢的利也要討價還價到臉紅脖子粗,生的閒氣也要憋到肚子裡,慢慢消化。
而且五冬六夏,除了殺豬賣肉,每天都要盤算着起大早貪大黑出去看豬、談價、驗收、過秤、裝車、卸車,運回家還要餵養、防賊、防疫、上稅、納費,喂不好就掉份量,常常是忙一身汗,兩眼直髮黑;還要動刀、燒水、褪毛、接血、翻腸子,熱氣騰騰,臭氣熏天。然後還要把收拾停當、乾乾淨淨的肉弄到各鄉村大集上去一斤斤往外賣。
到手的錢纔是錢。
這一干,就是十八年。
春夏秋冬,起早貪黑。
後來,手裡有了倆個閒錢,日子不那麼緊巴了,石二哥也成家立業跟老母親分家單過了,豬肉沒長價的時候,一斤肉才5、6塊錢,最高不過7、8塊錢,還要挑肥揀瘦。這些年來,石二哥差不多跑遍了大營鄉周圍的巴豆鎮、石源鋪鎮、紅石鎮、蘭山鄉、和平鄉等地的、柞木、辛家、馬鹿溝、西腰溝、呂家堡子、小八寶、青嶺、西安、紅石、由家……
還有鄭家街、張家街、李油房、六盤、大野豬溝、八寶、紅星、中心、興隆等大大小小數十個村屯集市收豬賣肉。
日子就在這些奔波中漸漸有了起色,雖說依然不是什麼大糧戶,可跟一般人家比起來,也算得上是殷實富裕了。
家裡買了一輛農用車。
專門用來下鄉拉豬。
而這一切,肖子鑫是十分熟悉的,他畢竟自己父母也是鄉下人出身,而且娘娘寨直線距離離這裡並不太遠。
……
勞作一定辛苦,情緒不穩,肝火很旺,如同坡上隔年的草莖,一點就着。
那個血夜發生的24日,正是陰曆中秋節前夕,太陽很好,跟往日一樣亮堂堂地在頭頂上照了一天。
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農村的集市一般就散了,街上已經變得空蕩蕩,趕集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石二哥開始收拾賣肉傢什,沾着唾沫清點一下賺取的油膩錢款,然後仔細地塞進內衣口袋,發動自家那輛專門用來販豬賣肉的農用車,一溜煙似地“騰騰騰”沿着鄉道往家返。
路邊稻田,成色好的已經有人貓腰在黃澄澄的地裡收割了,希望新米上市賣個好價錢。
今日偏偏石二哥心氣不順,趕集賣肉回來,聽到熟人打招呼也懶得搭腔。臉拉得很長,好比老百姓常說的:像是誰欠了八百吊似的——一張死臉。不是人家得罪了他,也不是他得罪了人家,這些日子以來,石二哥就是心裡九滾十八翻地打不起精神,眼前天昏地暗。
“回來啦?今天咋樣啊?”
“湊合吧。”
“又賣了不少錢吧?哈哈”
“還行。”
問的熱情洋溢,答得簡單扼要,三兩個字,就算是回敬了。人家半是調侃半是羨慕。
調侃者,不說不笑不熱鬧,村裡人見面打打哈哈是常有的事,說深說淺沒人怪;向來勤勞致富殺豬賣肉的石二哥總算把家弄成了村裡的“小康”,少不得讓人羨慕。
只是,他們不知道石二哥心裡正煩呢。
市場的事,收費的事,殺豬賣肉的事,一大堆事,還有屠宰點李中軍的事。
本來,石二哥如果不是殺豬賣肉的話,不可能跟李中軍產生這麼大的矛盾摩擦,甚至於刻骨銘心的仇恨。巴豆鎮距離八寶村有近百里,李中軍是那裡的屠宰點負責人,近些年石二哥常去那裡趕集賣肉,就要過屠宰點這一關。
一來二去,兩個人的關係變得很微妙,時好時壞,劍拔弩張的時候也有,不過最後都是以妥協結束。
可是少言寡語之人,到底也不是任人宰割。當時這個頭腦發熱的人已經站在了毀滅和死亡的邊緣上,他已經在心裡播下了罪惡的種子。
石二哥早上也許啃了兩根油條,喝了兩碗小米粥就出門了。在集市上辛苦張羅一天,閒時或許能吃口飯,一忙中午飯吃沒吃上還不知道,現在肚子裡恐怕早已咕咕叫了,哪有閒心開玩笑。
半晌午,一條漢子可能只歇下來抽口煙。或者還跟一起賣肉的夥計互相對過煙火,因爲這是情理中事,好比一早在地頭見面,互相道個早安一樣。
“吃啦?”
