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江濤回過頭兒說:“就是吧,大娘!你回去吧!”

朱老忠帶着一身的勇氣,含着滿胸的辛酸,邁開矯健的腳步,翹起鬍子,一直向東走,江濤在後頭跟着。兩個人走在外鄉陌生的道路上,低下頭眼前晃着運濤的面影,擡起頭數着天空浮動的雲朵。走着路朱老忠說:“一出了門,不比在家裡,心眼裡要學機靈點兒,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到了大地方,人地生疏,要多長個心眼兒才行。”江濤說:老忠說:“要看我的,我叫你行,你就行。我叫你止,你就止。”江濤唯唯的答應。兩個人曉行夜宿,不知走了多少時日,纔到了濟南,走進一家起火小店裡。一進店門,朱老忠就哈哈笑着,跟店掌櫃打招呼:“店掌櫃!咱要住間小房。”

掌櫃的是一個白了頭髮的山東老漢,是個大高老頭兒,聽說有人住店,一步步走出來說:“你們住店?好說,咱就是開店的。來,住吧。”他開了一間小房。那間小房只有半間屋子那麼大,屋裡一條小炕,一張小桌,問:“看!這間房住得開嗎?”

朱老忠說:“行,這間房住一天要多少錢?”

掌櫃的說:“官價,四毛錢,吃飯另算。老客,貴府什麼地方?來做什麼生意?”

朱老忠說:“不敢,是河北保定地面上人,來濟南看看有什麼賺錢的買賣。”

掌櫃的說:“山東地面上好東西多得很哪!單說這樂陵小棗吧,你別看個兒小,吃到嘴裡就象蜜一樣甜,沒有核兒,是天下馳名的。再說,那裡的驢種,個兒大毛色黑,把繮繩一抖,就瞪開眼睛哇啦哇啦地叫。”

朱老忠洗着臉,笑了說:“真好的叫驢!”

掌櫃的說:“莊稼人都喜歡。俺濟南也有的是寶物,黑虎泉、趵突泉、珍珠泉,你是沒有見過的。南北老客們來了,沒有不上大明湖、千佛山上去逛逛的,大明湖又稱半城湖……”他伸手劃了個圓圈,又說:“一城山色半城湖……真好的景緻呀!”說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看老漢是個漢大心實的江湖人,看着江濤洗完了臉,把房飯安排好了,就走到櫃房裡去。櫃房裡沒有別人,老掌櫃在屋裡燒火做飯,見了朱老忠,說:“老客,請坐。”

朱老忠坐在凳子上,說:“聽說,咱濟南有個什麼模範監獄?”

老掌櫃說:“有倒是有……”

朱老忠說:“這個模範監獄,怎麼個模範法兒?”

老掌櫃淺笑了兩聲說:“監獄有什麼模範的?大!囚的人多!革命軍一來,就抓了一些人,關在裡頭。”

朱老忠問:“淨抓的一些個什麼人?”

掌櫃的聽他問得根切,直起腰來看了看,說:“咱也不知道是些什麼人,聽說是些犯‘政治’的。”

朱老忠問:“這監獄在什麼地方?”

掌櫃的說:“離這兒遠哩。在濟南,你一打聽大監獄,誰也知道,出了名兒的。”說到這裡,他又擡起頭仔細觀察朱老忠,問:“怎麼,你是來看親人的?”

朱老忠說:“那能隨便看?”

掌櫃的說:“那也得看犯的什麼罪,偷雞摸狗的,在咱外邊是小偷,誰也不敢招他,可是到了監獄裡,是罪過最輕的。最怕犯上‘政治’,這年頭一着那個邊兒,不是砍頭,就是‘無期’。是判了罪的都能看,沒判過罪的,想看也不行。”

朱老忠問:“爲什麼?”

掌櫃的說:“他怕你串供呀,他要是拿不住你的把柄,可怎麼判你罪呢!”

朱老忠聽到這裡,搖了搖頭,心裡說:“可不知道怎麼樣?”

朱老忠向這個老頭打聽好了大監獄的座落,帶着江濤,走到大街上,買了一些禮物,拿着嚴知孝的信,到省政府去。到了省政府的紅漆大門,門前有兩排兵站着崗。朱老忠拍了拍江濤身上的土,說:“孩子!我在門前等着,你進去,不要害怕,仗義一點兒。見了人,說話的時候,口齒要清楚,三言兩句就說到緊關節要上,不能唔噥半天說不出要說的事情……你去吧,我在這裡等着,咱不見不散。”

朱老忠在門前看着,江濤揚長走進去,等了吃頓飯的工夫,江濤才走出來。朱老忠笑着迎上去,拉着他的手,走到背角落裡,笑着問:“孩子!怎麼樣?見着了嗎?”

