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先是一愣, 隨即不自然出聲道:“甚好甚好。”人家先示好了,自己能說什麼。如此這般,她也就知道寶釵是拉她媽和好來了, 畢竟薛姨媽和她是親姐妹。這薛姨媽也是個不會算計的, 王夫人面對她那可是輕鬆多了。
彆扭情緒一轉而消, 王夫人笑着道:“妹妹, 坐吧。”
寶釵聽罷也是面上一笑, 忙扶薛姨媽過去炕上坐下,然後對王夫人道:“太太,您和媽聊會, 我就不在這了。林妹妹在房裡麼?我找她去。”
王夫人倒真不想留她,她走了, 纔可以輕輕鬆鬆套出薛姨媽嘴裡的話。薛寶釵是一步路一小心、一句話一思量的, 她這媽可不是。用寶釵的話, 那就是:太浮躁了些。
於是王夫人應了寶釵的話,便讓寶釵出去了。等門一關上, 薛姨媽臉上的表情便越發不自然起來。自上次被王夫人欺負走了,她到現在都沒怎麼接觸過王夫人。曾有矛盾橫在兩人之間,怎麼着都不容易自然跟她再攀談說話。
王夫人自是看出了薛姨媽臉上的尷尬,於是故意不出聲,慢慢喝茶。薛姨媽這般不說話, 當然是在等着王夫人開口給她臺階下, 有了話題她好順着扯到道歉和好上去。可這王夫人就是不開口, 她突突地能說什麼呢?於是, 說了句:“姐姐, 最近過得真的很好?”
王夫人喝到嘴裡的茶險些噴出來,好不容易壓住, 生生嚥了下去。半晌,緩過來鄭重道:“是真的。”
薛姨媽慢點頭,半晌又擡起頭:“林丫頭好麼?”
“好。”
“寶玉好麼?”
“應該很好。”
“寶丫頭好麼?”
“她是你閨女。”
“哦……”薛姨媽呆了一下緩過神,又亂慌一下,尷尬地悠長應了這麼一聲。
王夫人憋笑,也不想再爲難薛姨媽讓她出糗了,便放下茶杯道:“妹妹來找我什麼事兒?”
薛姨媽見她終於主動說話了,輕吐了口氣,於是笑着道:“好久不來找姐姐了,來找你嘮嘮嗑。寶丫頭和林丫頭都這麼好了,咱們怎麼能輸給了孩子們呢。要給孩子做榜樣,姊妹感情就得深。”
王夫人面露感動,過去抓了薛姨媽的手,眼神哀哀亮亮道:“當初是我把妹妹氣走了的,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偏又拉不下面子去找妹妹。還是妹妹大氣些,能原諒我這個做姐姐的。既都來了,坐下喝茶了,哪還有不好的道理?妹妹想要多深,咱就處多深。”
“這樣最好了,人心齊泰山移。”薛姨媽聽得王夫人這麼說,心裡特別欣慰,把自己的另一隻手又覆到王夫人手上。
“移泰山,填溝壑!”王夫人濃情接詞道,又把自己的另一隻手又覆到薛姨媽手上,抱抱成一團。
薛姨媽看着交疊緊握的手,感動得只差掉眼淚了。
這樣一和好,下面的話那可就好說多了。薛姨媽還是第一次和王夫人聊得這麼開心,心裡想還是自己閨女好,這麼輕鬆就把她們倆老姐妹的樑子解了。於是,兩人懷古憶今,大談特談,無所不談。
再於是,談着談着,就談到了探春和趙姨娘、黛玉吵架的那件事上去了。薛姨媽把事情經過,細細地跟王夫人都說了。因什麼而起,如何吵的,又是如何結束的。王夫人聽罷,心頭大震,擰眉道:“妹妹從哪聽的這麼個事兒?這事在我院中發生的,我倒不知。”
薛姨媽嘆了口氣,道:“林丫頭不叫你知道,你自然就不知道了。我也是聽寶丫頭說的,探丫頭跟她訴苦來着。我反面一想,這事哪是探丫頭受了委屈?這分明是林丫頭受的委屈最多,跟趙姨娘一道,愣是被探丫頭刻薄得體無完膚。”
“那趙姨娘是個道三不着兩的,被探丫頭數落也不是一兩次,那是該的。只髒水潑到林丫頭身上,我聽了甚是心疼。寶丫頭也這麼說,只礙於探丫頭的性子,哪裡敢在她面前說句公道話?不過看她委屈,也是安慰,又在裡面調和着,希望姊妹間鬧過舊仇不記也就罷了。”
薛姨媽說這事的目的很簡單,只爲表達寶釵在背後爲黛玉所做的付出,博取王夫人加倍的好感。
而王夫人咬牙狠拍了一下炕桌,道:“‘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這句話此時聽起來還真真是好笑,也虧得玉兒能忍下來。雖說姊妹間鬧彆扭那是正常,可這回還真是鬧得可笑。玉兒送禮,還送錯了不成?”
