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婢女退下後,賈薔指使鐵頭、柱子二人道:“把臨窗几上的筆墨紙硯收了,咱們到窗邊去吃。”
鐵頭、柱子聞言都驚呆了,他們雖然平日裡總瞧不上窮酸秀才,可對讀書這件事還是敬仰的。
哪怕大字不識一個,二人也聽說過“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的話。
而他們近距離認識一位讀書人,也就是賈薔的表現,更讓他們對真正的讀書人打心底裡敬畏。
卻沒想到,賈薔竟會讓他們把几案上的文墨都收了,端飯菜上去吃飯……
見二夯貨猶豫,賈薔笑罵道:“你們也不看看,這几上的筆是新筆,墨更是沒開鋒過的新墨臺,不過都是些擺設,裝樣子用的,你們怕甚?”
這樣一說,兩人才總算踏實了,鐵柱一邊動手一邊憨笑道:“不敢瞞大爺,自從跟了大爺,見到了大爺的手段,我們心下就打定主意,好好賣命,咱這輩子是讀不成書了,可以後有了崽兒,砸鍋賣鐵都要讓他們去讀書。”
柱子也是邊笑邊點頭,道:“以後大爺要是有了小大爺,我兒子還能當個書童伴當。只可惜大爺不收咱們當奴才……”
賈薔擺手道:“先前說過的事就不必再提,我以真心待你們,你們便以實意幫我做事,兩相真誠就好。我若收你們爲奴,以契書相脅,非仁義之道。”
他也不信收奴才這一套,紅樓夢裡,賈家對奴才之優待,幾乎達到了極致。
但凡主子有一分,奴才必有一半。
賈家堂堂國公府的家底能起一個大觀園,賈家奴才賴家居然也能起一個園子,規模甚至達到了大觀園的一半。
這種奴才還叫奴才麼,祖宗也差不多了吧。
所以賈薔不信這一套,府裡真要僱傭用人,也不收籤死契的那種奴才。
說話間,鐵頭和柱子將几案收拾利落,三人從飯桌坐到了几案邊,正好臨窗可觀景。
看着人煙繁華的西單大街,賈薔神情有些恍惚,多希望一眨眼,再能回到那個熟悉的西單……
許是看出了賈薔的落寞,鐵頭和柱子對視一眼後,鐵頭笑道:“大爺,平日裡見你放得下身份能和我們一起吃飯,那些麪湯面片兒家常飯,你都吃的下去。沒想到,今兒居然捨得在這樣貴的地方吃飯,讓我和柱子也跟着沾光。”
賈薔聞言回了回神,微笑道:“在家吃有在家吃的道理,在這裡吃有在這裡吃的道理,於我來說,沒甚分別。”
柱子撓頭道:“怪道鐵牛一直說大爺是貴人,問他爲啥他也說不出個啥,今兒我也信了,大爺就是貴人。”
賈薔好笑道:“就因爲在這吃了頓飯,就成貴人了?”
柱子搖頭道:“不是,是因爲大爺覺得,在這吃和在家吃沒分別。”
賈薔笑了笑,鐵頭道:“當然沒分別,大爺那麼會賺銀子。也真是奇了怪了,我和鐵牛、柱子,在碼頭上幹了十來年,拼死拼活,流了不知多少血和汗,到頭來幾乎甚也沒落着,除了一身傷。跟着大爺也沒多少時日,怎就覺得這麼有奔頭呢?”
賈薔淡淡道:“不是跟着我有奔頭,是咱們運氣好,生在了這盛世之時。”
鐵頭聞言差點沒一口痰吐出窗外,以示不屑,他難忍譏笑,語氣不忿道:“大爺快莫說這勞什子盛世,哪有盛世讓人窮苦成這樣的?”
柱子也點頭,道:“我覺得也是,日子太苦,哪裡算得上盛世?”
賈薔笑道:“盛世不是天下大同,想吃什麼吃什麼,想怎樣就怎樣。盛世是百姓安居樂業,不受戰爭之苦,只要你們願意勞動,就能吃上飯,穿上衣,不會凍餓而死,不會隨時丟了性命。至於能不能吃的好,穿的好,這就要看大家自己的能爲了。”
鐵頭和柱子還是搖頭,道:“大爺別蒙咱,咱雖不念書,可愛看戲。戲上都說了,那盛唐富宋,百姓才真正過的痛快。幹一天活,能輕鬆養活一家人還有富餘,咱們,還是太苦了。”
賈薔沉默稍許,道:“那是你們不知道大燕開國有多難,有多苦。”
鐵頭忙道:“飯菜還沒來,大爺給咱講講,開開眼界唄!”