江濤說:“正好見着了,晚來一會就不行。”

朱老忠笑了笑,問:“結果怎麼樣?跟我說說。”

江濤說:“他說這案子是軍法處判的,不屬他們轄管。看看可以,別的他們無能爲力。”

朱老忠又說:“他問什麼來?”

江濤說:“他問嚴先生好,一家子淨有些什麼人兒……”

朱老忠聽着,倒象是個可靠的人。他們又在大街上買了火燒夾肉、點心、雞子什麼的,等明天一早,趕到大監獄去探望運濤。

第二天,是個陰溼的日子,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下着濛濛的牛毛細雨,石板路上溼滑滑的。朱老忠和江濤踩着滿路的泥濘,到模範監獄去。走了好大工夫,到了監獄門口。江濤一看見高大的獄牆,森嚴的大門,寒森森得怕人,不知不覺兩腿站住。朱老忠悄聲說:“走!”用手輕輕推了他一下,兩人不慌不忙,走到門前。朱老忠說:“你等一等,拿信來,我先進去看看。”

江濤在門外頭等着,朱老忠走進大門,到門房裡投了信。一個油頭滑腦的傢伙,看了看那封信,拿了進去。等了老半天,才走出來嘻嘻哈哈笑着,說:“來,我幫你掛號,有幾個人?”

朱老忠說:“兩個人。”

那人替他們領了一塊竹板牌子,遞給朱老忠。朱老忠看他回了門房,才走出來,下巴向江濤點了一下,說:“來!”江濤跟着朱老忠走進去。兩個人彎着腰上了高臺石階,又走過一段陰暗的拱棚長廊。河裡沒魚市上看,一過石門,那探監的人可真多呀!有白髮老祖父來看孫子,年輕的媳婦來看丈夫,也有小孩子來看爸爸的……

他們順着一排木柵子走進去,那是一排古舊的房廊,用木柵隔開。他們立在第十個窗口下邊呆住,小窗戶有一尺見方,窗上鉗着鐵柱子,窗櫺上只能伸過一隻手。他們靠在木柵上,等和運濤見面。每個窗口都站着很多人,就是這個窗口人少,只江濤和朱老忠兩個。人們見他兩人醇醇實實,莊稼百姓樣子,都扭過頭來,睜着大眼睛看。

獄裡的房屋破爛不堪,有的屋頂傾斜着,坍塌了,長了很多草。秋天缺乏雨水,草都枯黃了,風一吹動,颯颯響着。

屋裡異常潮溼、黑暗,屋角上掛滿了蛛網。

江濤正在楞着,聽得一陣鐵鏈譁啷的聲音,掉頭一看,走出一個人來。濃厚的眉毛,圓大的眼睛,緩步走着,叮叮噹噹,一步一步邁上階臺,定睛一看正是運濤。幾年不見,他長得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臉龐,臉上黃黃的,帶着傷痕。他懷裡抱着銬,腳上拖着鐐,一步一蹶走進門口。大圓圓的眼睛,如同一潭清水,陷進幽暗的眼眶裡,顯得眉棱更高,眉毛更長。一眼看見江濤站在窗外,楞怔着眼睛呆了一會。當他看見忠大伯也來了,站在江濤的後面,他紫色的嘴脣,微微抖動了兩下,似乎是在笑。沙啞着嗓子招呼說:“江濤,忠大伯,你們來了!”

江濤靜默着,站在窗前,睜着黑眼睛盯着運濤,說:“哥,我們來看你!”

朱老忠也走前幾步,扒着小窗戶說:“來了!我們來看你,孩子!”

“好!”運濤出了口長氣,說:“見到你們,我心裡也就安下來。奶奶可好?”

江濤遲疑了一刻,才說:“老人家已經去世了!”

運濤聽到這裡,他仰起臉望着天上,沉重地說:“老人家去世了!爹和娘呢?”