薛姨媽見王夫人一下子就激動了,忙去撫撫她的肩膀,寬慰道:“姐姐你也別太動氣,不管怎麼着,還都是小孩子家。”
“確都是小孩子家,只做的事和心裡生的心思,那可是一點也沒有小孩子氣。”王夫人越想越氣,那些難聽刻薄藏針帶刺的話,黛玉是怎麼忍下來的。
這大宅院裡素來都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臉的。雖說是小孩子之間的事,但被這麼刻薄欺負了,忍下來,以後難保不會繼續被欺負。難怪黛玉再也不找迎春探春惜春她們了,根源在這裡呢。
王夫人真想帶着黛玉直接堵到探春面前,讓她把話說清楚。但她一長輩這樣對探春,顯然是以大欺小得太明顯了。又想着還有寶釵的事兒在這懸着呢,於是緩了好久的情緒,才先把探春這事從心裡擱下來。
接下來,王夫人便再也沒了跟薛姨媽笑談的心思。只正經看着薛姨媽,道:“虧得你跟我說了這事,要不現在還被矇在鼓裡呢。還有妹妹果真是來找我閒談的?可有別的要緊事沒有?”
薛姨媽是個有話憋不住的,寶釵能讓她過來,那也是打算了讓薛姨媽說話來的。她不過是覺得王夫人和黛玉都已被自己蠱惑,是時候拿來用了。至於自己的意圖,那還是別人嘴說出來比較好。讓薛姨媽說,那是母親之愛,可偉大得多。若自己去說,那真是沒有大家閨秀風範了。
薛姨媽見王夫人很認真跟自己交談,也不猶疑,便道:“宮裡大選的日子快到了,貴妃娘娘封了妃,所以……”
王夫人恍然地看向薛姨媽,盯了她半晌道:“那金玉良緣呢?散都散出去了,這會子怎麼又……”
薛姨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道:“你先駁了這事,我哪還能抱這個心。寶丫頭本來就是待選來的京裡,此前照咱們家的情況,那是進不去的。如今有了貴妃娘娘,只要你幫咱們一把,可不就是有盼頭了。”
王夫人笑,笑裡說不出滋味,這薛家寶釵如意算盤打得可真是響啊。寶釵巴結黛玉,又巴結她,原來坑在這裡等着呢。這麼看來,黛玉被孤立,肯定不是沒緣由的了。王夫人長長吐了口氣,寶釵進宮不進宮倒是跟她利益沒關都不大。幫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可不是被算計了冤大頭式地幫。
而再往深裡的話,跟薛姨媽便說不通了。王夫人笑罷吐氣罷,對薛姨媽道:“我明白了,這事兒我找寶丫頭親自聊聊。宮裡是個吃人的去處,她若真想去,我便幫她。寶丫頭以後上去了,那榮光,也照得到我臉上。”
“姐姐應了?”薛姨媽眼睛一亮。
“寫封信的事兒,有什麼不能應的?”王夫人說完,又道:“我今兒也乏了,你跟寶丫頭回去吧。等明兒,再叫寶丫頭來我這裡。”
“欸。”薛姨媽歡歡喜喜蹭下炕,找了寶釵,自回去了。
薛姨媽寶釵前腳一走,王夫人便叫金釧兒去叫了鳳姐。王夫人找鳳姐來,是爲了揭穿寶釵的事兒。黛玉這麼被姊妹們孤立,可不是什麼好事。尤其還是各種被人抹黑否定,那更是要不得,她必須要爲黛玉澄清形象。
挖好坑,就等寶釵往裡跳了。
次日,寶釵應邀來到王夫人房中。王夫人已在房中等候多時,見寶釵進來,忙笑道:“寶丫頭來了。”
寶釵上去行禮問安,然後在王夫人的招呼下坐到炕下的椅子上,裝甚事不知問:“媽跟我說太太叫我今兒過來,有話跟我說,不知太太要跟我說什麼話?”
王夫人右手摸了摸左手上的戒指,擡頭看向寶釵,直看得寶釵隱隱覺得渾身發麻才道:“咱們都是明白人,不如敞開天窗說亮話。這麼兜圈子,你累我也累。”
寶釵心裡一沉,面上卻是聲色不動,繼續道:“我不明白太太的話。”
“你若真不明白,這封書函還真不見得能送進宮裡去。”王夫人說着就拿起炕桌上的書函,信封上寫着:元妃娘娘親啓。
寶釵目光在書函上定格了片刻,王夫人便又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不能我幫了你,回頭知道了真相才明白自己從頭到尾都被人算計了。很多事情可以很簡單,就像我幫你這件事,本不需要你使那麼多手段。”
寶釵已是眉頭微擰,脣齒使力緊合,然後啓脣亮聲道:“太太既已都猜到了,何必還要我說出來?”
