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說完,就跨開步子,豪氣萬丈地走了。
他賈赦雖說出息了,好些人巴結了。但自古有個俗語,牆倒衆人推。他不可能不得罪人,只是選擇性地得罪誰罷了。所以,他要做最保險的事兒,至少能保自己不被別人抓出大錯。他沒有實質性地犯什麼事,不過是丟丟元春的面子,不夠風光罷了。難道,元春真能爲着這事對他這個大伯下狠手?書裡不也說元春嫌省親時候太過鋪張麼。
於是,元春省親的事兒,真就那麼定了。再於是,接下去的紅樓裡,沒有妙玉,也沒有那什麼十二個官。自然,也就沒有賈薔和齡官的愛情,也就沒有賈寶玉頓悟感情的唯一性,這些事兒。自然,也有沒有了金陵十二釵那些傳奇的命數了。
省親事宜一定,賈赦帶領家中男丁一陣忙活。該翻新的園子翻新,該置辦的東西置辦,該租的人就租。又說展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都被賈赦一一擋回去了,只說到時自有家裡引導,定不違禮儀規矩。
至十四日,諸事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這般寒酸的省親,賈母還是頭一次見。只站着的時候,心裡就有好些羞慚,面上無光。闔家上下,無人不是,只覺站都站不住。唯有賈赦一人,昂首站着,十分坦然。
王夫人和鳳姐身在其中,無過多感觸。
而另一頭,細細樂聲中,賈元春坐着金頂金黃繡鳳版輿。形容端莊,嘴角眼角卻是掩飾不了的欣喜。她穿過來之後就一直生活在宮裡,處處小心,日日去給皇后等人請安。如今好容易出來了,而且是被無比之鋪張的陣勢接待,那心底裡還是十分期待的。
最最重要的,她終於可以見到心心念念掛着的黛玉妹子了,怎能不開心?
元春這般想着,身下的版輿已被擡進了榮府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便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擡輿入門,太監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
元春下輿的一瞬,石化了。
後來改名“大觀園”的省親別院呢?香菸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的太平氣象、富貴風流的氛圍呢?如銀花雪浪的水晶玻璃燈呢?各色通草綢綾紙絹、螺蚌羽毛之類呢?精緻盆景、珠簾繡花、桂楫蘭橈呢?
元春狠眨了下眼,她,不是在做夢。她……確實好像被坑了。她眼前什麼都沒有,只是十分新的佈置精緻的一個小院子。她邊發怔,心裡就邊在想:她雖然是賈政的女兒,賈赦也不需這麼寒磣她吧。這是明擺着拿她不當回事,還是明擺着拿她不當回事?想她可是背地裡幫了賈赦一大忙,恩將仇報啊這是。她也知道賈家沒表面上看起來那麼風光有錢,但,也不至於這麼清簡吧?
旁邊人見元春這樣,都大氣不敢出一個。是個像樣點的宮中主子,誰能咽得下這口氣?又或者說,誰能毫不在意這個臉面?這臉,算是丟盡了。她被這麼待遇了,以後怎麼在別的妃子面前擡頭呢?回到宮裡,又要聽上好多笑意盈盈卻又帶濃濃嘲諷意味的話了。
元春又是閉眼,然後長長地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睜開眼,對宮女道:“進屋更衣。”旁人忙上來,扶進去更衣。
等更衣完畢,自然沒有逛園子這一項了,只好直接奔去賈母正房。衆人已都等在了房中,王夫人和鳳姐也是就這個事悄悄八卦了好一陣子。不過就是猜,元春到底會不會生氣,會不會十分覺得寒酸憋屈。
說着,元春便進了屋子。她見到賈母,忙地上來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跪罷,上前相見。元春一手拉着賈母,一手拉着王夫人,一邊想着小時候自己的寵物貓阿呆死掉的情景,刷刷掉下淚來。既而,邊動情哭,邊道:“多年不得見,家裡可都還好?”