忠大伯打起精神說:“你爹病了,要不,他還要親自來看你。你娘可結實。”

運濤凝神看着江濤和忠大伯,有吃半頓飯的工夫。他心裡在想念故鄉,想起奶奶慈祥的面容。不管什麼時候,奶奶一見到他,就會默默地笑。他始終不能忘記奶奶,那個可愛的老人。隨後說:“告訴你們吧!”他用手摸索着磨光了的刑具,繼續說:“江濤、忠大伯!我想,我完了……爹孃生養我一場,指望我爲咱受苦人做主心骨兒……可惜,我還這麼年輕,就要在監獄裡度過一生!”說着,連連搖頭,眼上掛下淚來,象一顆顆晶瑩的珠子,着實留戀他青春的年歲。又說:“哎!我並不難過,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江濤,今後的日子,只有依靠你了!你要知道,哥哥是爲什麼落獄的。”說到這裡,烏亮的眼睛盯着忠大伯,老人直着脖子在看着他。他猛地抱起手銬,帶動腳鐐,踏步向前,好象堅決要走出鐵窗,和親人握別。老看守走上去,把他攔住,說:“到了,到了,時間快到了!”說着,拽起運濤向裡走。運濤把腳一跺,生着氣,抖動肩膀,搖脫了老看守的手,又仰起頭來,瞪起眼睛要望穿青天。咬緊牙關說:“江濤!望你們爲我報仇吧……春蘭呢?”

說到這裡,他又長嘆一聲,說:“啊!我們失敗了!”

大革命的後期,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使黨和工農大衆得到失敗!

忠大伯說:“春蘭在等着你!我們都說好了,等你回去,給你們成家。”

老看守說:“什麼時候,還說這種話。”說着,連推帶搡要把運濤帶走。運濤伸出拳頭,張開大嘴喊:“打倒蔣介石!

打倒反動派!”喊着,一步一步走回去。

江濤眼看哥哥拖着腳鐐,頭也不回,走回監獄,楞怔着眼睛呆住。老看守捵着胖胖的大肚子,努着嘴瞪着眼睛說:

“走吧,走吧,走開吧!”伸手要關那個小窗戶。

忠大伯急忙走上去,攔住他的手,說:“勞你駕,我們還給他帶來點吃的東西。”

老看守撅起嘴,開開窗戶伸出手來,不耐煩地說:“拿來!”

忠大伯拿過東西,遞上去,把春蘭捎來的小包袱也遞給他。老看守把東西放在小桌上,打開紙包,歪起脖子這麼看看,那麼看看。又從懷裡掏出根銀釺子,這麼插插,那麼插插。然後,啪噠地把小窗戶一關,把東西帶走了。

忠大伯冷冷地對着關上的鐵窗,怔了老半天。江濤說:“忠大伯,咱們回去吧!”這時,忠大伯才猛醒過來,說:“嗯,走!”才低下頭去,慢吞吞地走出監獄。江濤扶着忠大伯走回小店,忠大伯迷迷怔怔地蹲在炕頭上,不吃飯也不說話,抱着腦袋趴在膝頭上,昏昏迷迷地睡了一覺。

江濤心裡七上八下,直絞過子。反革命要奪去運濤年輕的革命的生命,他心裡酸得難受,甭提有多麼難過了!他想這場官司打過去,說不定要失學失業。父親要完全失去家屋土地。於是,他心裡想起賈老師的話:“……要想改變這條苦難的道路,只有鬥爭!鬥爭!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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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從小跟父親種莊稼,年歲大了,父親給人家蓋房,他就成天價粘在園子裡,拍土臺、打步蛐、捉梨蟲、上高凳,幾行子梨樹,不用母親和祖母動手,錢就到家了。每天,天不明他就起身給母親挑水。天還沒黑下來,就背起筐給牛上墊腳。夜晚,讓父親好好睡到天明,哥哥把牛喂個飽……如今他爲了革命陷進監獄裡了!

運濤自從那天晚上,和春蘭離別,走到前邊村上,和一個同志下了廣東,交了黨的介紹信,到了革命軍——自從國共合作,中央曾經調了不少優秀的黨團員,到廣東參加革命軍。

當時廣東是革命發源地,運濤在革命軍裡受了很多馬列主義教育。一個青年人,從鄉村裡走出來,投入革命的洪流,一接觸到民主自由的生活,自然有驚人的進步。組織上看他操課都好,無產階級意識又很清楚,允許他以員的身分參加了國民黨。不久,革命軍誓師北伐,他們開始和國民黨員們並肩作戰。時間不長,他當了上士,當了排長,又被保送到軍官學校受短期訓練。