“吃啦”
要是平時,也許不會回答得這樣硬邦邦,沒有半點人情味。
可是石二哥這段日子的生意不算景氣,這一點很要緊,有時候忙活半天白忙活,一張罰款單,或者一句話,錢就打水漂了。
所不同者,別人要是遇上不順心事罵罵也就算了,他不行,肚子裡亂七八糟幾年積攢下來的閒氣越鼓越足,總想找李中成談談,雖說石二哥平時不哼不哈,百依百順,也許那是沒有找到發泄的出口。
假如情況正相反,一旦出口找到了,這條殺豬賣肉的漢子就不是他了。
沒出事前,印象中都說石二哥人老實,也實在,他賣肉,很少和人計較,沒說爲錢和誰打架的。別人打架,他也從不看熱鬧,他就是管他自己這攤子,賣肉,話不多,沒有什麼花花腸子。
一次因爲攤位,有個村民和他爭吵起來,看看沒啥大意思,爭來爭去也弄不清個理表,於是他主動讓出。
認識他的人說,平時趕集買肉,他也挺大方,毛兒八七的三角五角能抹也就抹去了,肉好讓人放心,淨是好肉,所以很多人願意買他的肉,沒想到“小石子”能殺人。
就在這樣周而復始的忙碌奔波中,石二哥到底對後來被他一個又一個殘忍殺戮的那些人和當地屠宰點、畜牧站行業收費和管理有何不滿,對繮繩縣巴豆鎮的李中成及畜牧站副站長王二人有何怨恨,對那些販豬的人有何仇隙,甚至對本村買過他豬肉、幫忙給他殺豬的人有何過節兒……
而這種不滿、怨恨和仇隙又從何時何地成爲這個屠夫惡性膨脹的起因,最終暴發出如此駭人聽聞的惡性案件?
沒有人知道。
一條蟲很羨慕蛇的威嚴與有力,但不敢輕易誇耀自己身上的肌肉,因爲這很冒失,還可能被同類所貽笑。蛇不動聲色,足以讓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一條立志要成爲蛇的蟲就不簡單了。
石二哥就是這樣一條立志要成爲蛇的“蟲”。
他的大名後來在懸圃縣公安局刑警隊案卷上真切地寫着“殺人犯”三個字,透着濃烈的血腥味兒,但在認識他的人眼裡,當初怎麼看也沒有看出這條蟲心裡的貨,“殺氣”在哪裡,“獸性”又在何處?
直到那個令人毛骨怵然的夜晚12條人命轉瞬之間相繼死在這個又粗又壯的蟲手裡,纔算是讓人悔青了腸子。
不能否認,矛盾是這個社會客觀存在的,人與人之間都有矛盾,也有友情,工商、稅務、衛生、城管和當地屠宰點、畜牧站職責所在,定期或不定期地對包括石二哥在內的個體屠宰戶收繳屠宰、管理、檢疫、罰款等費用,或根據規定加重處罰他們,有法可依。
他們並沒有錯。
那些莫名其妙就死在他屠刀之下的十幾條鮮活生命更沒有錯,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以前在什麼地方得罪了這個人。
但是,也許石二哥並不這樣認爲。
那個夜晚,刀光見血之後,一下子激活了埋藏在石二哥心底幾年或十幾年的陳睡記憶,人們說,就連在石源鋪中學唸書時他和同學的一樁小事,都成了殺人不眨眼的動機。
由此推斷,石二哥可能由於日常收費中的某種原因感覺到一些人“欺負”老實人,與屠宰點、畜牧站負責人的“仇”也因此而起,直至積累到一發而不可收的可怕境地。
如果石二哥不是個老實人,遇事跟他們幹幾仗,罵罵人,打得頭破血流,也許一切怨恨也便隨時化解了。
雖說可能遭到行政處罰或換來刑事拘留,但是氣出了,至少不會留下如此嚴重、令人匪夷所思的後遺症。
然而,石二哥沒這樣做。
他憋着。
一直憋着。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老實人咕嘟心吧。要麼,他老實巴交,任人宰割,聽人指使。一旦露相,就能把天弄出個窟窿。
……
一溜小轎車,前後距離很遠拉得很長,直奔現場。
肖子鑫在第一輛車上,聽着局長阮水清跟他彙報這些情況,心裡是不平靜的。他這些年來,儘管當的官越來越大,但是,對這一片農村,他是越來越熟悉。
而這裡生活的人們、鄉親,有許多又都跟他老家的父母有着一些遠近親屬關係,所以,每到年節,偶爾,父母也會過來走走親戚,看看年景,嘮嘮家常。
這兩年,由於父母年齡大了,尤其是母親那次生病之後,雖然有那麼多當官的朋友和省城的人奔波幫忙,治好了,可是肖子鑫知道,母親的身體的確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有一次回去,他看見老媽一手柱着鍋臺,一手刷鍋,白髮蒼蒼的臉被遮擋住了一大半,肖子鑫一進門心刷地一下子就酸了。
“媽”
隨後眼淚也滾落下來。
從當年肖子鑫畢業進入懸圃縣開始,他心裡就已經有了好好工作,爭取早點在縣城買樓,然後將農村的父母接過來一起生活,絕不能再讓他們受苦受累了。
可是,後來他步入官場,而且官不知不覺中步步高昇之後,不要說錢財和樓房,就是隨便什麼東西都不再珍貴了的時候,他想接父母出來,卻無論如何努力也沒法說動老人的心。
“還是農村好,我和你爸住不慣城裡,你就別再操心這個事了。”哪一次開口,肖子鑫都能聽到老媽這樣說。
“等到哪天,俺們真的不能動彈了,再去吧”
“肖秘書長,你怎麼了?”阮水清彙報了一些有關石二哥的背景情況,和其他剛剛從電話中下面彙報上來的事情,跟肖子鑫說了之後,看到肖子鑫的臉色不大好看,詢問道。
“沒事,你說,我聽着呢。”
肖子鑫儘量讓自己集中精神,他知道剛纔自己是直神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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