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想多了容易鑽牛角尖,所以朱景洪決定不去多想。
與寶釵一道吃了早膳,然後衆女便都趕了過來,有孩子的還都帶着孩子。
值得說明的是,甄琴傻人有傻福,在去年九月誕下一子,已被朱景洪起名爲朱慕桐。
此刻,這個才半歲的小孩子,就在朱景洪懷中抱着。
到現在,朱景洪已有三子兩女,總算不用擔心繼承人問題了。
衆人說了一陣,進宮的時間便到了,朱景洪與寶釵再度往宮裡去了。
皇后病危,作爲兒子前往侍疾,本就是應當的事情。
而這樣的生活,在接下來也將成爲常態,至少會是他們三家輪流侍奉。
西北已經平定,如今的大明望之四海,不能說沒有了敵人,但至少近期沒有了。
朝中沒有大事,唯一正在進行的清丈和水師擴軍,如今也在有條不紊進行着,一切看起來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這本該是令人振奮的盛世,然而皇帝卻不大高興得起來,因爲皇后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轉眼又是兩個月過去,時間來到了五月中旬,西北大軍已班師凱旋,五月二十這天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儀式。
數百名將官,已被陸續加封賞賜,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悅中,但皇帝仍舊高興不起來。
五月二十六,這是平平無奇的一天,近幾日朱景洪沒去皇宮。
後宮畢竟屬於內廷,作爲男丁去多了也不方便,所以侍疾近期都是王妃負責。
太陽西斜,寶釵返回了王府,此時朱景洪正看湘雲與黛玉下棋。
遵照皇后的旨意,湘雲已在一個月前被選入王府,如今乃是正牌的選侍娘娘。
見到寶釵返回,朱景洪便迎了上去,詢問起今日皇后的情況。
坐到椅子上,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寶釵徐徐答道:“今天母后氣色不錯,晚些時候還喝了兩碗羹湯,還吃了兩塊百寶嵌花酥!”
“是麼?”
近來皇后全靠蔘湯維持,從未如今天這般胃口大開,着實讓朱景洪有些詫異。
可他細細一想後,卻突然是悚然一驚,整個人騰的就從椅子上起身。
見他這般反常舉動,寶釵詫異之餘瞬間明悟過來,於是跟着便臉色大變。
“怎麼了這是?”黛玉忍不住詢問。
“要不……還是進宮去看看?”寶釵面帶遲疑。
略一思索後,朱景洪答道:“這個時候去,只怕宮門已經落鎖!”
沉默幾息後,寶釵堅持道:“還是去看看,若真有變故,宮門自會開啓!”
“好!”
於是這夫妻二人又出了門,在侍衛護送下往皇宮趕了去。
他們來得還算及時,東安門這邊還未落鎖,所以他們進了皇城。
只不過當他們趕到東華門時,才發現宮門已經關閉,算是稍微來遲了一步。
即便朱景洪要進去,這個時候也得請旨。
就在他按正常程序操作時,落鎖不久的東華門又開了,裡面急匆匆跑出了十幾名宦官。
“十三爺,您……您怎麼在?”
見這些人面帶惶恐,朱景洪頓時緊張起來,於是問道:“爾等爲何出宮?”
“十三爺,大事不好了,皇后娘娘暈厥,陛下命奴才等速傳諸皇子公主入宮!”
一聽這話,朱景洪如遭重擊,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但下一刻,他便推開身前衆人,直接往東華門內衝了去,在他身後則是寶釵緊跟着。
二人急匆匆往坤寧宮趕去,而此時皇帝與後宮諸妃嬪,都已經到了坤寧宮外。
只不過,這些妃嬪們只能在殿外等着,一個個神色肅穆目光凝重。
朱景洪無視了這些人,徑直便往正殿內衝了去,一路上倒也無人攔他。
他跑得比較快,所以寶釵被落在了後面,好一會兒後才氣喘吁吁進了坤寧門。
“王妃,殿下已進去了!”有品階較低貴人上前示好。
即便人家在後宮地位不高,但怎麼也是自己的長輩,所以寶釵仍是答謝回禮。
再說皇后寢宮內,朱景洪來到皇后榻前,便見到皇帝已守在旁邊。
此刻,朱鹹銘面帶悲慼,神色間帶有惶恐之色,同時滿是關切的看着皇后。
即便朱景洪進殿,朱鹹銘也沒回過頭來,他是怕皇后醒了少看自己一眼。
“娘……”
朱景洪撲了過去,跪在榻前淚水不斷掉落,可沒等他多呼喚幾聲,就被皇帝給喝止住了。
“就小聲些,別驚着你娘!”朱鹹銘陰沉着臉。
於是朱景洪收聲,然後就跟皇帝一樣,靜靜的等候在了原地。
沒等一會兒,寶釵便趕了進來,然後便跪在了朱景洪身後。
三雙眼睛,全都望着榻上,期待着皇后醒過來。
時間過得很慢,讓榻前三人感到煎熬。
大概二十分鐘後,太子夫婦二人進得殿內,又過了十幾分鍾睿王也到了,接着朱雲笙夫婦也到了。
再往後,諸郡王也都陸續趕到,只不過這些人只能在外殿候着。
皇后寢殿內,氣氛格外的凝重,而寶釵等三個妯娌,則很有默契的低聲啜泣,剛好烘托了當下這悲傷的氛圍。
四個女人中,也就朱雲笙哭得最傷心,眼淚不斷的流卻沒聲音。
就這麼等着,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過去,皇后終於悠然醒轉過來。
當她的咳嗽聲響起,衆人都跟條件反射一般,齊齊向皇后榻前靠近了些。
“快去傳太醫!”朱鹹銘喊了一句。
“陛下……別……別折騰了!”楊清音語氣微弱,彷彿風中殘燭。
“好……好……咱不折騰,不傳太醫,你好好歇着,別……別說話!”此刻,朱鹹銘因太過着急,說話竟有些磕磕絆絆。
此刻,楊清音微閉着眼,說道:“陛下,我……我有話……要交代!”
