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賈薔的太平會館告辭,馮紫英和王守中騎馬同行一段路。
二人並肩而行,夜色下,西斜街內倒是安靜不少。
王守中忽嘆一聲:“可惜了。”
馮紫英不解問道:“可惜什麼?”
王守中壓低聲音,輕聲道:“太上皇龍體欠安,如今薔哥兒全憑聖眷支撐,一旦聖駕到了不忍言之日,不用別人,賈家那些人就能將他生吞活剝了。再者,東盛趙家掏一筆銀子給他,他們能甘心?”
太上皇龍體不妥當,此事在上層圈子裡,不算秘密。
馮紫英沉默稍許,道:“薔哥兒與我等相交,以誠相待。無論如何,總要保他生死無憂。”
王守中苦笑道:“生死好保,其他的就不好說了。如今積攢的家業,賈家一言就能收回。他想再做什麼,也必會阻力重重。朝宗你以爲,他那樣的人物,會甘心碌碌無爲苟延殘喘一生?”
馮紫英冷笑一聲,道:“一言而收回?你當薔哥兒煞費苦心弄這太平會館是爲了哪個?除非聖眷今年就散盡,不然的話……孟堅兄我問你,倘若來日東盛趙家要動薔哥兒,兩邊爭鬥起來,你不幫場子?”
王守中哈的一笑,大聲道:“這還用說?你當我琅琊王氏子弟是什麼樣的人?雖我們平日裡只是看着風光,沒幾個敢輕易出手爲家族樹敵的。但是,旁人我不好說,東盛趙家,他們敢動薔哥兒,就是與我王守中爲敵,必誓死方休!否則,如何對得起薔哥兒這張方子!”
馮紫英笑道:“這不就結了?如你這般的朋友再多幾個,薔哥兒自無憂矣。”
言至此,馮紫英眼中閃過一抹不同的光澤。
只看賈薔手中藏有的那些方子的份上,他也會多施些人情與他。
卻不知,賈薔到底從哪淘換出來這麼多價值萬金的良方……
另外則是,賈薔此人好大的運道,就爲這番運道,也值得他盡力結交。
太上皇傳位之後五年不出宮,出宮之後見的第一個外臣便是賈薔。
偏賈薔還因兩個隨從的放肆之言,居然說出了那番莫名其妙的“肺腑忠言”,打動了太上皇,引得太上皇聖眷喜愛。
若只這番聖眷,其實還不值當大驚小怪,畢竟,聖眷這東西,誰也不知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
但賈薔那番話,卻讓他成爲了一個標杆,一個能幫太上皇洗刷晚年執政的污點,成爲真正聖君的旗幟。
這個時候,別說打殺了賈薔,誰敢欺負他,便有不滿太上皇爲自己洗刷冤屈的嫌疑……
毫無疑問,垂暮之年的太上皇,絕不會放過任何想將他釘在恥辱柱上的逆臣!
儘管,當年他難以爲繼時,曾自我悔過過,甚至幾下罪己詔。
但那又如何?此一時彼一時罷了。
對於太上皇而言,眼下沒有任何事比他的身後名更重要。
所以,只要太上皇一日未駕崩,賈薔就等於罩上了一不敗金身的光環,立於不敗之地。
只要他不作死的去無故挑釁,誰會欺負他,誰敢欺負他?
當然,光環破去之時,或許就會……
但無論如何,至少眼下一二年裡,賈薔不會有事,值得交往。
若非如此,只憑他神武將軍公子的名號,還不足以讓琅琊王氏退讓到這個地步……
……
後花園內。
鐵頭和柱子二人正自己烤着串兒,可勁兒的放辣椒,一邊吞嚥着口水一邊賠笑道:“大爺,好歹請個老媽子回來吧?不然每回咱們還得充當老媽子收拾這些。”
賈薔站在抄手遊廊下,就着淡淡的燈籠光芒,看着不遠處的一株萬年鬆出神,思量今日之事。
聽到鐵頭之言,他輕笑了聲,問道:“鐵頭大哥,你老孃身子骨好些了麼?”
聽聞說及老孃,鐵頭忙擡頭笑道:“已經大好了,多虧了大爺。老孃幾次叮囑我,一定要好好跟着大爺做事,還要多磕頭。”
賈薔看着天際邊一輪彎月,搖頭道:“磕哪門子的頭……這樣,你若捨得讓你老孃操勞,就請她來這裡。我再讓芸哥兒去尋幾個婦人來……算了,你老孃有相熟的婦人願意出來做事,就一併來這裡。由你老孃當個管事的,也不用她做事,管着那些婦人就是。不過,我會請一個懂得規矩的嬤嬤,先來教她們一些規矩。月錢,別人就從一月一吊半錢算起。你老孃多些,一月二兩銀子。今晚回去後,和你老孃商議一下。”
鐵頭大喜道:“哪裡還用商議?老孃幾次說過,要不是她是個臭老婆子,怕衝撞了大爺,一早就來磕頭謝恩了。若是能給大爺出些力,那就更好了。如今有這等差事,她老人家豈有不高興的?至於人手,大爺也盡放心,碼頭地面上多的是老虔婆,要多少有多少,我娘處的好的就有一二十個。到時候我讓老孃給她們講,是大爺發的善心,讓她們臨老還得了這麼好的差事,到時候必定拼命用心做事。”
柱子在一旁豔羨,酸溜溜笑道:“要是我老孃也還活着就好了……大爺尋思的對,是得找個管教嬤嬤好好教教規矩,不然咱們碼頭上男人粗野,女人也好不了多少,怕衝撞了大爺。那些老孃兒們,罵起人來比男人更難聽,口氣都是酸臭的。”
鐵頭也附和點頭道:“就是,不過沒事,她們都怕我娘,我娘罵的最厲害……不對,你孃的口氣纔是酸臭的!”