“甚好甚好。”賈母這麼多年不見元春,也是滿腹情動,眼淚汪汪的。王夫人也想配合着演戲的,卻怎麼也擠不出眼淚來,遂作罷。於是,只擺了張微帶哀慼的臉。除了賈母,另外兩人,那是各自心有所想。
這般哭過,擦了淚。元春歸座,又與家裡人逐一見過。然後東西兩府掌家執事人丁在廳外行禮,及兩府掌家執事媳婦領丫鬟等行禮畢。元春便明知故問道:“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快請進來。”
於是,元春期待已久的見面,成真了。薛姨媽和寶釵黛玉一塊進來,一併向元春行禮。元春只叫起身,便只把目光放在了黛玉身上。看了半晌,道:“黛玉,到我這裡來。”
“是。”黛玉應着,就上去元春的座旁。元春二話不說就拉過她,與自己一同坐了,然後把她摟在懷裡。衆人不解,亦不多問。這元春,在進宮之前,那是沒見過黛玉的。接下來的時間,元春又接受家中男丁在珠簾外拜見,卻滿顆心思都放在黛玉身上。
賈政在簾外真心真肺地說了什麼,她都不大清楚的。只等行完禮,便吩咐平身。卻說到了賈赦上來問安行禮,元春腦子立馬就清明瞭。等賈赦跪下,嘴上吉祥話一說,元春便轉了頭看黛玉,道:“在外祖母家過得可好?”
黛玉看了看站在下面的賈家衆女眷,規矩道:“甚好,外祖母、舅舅、舅母對我都很好,倒是想挑點不是都不能。”
元春欣慰一笑,“那是大舅舅對你好還是二舅舅對你好?”
黛玉偷看了元春一眼,同樣偷看了一眼簾外的賈赦,以及賈府衆人。心裡想這元妃娘娘是她二舅舅的女兒,而事實卻是她大舅舅好。說大舅舅,怕招元春王夫人不開心。要說二舅舅,怕跪在外頭的大舅舅不開心。於是,很是輕聲道:“二位舅舅對我一樣好。”
元春看黛玉的舉動,有點想笑的衝動。這孩子這麼小聲,不過是怕話被別人聽到。原來,說同樣好,也是怕賈赦不開心的。爲什麼怕賈赦不開心?自然不是小心翼翼的結果,而是,在乎的結果。二怕元春不開心,那就是小心了。元春心下了然,但就是不放賈赦起來。賈赦這老胳膊老腿的,已經跪得膝蓋都麻了。
元春又拉着黛玉,聊了好一會子天。黛玉不敢猜元春是不是故意的,知道賈赦跪得時間,確實是太過久了。期間,只不時使眼偷瞥賈赦。其餘站着的賈母王夫人等人,也都看在眼裡,心裡也都猜出了緣由,只都不做聲。
而黛玉心裡覺得元春好像是真喜歡自己的,只是敏感不敢多信。一直閒聊了許久,她才終於鼓起氣,小心翼翼試探着問了句:“娘娘,爲何不叫大舅舅起來?”
元春撫着她的肩膀,看着黛玉的反應,心裡已經完全確定賈赦是真對黛玉好的,心下十分滿意。心想,因着這個倒是可以不需再整他了。於是,手指在黛玉肩上敲動兩下,道:“平身吧。”
賈赦如釋重負,他又不是傻子,看不出元春是在公報公仇。他扶着膝蓋,趔趔趄趄,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兩條腿,早已全麻了,不像是自己的了。又因爲身子原本跪得極低,腰腿摺疊,血液不暢。再因起得急,他整個腦充血,一陣閃白光。
賈赦忙擡手捂住腦門,卻還是在眼前的無盡白光中摔了下去。衆人見這情景都是一驚,卻不敢動。只黛玉見得這情景,心裡一急就蹭下了椅子,跑去賈赦旁邊,道:“大舅舅,你這是怎麼了?”
元春也是沒想到會這樣,心裡驀地一沉。但礙着自己的身份,只好壓着情緒坐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對丫鬟道:“去請太醫。”
而賈赦就是最正常的人體反應,根本算不得大事。中老年人身體差,難免的。賈赦在地上躺了一會,腦子就清楚了起來。他見黛玉正緊張地看着自己,發自心底地欣慰一笑,小聲道:“只你心疼大舅舅,大舅舅沒白疼你。”
說着,賈赦就撐地努力爬起來,黛玉在一旁扶着。元春看着黛玉和賈赦這一對,也是沒話好說了,只對旁邊丫鬟道:“扶老大爺回去看太醫。”
“謝娘娘。”賈赦說着就退下去。
黛玉看賈赦離開,自己進了珠簾內,彎腿跪下去低頭領錯道:“娘娘,我剛纔太心急了些。”
元春看在眼裡,心裡微酸,也未叫平身。只自己起了身,下來親自扶黛玉起來,又對旁邊王夫人道:“筵席可好了?咱們出去吧。”
可巧這會子鳳姐進來回報:“筵席都好了,請娘娘移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