王夫人盯着她道:“你認爲我猜到了什麼?我可什麼都沒猜到,我只是想知道,爲何林丫頭會被姊妹們孤立?又是爲何別人都不理她,唯獨你對她越來越好?我更想知道,你籠絡了那麼多人,有幾個你是放了真心的?我還想知道,你散了金玉良緣的事表明自己要跟寶玉,爲何如今又想進宮?真心沒有,閨譽又何在?!”
王夫人說到最後,猛地拍了一下炕桌。茶杯震動,連着拍桌的響聲嚇得寶釵身子一顫。
王夫人見寶釵有些被自己唬到了,面色終於沒那麼沉穩而是有了些波動。寶釵垂眸輕動,心裡有些發虛,但不說一句話。王夫人放緩了語氣,繼續說:“我問的,你給我一一說清楚,再跟我表個態,若有悔悟之心,進宮之事我必幫你。”
說完,王夫人又語重心長接了句:“我不能眼見你這麼心思沉重錯下去,若是這般過下去,最後你會發現:你算了一輩子,結果什麼都沒得到,連個真心待你的人都沒有。”
判詞裡的“金簪雪裡埋”,就是寶釵在原著中的命運。名字中是雙股“釵”,最後卻是落得單股“簪”的下場。
大部分時候大道理都是耳邊風,寶釵自然也不會被王夫人這麼幾句話就打動,亦或撼動內心什麼的。沒城府沒主見的人,纔會被輕易說服。寶釵此時想的絕對不是反省自身,而是怎麼搞定王夫人。
既然她只是想知道事情真相,那她換種說法告訴她就是了。於是,寶釵穩住情緒,鎮定道:
“林妹妹被孤立,只是盛寵招妒。她一個外來姓的表小姐,比家中小姐得的待遇不知高多少,難免不招人妒忌。太太若真認爲是我做了手腳,我只能說,我無意中提醒了姊妹們的處境,勾出了她們的妒忌之心。此事若真是因爲我,那全是我無意之失,還請太太諒解。”
“此外,我向來不喜惹是非,也是本來就喜歡林妹妹。這陣子見她孤落,難免不心生憐愛,對她更好些。至於金玉良緣……和進宮的事兒……那都是母親的意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自己做主的道理。”
王夫人聽得寶釵這番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的話,直想拍手叫好,萬分敬服這女孩子的心思和嘴力。卻說雙手剛張開,還未拍到一起,便聽到了拍掌聲。王夫人和寶釵都是瞬間把目光移向了聲源處,便見拍手的是探春。
而她後面正站着黛玉、湘雲、迎春、惜春,鳳姐站在她旁邊,聳了下肩道:“沒攔住。”
原是王夫人和鳳姐約好了的,王夫人套話,鳳姐找理由帶衆姊妹過來聽牆角。只是,寶釵的話還未完全套出來,這探春就先進來了,鳳姐未來得及攔,也攔不住。
王夫人皺眉,這家裡的三丫頭絕對是不能小瞧的角色,現在打斷談話進來莫不是來幫寶釵的?畢竟,在寶釵的挑撥中,她和黛玉的矛盾最激烈,也是唯一一個表現出來的。她還沒找她算賬呢,這會子自己還往風尖浪口上跑。
寶釵見人都到了,又聽得鳳姐的話,瞬間明白過來自己被算計了。她看着探春走近,自己心裡也是沒底,只慢站起身子。雖說她剛纔對王夫人的揣測一個都沒承認,但誰知道這幾個姊妹心裡會怎麼想。信?亦或不信?
探春在衆人目光下,毫無畏懼之色走到寶釵面前。她正對着王夫人,也不看寶釵,突然跪地給王夫人磕頭行了個大禮。王夫人與衆人俱是沒想到這一出,都猛地愣住了。唯獨寶釵心頭巨涼,身子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坐回椅子上,面容呆滯。
探春俯地道:“太太,向您請罪,這段時間委屈林姐姐了。”
王夫人皺眉,且不斷深下去,也忘了叫探春起身。寶釵是最先反應過來的,想來將計就計的不是王夫人一人,這賈家三丫頭,早就將計就計了。原寶釵覺得自己算計了一大波人,結果卻是被這一大波人給反算計了。
確實,探春是最先將計就計的人。她進屋來那也是掐好了時間的,一來已經聽出了王夫人鳳姐要拆穿寶釵的意圖,二來,不等寶釵自己招出實情,纔有她的發揮餘地。若是被王夫人鳳姐直接搞定了,她可就被動了,拿不出自己啥好處來說了。
而探春之所以將計就計,聰明人都看得出是爲了在王夫人面前穩固地位。王夫人越疼她,她地位才越高些。寶釵先沉不住氣動歪腦經,她當然要抓住機會在王夫人黛玉面前表現一番,揪出寶釵這顆個心存不善的人。
當初寶釵挑撥,若她不明着跟黛玉鬧矛盾,依迎春、惜春的性子,兩人都不會做什麼。史湘雲雖傻雖直,但到底是一個外人,更不可能做什麼。寶釵挑撥不成功,黛玉被孤立得不明顯,矛盾不激化,就曝不出寶釵的歪心思,也就沒她什麼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