當他開始作見習連長的時候,北伐戰爭正在劇烈,他懷着祖父和父親幾代的仇恨,奮勇百倍的行軍作戰。在戰爭空隙裡,也常常想起家鄉:幼時,他在千里堤上玩耍,在白楊樹底下捉迷藏遊戲,在淺灘上玩水,在水蓼中捉野雁。春天,那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廣闊的梨園,他們在梨樹上捉棉花蟲兒,裝在瓶瓶裡,拿回家去餵雞……一連串兒時的鄉土生活,從他腦子裡映過。他想:在那遙遠的北方,可愛的家鄉還被惡霸地主們把持,被黑暗籠罩!又想着,帶領革命軍到了家鄉的時候,怎樣和忠大伯、明大伯,團結羣衆,起來打倒馮老蘭,建立農民協會,建立起民主政權……於是,他更加努力進行工作。除了行軍作戰,還要宣傳政策,發動羣衆。

不久,他們打到一條長河上的橋樑,封建軍隊在橋頭頑強抵抗。他們只好沿河構築工事,決心攻下橋頭堡壘,把軍隊運動到河流北岸去。革命軍決心作攻堅戰,他們風雨不休,一直在這條戰線上攻擊了五晝夜。在白天槍聲稀落的時候,他趴着戰壕,瞄準敵人射擊的時候,還在想念着媽媽、父親,想念着奶奶和忠大伯。一個個和藹的面容,如在眼前。在野炮轟鳴,赤色的飛虻,象蝗羣一樣在頭頂上飛過。那時,他還想念着春蘭,那個黑粹臉兒,大眼睛的姑娘。在戰鬥的晚上,月明星稀,天光涼冷,他懷裡抱着一支槍,趴在戰壕上,腦子裡老是想着他的母親,嘴裡輕輕念着:“媽呀!知道嗎,你的親愛的兒子在和封建軍閥作戰。媽呀!知道嗎?你親愛的兒子,已經幾天不吃飯了!媽呀!你知道嗎?你親愛的兒子身上穿的衣服,擋不住夜晚的寒風呀……”

就在那天晚上,月亮很高,星星很稀,他們帶領鐵軍健兒,冒着敵人的炮火,攻下了這座橋頭堡壘。……

一次次驚心動魄的戰鬥,一幕幕難忘的場景過去了,再也想不到,今天反動派把他們砸上手銬腳鐐,拋進陰溼的監獄裡。

江濤心裡想着哥哥的遭遇,眼前晃着鐵欄裡那張蒼白的臉。朱老忠醒過來,看見江濤呆呆地出神,心疼得死去活來,他站起身,咂着嘴走出走進,象手心裡抓着花椒。吃飯的時候,親手把麪條撥在江濤的碗裡,勸他多吃點。睡覺的時候,睜着兩隻眼睛看着江濤睡着,他才睡下。晚上結記給江濤蓋被子,怕他受了風涼。老年的心,放也放不平。

爲了營救運濤,江濤又上省政府跑了一趟,結果又垂頭喪氣地走回來。看是沒有希望了,忠大伯也不問他,只是合着嘴蹲在炕頭上。不聲不響,蹲了一天一夜。那天早晨,江濤說:“大伯!咱再去看看我哥哥吧,老遠的走了來,弟兄一場,多見一次面……”

忠大伯說:“走!”還是合着嘴不說什麼。

忠大伯帶上江濤走出小店,兩個人在馬路旁走着,馬路上人來來往往很多,可是沒有一個人明白他們的心情。到了監獄門口,有個穿黑制服的辦公人,站在高臺大門前。忠大伯用手捅了江濤一下,叫他停住。一個人走上去說:“借光!

我們來看一個人。”

“看誰?”那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叫什麼名字?”

忠大伯說:“嚴運濤。”

“嚴運濤,是個政治犯!”那人好象很熟悉運濤的名字。擡起頭想了想,嘟嘟噥噥地說:“這是不許輕易接見的,除非有信。”他仄了一下腦袋,象忘了什麼又記起來,又擡頭思摸了一下。

聽得說,朱老忠向江濤要過信來,向前走了兩步,把信交給他。那人看完了信,領他們到裡面去,領出牌子來。又通過那條陰溼的過道,走到小鐵窗戶前面。

吃頓飯的工夫,有兩隊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凶煞似地,從裡面跑出來,後頭有人挾着運濤走出來。這次見面,和上次有很大的不同!