“你說……你說,我都聽着,老四、老六、老十三、笙兒都在!”朱鹹銘握住妻子的手,聲音已有些哽咽。
他已經知道,今晚要失去結髮妻子了,這讓他心比刀割還要難受。
“都……都出去……老四……留……留下!”
朱鹹銘點了點頭,說道:“你們都出去,老四留下!”
雖然衆人不願出去,可此時根本不敢抗命,於是只能起身退出殿外。
“陛下,你……你也先出去吧!”
“清音!”
朱鹹銘不願意走,可當看到妻子哀求的目光,他即使再不捨也只能出去。
“照顧好你娘,小心說話!”
“兒子明白!”太子答道。
當朱鹹銘出去後,朱景源連忙爬到榻邊,準備聽母親最後的交代。
這幾十年來,皇后對太子照拂有加,堪稱其最有力的支持者,所以太子對母親是孺慕情深。
皇后還沒開口,太子已是泣不成聲……
這邊皇后交代着話,而此刻外殿之內,皇帝本人坐在主位上,左右是幾位品階高的妃嬪。
再之外便是朱景洪兄妹三人,再之外便是一衆郡王公主,以及年長一些的皇孫們。
現場氣氛格外凝重,幾十號人聚集此處,愣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幾分鐘後,太子走了出來,臉上卻是淚痕未乾。
“六弟,母后叫你進去!”
六弟……這個稱呼,甚至讓朱景淵感到陌生,他極少被太子這樣稱呼。
這不免讓他想起了,當年在靖王府的生活,那時他們確實是兄弟情深。
心中嘆了口氣,朱景淵走進了內殿,往事已經無法挽回了。
又是幾分鐘後,朱景淵退出了皇后寢殿,此刻卻也和朱景源一樣,不斷用袖子擦着淚珠。
“十三弟,母后叫你進去!”
朱景洪動作迅速,腳步急促進到了內殿,卻見皇后正看着門口處。
臉色蒼白,顴骨突出,脣無血色,眼眶凹陷……
這些無不昭示着,皇后已是油盡燈枯,隨時都可能魂歸九霄。
“娘……”朱景洪跪在地上,然後爬到了皇后榻前。
“十三……”
“兒子在,兒子在!”
握住了老母親乾枯的手,朱景洪心中無比酸楚,這纔多久竟變成了這般。
越是在這種時候,人就越容易想得多,比如朱景洪腦海中浮現的,便是幼時風華絕代的母親。
“你……是個……是……個好孩子!”
皇后氣息微弱,說出的話很難分辨,這句話朱景洪聽得很艱難。
“你……雖……雖好武,卻……最是……仁孝!”
“你……”
接下來,楊清音又斷斷續續說了幾句,期間甚至差點兒一口氣沒上來,嚇得朱景洪手足無措哀傷無比。
“娘,您別說了,您好生歇着!”
楊清音只想交代完心中所想,卻聽她繼續:“不……不要……”
“爲難你……”
“爲難你”這三個字,皇后的聲音等同於無,朱景洪實在是沒聽清,便小心問道:“娘,您說不要什麼?”
楊清音又說了一遍,朱景洪只隱約聽見“四哥六哥”,中間那幾個字還是沒聽見。
見小兒子沒聽清,楊清音又說了一遍,可惜此時她氣息更微弱了,連開口都已變得困難。
這一幕朱景洪看在眼中,爲了不讓老母親着急,結合其前後的那番話,他也大概猜到了皇后想說什麼。
“娘……您放心,往後我們兄弟一定不再鬧了!”