說着,趕緊給賈薔斟茶倒水。
賈薔啜飲了口茶水後,輕聲道:“剛知道這段歷史時,也讓我開了眼界……宋之後,雖中原故土盡失,可華夏衣冠仍未滅絕,於海外立足,而後數百年間,始終不斷與蒙元戰爭,爲了光復我漢家江山、祖宗故土,我們的先祖們拋卻多少頭顱,灑下多少熱血?這十萬裡江山錦繡如畫,卻是先祖們以熱血浸透!蒙元、後金飲馬長江時,漢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連豬狗畜生都不如。相比於那個時候,現在又怎能不算是盛世呢?”
鐵頭和柱子頓了頓後,鐵頭道:“咱太祖高皇帝和世祖爺爺自然都是好樣的,是天神下凡來救咱們的。太祖高皇帝率四王八公三十二侯,打下了大燕的江山。世祖皇帝又領着元平功臣,把死灰復燃的騷韃子們一直打到了天邊,再不敢犯邊。這些咱聽戲都聽過,可是後來的天子,就是太上皇,真不咋樣。要不是他,也不至於如今貪官污吏遍地都是,喝民血抽民髓,苦的咱們都快沒活路了。”
此言一出,與“竹”字間一牆之隔的“梅”字間,同樣是臨窗而坐,靜靜吃茶看景的一位面色蒼邁清雋的老人,雖臉色未變,擡起的茶盞,卻再難入口。
他身邊侍立的一面白無須的高大男子和一年輕男子齊齊目露震怒之色,就要發作,卻見老人輕輕擺了擺手。
這時,隔壁包間又有聲音自窗邊傳來……
“這就是你們魯莽無知之處了,卻不知,在我心裡,太祖、世祖皇帝縱有開天闢地之功,然而太上皇,也是一位真正有繼往開來再續華夏乾坤之大功的聖君。縱然有過錯,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相比其大功,那些過錯,連瑕疵都算不上。”
“大爺,你這話……咱可就聽不懂了。莫非太上皇,比太祖、世祖皇帝還強?”
鐵頭和柱子是真的不解賈薔之意。
賈薔搖頭道:“不是說比太祖、世祖功勞強,至少在我心裡,太上皇之功,不遜於開國二祖。高祖、世祖之功就不需我多言了,可你們想過沒有,太祖、世祖兩位不世帝王,先後舉百萬雄兵,橫掃宇內,確實是武功蓋世,縱秦皇漢武難及。但誰又知道,這些武功要花費多少銀子?戰事開啓,大炮一響,就要黃金萬兩。太祖尚可從蒙元、後金的‘遺產’裡繳獲些資用,可到了世祖爺,卻連韃子都是精窮的,若非如此,元平功臣也不至於都是一羣窮鬼。連國公、世侯都精窮,更何況草民百姓?
你們知道那些年凍死餓死過多少百姓?天下有多少蟊賊草寇?
太上皇繼位時,整個大燕朝其實已經到了風雨飄搖危若累卵之際,稍有不測,便有傾覆之憂。
太上皇之難,你們誰又曾想過?”
喝了口茶水後,賈薔繼續感嘆道:“你們常說,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你們知道難,太上皇難道就不知道難?你們只爲了自己活,最多再加上奉養老子娘,可太上皇當時要管三千萬黎庶百姓的吃飯穿衣。吃不飽穿不暖,百姓成了流民,那是要死無數人的。可這些都不是騎在戰馬上拼命就能辦到的事,更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勇毅!我每每思之,都爲太上皇當初之艱難感到震驚和同情,也爲之後其經天緯地之才感到欽佩!”
“再看看現在,三十年過去了,不過區區三十年間,寰宇天地爲之革新,大燕建章立制,十八省流轉暢通,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對,現在確實貪官不少,可你們還聽說過哪裡有十人以上規模的百姓凍餓而死嗎?你們這些年日子雖然過的很苦,但至少已經能活下去了,是不是?”
見鐵頭、柱子二人仍有不服之色,賈薔微笑勸道:“你們不懂,沒有關係。但你們要懂得感恩,寧爲太平犬,莫做亂世人。少點埋怨和牢騷,牢騷太盛防腸斷。太上皇之偉,你們不懂,不在乎,都沒關係,但你們能好好活下去時,別再怨他就是,他不易啊。
另外,只憑他還活着時,就傳位於當今皇帝,國之權柄盡付天子之手,就讓萬古多少帝王難及!
以此功績,待到太上皇萬歲之後,敬一道‘聖祖’爲廟都不爲過……
罷了,這些話說了你們也不懂。只要記得,感君深恩即可。”
賈薔說這些話,一來是因爲在瞭解大燕歷史後,確實也敬佩大燕三代帝王之偉業。
二來嘛,卻知曉“禍從口出”的道理。
此處生地,萬一隔牆有耳,說好聽的,總比瞎憤青亂噴安穩。
前世拿着鍵盤瞎噴頂多被封號禁言,如今瞎噴,卻有可能掉腦袋的。
他卻沒想到,一語成讖,還真的是隔牆有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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