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左右……不過是意氣之爭
祠堂之中——
賈珩環視着一衆默然不語的賈族中人,心頭鬆了一口氣。
方纔他先是故意拿住賈赦話頭,又是狠狠折了賈赦的體面,目的只有一個,不能讓祠堂之中賈家爺們兒,形成“你一言、我一語”的千夫所指局面。
彼時,他縱是百口莫辯。
請問,難道要將賈家爺們兒一一懟回去嗎?
不行的,那樣纔是不留一點兒餘地的自絕於宗族,自絕於社會風評!
同時在邢夫人開口煽動挑唆賈族爺們之時,他以最激烈的手段,將邢夫人的話頭兒給截住,仍是爲了避免造成一種宗族羣起而攻,被掃地出族的處境。
否則,在祠堂中和賈族爺們兒辯論一通,再怎麼自說自話,給外人觀感,灰溜溜的就是他了。
說白了,就不能等賈赦挑唆起宗族之勢。
而只能將火力針對賈赦一人,不管是講究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的政治,還是最簡單的被人圍毆,都是挑着領頭兒的打。
那種反派逼逼賴賴一通,他在備受屈辱地反擊?
別鬧了!
那時候,落在外間人眼中,有問題的反而成了他。
真要學諸葛亮舌戰羣儒?起碼舌戰的是儒!
儒還能擺事實,講道理,實在不行,還能說說利弊,逼得急了,大不了學魯肅,說一些“爾等皆可言降曹,而孫將軍不可!”的誅心之言。
但現在面對賈族爺們兒,你和他講道理,他給你講尊卑,你給他講國家法度,他給你講宗族利益……
糾纏起來,沒完沒了。
耽擱下去,殊爲不智。
而且最關鍵的是,他真要這般做,時間上都拖到……中午了。
宮裡的聖旨,是不是已經在路上呢?
先前,他就不太想按着天子的心思行事,天子以爲給了他爵位和公府家業,但卻不知甩給他一個巨大的包袱。
內耗,扯皮……
更不要說,大丈夫功名利祿,提三尺劍,自取之!
因爲,但凡有點兒成就,賈府中人會不會說,“要不是當初襲了爵……”
不管崇平帝的心意如何,他總要試着裝作不知,把這個爵位包袱甩一下,能甩掉甩不掉再說,他要試着甩一下。
因此,他必須速戰速決,狠狠折了賈赦以及邢氏的體面,現在哪一個還和他一個將要除去族籍的人論長短,講道理?
王夫人?
她先前或許還會順着大勢,說落他兩句,但現在,一句“邢氏賤人”,當着宗族老少爺們兒的面,邢氏可以說顏面掃地,王夫人還會開口嗎?
不會了。
就是現在誰求着王夫人開口,她都不會開口,若是再被他罵一句賤人,王夫人這等“體面人”,能慪死。
至於邢夫人,他話說的雖重,但其實,在這個對男人格外寬容的時代,還真是這樣的一種觀念。
丈夫不孝敬父母,媳婦挑唆的。
孫子不親祖母,媳婦挑唆的。
丈夫不知上進,沉溺酒色,沉溺於己,是狐媚子,沉溺於旁人,這是……媳婦兒不知規勸!
總之一句話,都是女人的錯,男人沒錯兒。
雖然他不贊成這樣吃人的禮教壓迫世道,但具體到賈赦和邢夫人兩口子身上,賈赦貪色暴虐,邢夫人的煽風點火,難道不負一點責任?
助紂爲虐者,正此輩也!
逼嫁鴛鴦的又是何人?
所以,他方纔之言雖言辭激烈,但卻不會在賈府爺們兒眼中有多少“這人失心瘋了吧?”,“有辱視聽”的觀感,只是皺了皺眉,一些原本可能想說話幫腔的,感受到他的凌厲氣勢,反而會沉默不語,看看情況再說。
這是人之常情啊!
旁觀者眼中,有理不在聲高,但有理一定會顯示在氣勢強弱!
相反,給邢夫人講聖賢道理?
她一懵二傻三蠻纏。
難道他還要跺跺腳,說什麼,夏蟲不可以語冰?
只會出現一副場景,祠堂中雖不至鬨堂大笑,但也是目光古怪而譏諷,那是咸亨酒樓一衆食客,聽到孔乙己開口“之乎所也”做出的同樣反應。
故而,一句“賤人”叱罵足矣!