“快些吃罷,吃完回府,各自都還有事要忙。”
入秋的夜已有幾分涼意,賈薔倚靠在遊廊柱邊緊了緊領口,終結了二人的爭吵。
……
榮國府,榮慶堂。
大花廳後的一排小院,盡東頭一座。
因榮寧二府的三個姑娘小姐被賈母養在身邊解悶,所以就都安置在榮慶堂左近。
後來黛玉來後,先住在賈母套間暖閣碧紗櫥內,待年歲稍長,便與賈家三個姑娘同例,也安置在大花廳後一座小院內。
算上黛玉,賈家四姊妹常年在一起,當然,若加上寶玉,則該稱之爲五姊妹了。
今日她們又一道聚集在一起,不過卻是在二姑娘賈迎春的屋子裡,殊爲難得。
蓋因爲二姑娘迎春雖觀之鼻膩鵝脂,溫柔可親,但素來寡言訥語,除了好趕圍棋,平日裡鮮少有其他樂趣。
往常,衆人要麼在黛玉屋裡,要麼在三姑娘賈探春的屋裡,今日聚集在二姑娘房中,自是有緣由的。
因爲明兒個,就是迎春的生日。
迎春爲賈府大老爺賈赦庶出之女,其生母早亡,賈赦與續絃邢夫人平日裡連正經嫡子都懶得理會,一個好色一個好財,又怎會理會區區一個庶女?
且或因不喜長子長媳之故,賈母老太君雖將迎春接到身邊撫養,可見她身上沒有機靈勁兒,嘴巴也不善討好,喜歡的也就有限了。
如此一來,迎春的性子也就愈發沉默。
而明日,便是她二八之年的生兒了。
賈母近來始終不得勁,許是因爲某個悖逆之孫害的,總之,沒有提及要操辦之事。
姊妹們卻看不過去了,決定明日都來,單給迎春好好過個生兒。
連同寶玉和寶釵在內,一共六個人,或坐牀榻邊,或坐椅子上,或立於屏風側,笑語連連。
迎春溫柔靦腆,俏臉微紅,道:“原也不怎麼過生兒,其實不必張羅。”
寶釵卻笑道:“這話可不信,我問過了,三丫頭說二姐姐及笄之年時,也是過了生兒的。況且,連我這樣一個外人都張羅了一番,更何況二姐姐?”
黛玉聞言,在一旁悄悄撇了撇嘴,在她看來,這番話裡卻是藏了奸的,這般一說,迎春若還是堅持不過生兒,豈不是不如一個外人……
不過大家都在興頭,她也不便揭穿,就問道:“二姐姐可有什麼願景沒有?”
迎春忙搖頭道:“我能有什麼願景……”
黛玉不依,笑道:“怎能沒有?或是吃的,或是穿的,又或是一本棋譜,要麼見什麼人……怎會沒願景呢?”
迎春搖了搖頭,正要婉拒謝絕時,忽地,溫和的眼神遲疑了下。
見此,觀察入微的黛玉忙笑道:“看來是有的,快說快說!”
迎春猶豫道:“不知當說不當說,怕不合適。”
寶釵笑道:“自家姊妹,有什麼想要的,我們自盡力去辦便是。”
在她想來,素來規規矩矩的迎春,縱有什麼需求,也必在情理之中。
卻不想,迎春頓了好一陣後,方訥訥道:“也不知怎地,我素不愛理會別人的事,便是自己的事也少放在心上。偏前兒在姨媽家聽薔哥兒說的可憐,這兩日心裡總是不落忍。隱約聽說,他先前還受了極大的委屈?”
衆人聞言,面面相覷,寶釵眨了眨眼,問道:“那依二姐姐之意……”
迎春聞言登時臊紅了臉,搖頭道:“我哪裡有甚主意,便是不知該如何辦,才問的你們。”
衆人聞言皆無語,這叫什麼事兒……
寶玉也好笑,怪道他這二姐姐有“二木頭”之諢號,她居然不知道,前些年賈薔也是個浪蕩紈絝公子哥。
卻見黛玉忽地轉了轉靈動清秀的眼睛,笑道:“那二姐姐就以二姑姑的身份給他下份請帖,咱們請他個東道,寬解寬解他,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