雖跟自己表達意思不同,可總算也沾一些邊,楊清音終於好受了些。
只見她微微點頭後,目光便看向了門外。
“娘……您是要見笙兒?””
哪知楊清音卻搖了頭,於是朱景洪又道:“您是要見父皇?”
見老母親微微點頭,朱景洪連忙點頭:“兒子這就去請父皇!”
絲毫不敢耽擱,朱景洪跑出了大殿,然後向皇帝稟告了情況。
朱鹹銘早就等得受不了了,聽到這話彷彿瞬間年輕了許多,竟也是提着衣袍跑進去的。
朱景洪才站定,寶釵就來到他的身後,問道:“母后她?”
朱景洪沒有回答,只是嘆了口氣。
緊接着,他看向了對面的老四和老六,心裡則思索着老母親的交代。
被他打量着,太子和睿王都感到不自在,於是便各自調轉了視線。
沒一會兒,朱雲笙也被叫了進去,但皇帝本人卻沒再出來。
大概就是幾分鐘後,裡面突然傳出朱雲笙的哭聲,殿內等候的衆人愣了一下,便瞬間明白髮生了什麼。
太子、睿王、朱景洪,這兄弟三人幾乎不約而同,朝着寢殿過道衝了去。
可付過道就那麼寬,三個人齊頭並進,發生了擁擠和摩擦,一個個你扯我我摁你,毫無風範貴氣可言。
相比之下,寶釵等三人就文雅了些,邁着蓮步款款進了內殿,緊接其後的還有幾位妃嬪。
與此同時,大殿內外妃嬪和郡王郡王妃,以及等候在外的皇孫們,此刻全次第跪下開始哭喪。
朱景洪幾人進入內殿,才見到皇后已被扶起,就斜着躺在朱鹹銘懷裡。
哪怕皇后已經去了,朱鹹銘還是不放手,且雙手緊緊抱着妻子,老淚縱橫情難自已。
看到兒子們進殿,朱鹹銘的情感有了宣泄口。
便聽他哭嚎道:“清音……你快醒來,孩子們都來了!”
“你快醒來啊……朕命你速速醒來!”
英明一世的朱鹹銘,此刻就跟個瘋子一樣,不斷的搖晃着懷中的皇后。
跪在靠前位置的太子,不忍母親遭此罪受,竟出人意料的膝行上前,拉住了皇帝晃動的手。
“爹……讓娘安息吧!”朱景源涕泗橫流。
朱家父子幾人,此刻都已不顧形象,表現出常人該有的情感。
“老四,你娘她……走了,她走了!”朱鹹銘聲音沙啞,換了一次氣才把話說完。
他不忍道出“死”這個字,所以用“走了”來代替,可這不過是自欺欺人。
“她怎麼能獨自走了,她怎能撇下我一個人走了!”
“她怎麼撇下我獨自走了?”
說到最後,朱鹹銘已有暴怒的跡象,整個人紅了眼猶如野獸。
“都怪那些庸醫,都怪那些奴婢,是她們害死了皇后!”
“來人……”朱鹹銘奮力喊出了這兩個字。
“爹……娘生前有言,說此乃命數,不願您加罪旁人!”
“難道爹要讓娘走得不安心?”
說出這番話的,不是朱景洪三兄弟中任何一人,而是近半年照顧皇后最久的朱雲笙。
皇帝此刻明顯失了理智,朱景洪和太子在審時度勢,老六根本就不打算插話,唯有朱雲笙勇敢站了出來。
支撐她說出這番話原因,是她真的記住了老母親的交代,不願讓母親牽掛之事沒有善終。
這時,朱景洪跟着開口:“爹……您息怒,孃的在天之靈,在看着您啊!”
這些話,朱鹹銘稍微聽進去了,讓他冷靜了許多。
可他終是咽不下這口氣,於是便下令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涉事之人,全部收監,發配伊犁!”
自己老婆死了,被這些人“害死了”,朱鹹銘是真的想殺人,他其實更想滅這些人族。
眼下只收監發配這些人,在他這裡已是從輕再從輕的發落,皇后遺澤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燭光搖曳之下,朱鹹銘宛如兇獸,這一刻已無人敢再勸他。
接下來,朱鹹銘揮退了所有人,他想單獨跟皇后待一會兒。
這其實不符合皇家制度,畢竟後面有沐浴更衣收殮等事。
可在皇宮裡,朱鹹銘的話就是規矩,所以衆人只能在外殿等着。
夜色茫茫,星沉月落,一代賢后,魂歸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