這邊廂,賈母坐在梨花木製的椅子上,臉色難看地看着那個“囂張跋扈”的少年,旁人聽不出方纔賈珩之言,她如何聽不出?
什麼叫“好好的爺們兒讓人挑唆壞了?”,這是你賈珩一個小輩該說的話?
這是她說的話!
這是公公和婆婆,訓兒媳婦的話。
你賈珩想做什麼?
簡直是庶孽啊。
賈珩方纔所言“好好的爺們讓你教壞了。”還真是有意而言。
這是“致敬”王夫人!
這句話的出處就是王夫人,紅樓原著中,寶玉吃金釧嘴上的胭脂,問題是,吃就吃吧,還當着王夫人的面!
雖然王夫人已是午後小憩,但寶玉與金釧調笑無狀,也不壓低聲音,王夫人這就是隨時醒來的狀態。
然後,金釧被佛口蛇心的王夫人叱罵“下流娼婦,好好的爺們兒讓你教壞了”,寶玉嚇得一溜煙兒跑沒影兒了。
金釧孤立無援,被趕出榮府,烈金釧不願受辱,自此投了井。
這邊廂,隨着祠堂陷入一陣詭異的安靜,賈母卻是狠狠拄了拄柺杖,如銀鬢髮之下的面容上,面無表情。
顯然心頭已經想盡快結束這場……“鬧劇”。
賈珩擡頭看向賈母,拱了拱手,躬身一禮,心道,賈母這一開口,終於結束了。
原本賈赦組了個團,還未開團,被他直接摁死,邢夫人還想帶一波節奏,被他“強勢”打斷。
好好的“千夫所指”的劇本,已經亂成一團。
現在賈母過來收場,正當結束之時。
賈珩在心裡推算了下時間,此刻正是巳時,從他進祠堂,總共沒有用一刻鐘。
在他心中,上一炷香敬完榮寧二公,以表致意,剩下的就是趕緊“除族籍”,可卿還在家中等候他一起去岳丈大人家歸寧。
他爲什麼要和賈族的老少爺們兒,脣槍舌劍一番呢?
左右……不過是意氣之爭。
賈母在丫鬟鴛鴦的攙扶下,站起身來,開口道:“賈珩,你既然貌恭而心不服,又何必行禮?”
顯然,賈母這兩天也是被某庶孽,激起了和代善公相守之時的記憶,在這一刻也是正色以問。
賈珩擡頭看着對面的賈母,說道:“老太太德高望重,珩一直都是服氣的,那日老太太公允以斷,彌合親族之仇隙,珩感佩莫名,不可一日或忘,這話,珩也說過,珩自認心口如一,既是如此,爲何不行禮?”
對賈母,他心頭並無多少惡感。
倒不是因爲給了他晴雯。
而是從目前而言,賈母就沒有想過用陰招對付他,哪怕是前日進宮告狀,他雖不知細情,但事後推測,賈母應該沒有在皇太后耳旁給他上眼藥。
不管如何,人無害他之意,他何必咄咄逼人?
尊老愛幼,畢竟是……傳統美德。
至於賈赦貪財暴虐,賈珍好色兇戾,一個老太太,又能如何?
看《紅樓夢》時,就能明顯覺得賈母是那種一團和氣,會做媳婦兒兩頭瞞,從不揭開傷疤的那種,幾乎沒有冷厲待人的一面,除了因爲寶玉而方寸失措。
當然,並不是他幼稚的認爲,陪同賈府沐風雨數十年如一日的賈母,就是任人揉捏的麪糰兒。
只是年紀大了,心腸軟了,待下以寬,否則也不會任由賴家惡奴欺主。
賈母嘆了一口氣,知道這是怎麼都壓不服這個庶孽,方纔那句話,她昨晚想到半夜沒睡着,纔想起老國公年輕時候,這麼說過誰?
然後,記得那人恍若被拆穿了面具一般,羞紅交加,跪地請罪,這個旁支庶孽……
賈母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你心中怎麼想,老身也不想知道,如今,你也成家立業,能爲愈發大了,宗族容不下你了,你是獨門立戶也好,還是被除籍也罷,強行捏合在一起,兩不相好……”
現在的賈母可以說就是“送瘟神”的態度,甚至已經懶得追究方纔賈珩的“無禮”舉動,只一心想將這旁枝庶孽趕緊從賈族中送走,自此老死不相往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