江濤看見哥哥帶着手銬腳鐐,叮噹地走着,一步一步邁上階石。運濤睜着大眼睛,一眼看見江濤和忠大伯,看見忠大伯眼裡滾出淚珠子,眼圈也紅了。他今天不同那天,臉上紅紅的,鬢角上青筋在跳動,頭髮蓬亂,披在臉上。也不知道他受了什麼刺激,在監獄裡起了什麼變故!

江濤合着嘴,繃緊了臉走上去,忠大伯也跟着走到小窗戶前面。探監的人們,看見運濤在小窗戶裡的樣子,都走過來看,一時把小木柵欄擠滿了。有幾個士兵走過來,舉起鞭子,在人們頭上亂抽:“閒人閃開,閒人閃開!”等人們走開了,江濤走上去說:“哥哥!明天我們就要回去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運濤站在鐵窗裡,叉開兩條腿,問:“你們要回去了?”

忠大伯說:“唔!我們要回去了,再來看看你!”

這時,運濤氣呼呼地揚起頭來,看着遠方,響亮地說:“回去告訴老鄉親們!我嚴運濤,一不是砸明火,二不是斷道。我是中國的黨員,爲勞苦大衆打倒貪官污吏,剷除土豪劣紳的!我們在前方和封建軍閥們衝鋒陷陣,一直打到長江流域,眼看就要衝過長江北岸,北伐就要成功,革命就要勝利了。蔣該死的,他叛變了!和帝國主義、和軍閥官僚、和土豪劣紳們勾結起來,翻回頭來,張開血口,屠殺和廣大工農大衆……”

他講着,掀動濃厚的眉毛,睜開圓大的眼睛,射出犀利的光芒。講到“蔣介石集團叛變中國革命,使革命遭到失敗”的時候,從雪亮的眼睛裡拋出幾顆大淚珠子。

朱老忠聽得運濤講話,振起精神,暗下說:“好,好小夥子,有骨氣!”

不等運濤再說,站出一個兇橫的傢伙,長着滿臉橫肉。伸出手,啪!啪!啪!連打幾個嘴巴。說:“媽的!你瘋了?你瘋了?直是罵了一夜的街!”

看見大兵打運濤,江濤瞪着血紅的眼睛氣憤了,他想伸出拳頭大喊幾聲。可是,伸頭一看,兩旁站的盡是帶槍的兵……看着哥哥捱打,他心裡痛啊,暗裡流淚呀。忠大伯驚詫地說:“咳呀!他瘋了?他瘋了?親人們!看,不如不看,這比刀子剜心還疼!”

運濤到了這刻上,他什麼也不怕了。他更加憤怒,瞪出眼珠子大喊:

“打倒刮民黨!”

“中國萬歲!”

運濤喊着,嘴上的血流到下巴上,滴滿了衣襟。這時,看的人越聚越多,齊聲說:“真好樣兒的!”暗裡惋惜:“象個員!”

士兵們抓住運濤,要把他拉回去。拉到門口,他不理睬劈劈啪啪落在頭上的鞭子,瞪出血紅的眼睛大聲喊叫:“江濤!忠大伯!回去告訴我爹,告訴明大伯,告訴媽媽和春蘭。叫春蘭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回到鎖井鎮上去,報這不共戴天之仇!”

朱老忠直着眼睛看着運濤,拽起江濤,斤斗骨碌跑出來,一直跑出大門口,還氣喘噓噓的。江濤看見了哥哥憤怒的樣子,攥緊拳頭,氣昂昂地走回來。回到小店裡,蹲在炕上,低下頭,用袖子捂上臉,不忍看見反革命們對哥哥兇橫的摧殘,他們要把運濤囚禁在黑暗裡度過一生!

店掌櫃的見他們一天沒吃飯,走進來招呼,說:“怎麼還不吃飯?這街上嚷動了,說大監獄裡囚着一個硬骨頭的員,好硬氣的人物!”又同情地嘟嘟噥噥說:“他們這‘革命’呀,可不如這好漢子剛強,他們欺軟怕硬!”

朱老忠聽話中有因,湊過去問:“店掌櫃!怎麼說他們是欺軟怕硬?”

“我給你們說說吧!”店掌櫃打火抽菸,和忠大伯坐在一起。說:“今年夏天北伐軍打到濟南城,日本兵關緊城門,把住城牆,不許他們進來——這地方早就住着許多日本兵——眼看就要跟他們開火。北伐軍派外交官進城跟日本人交涉,你猜怎麼樣?按窩兒叫人家捆起來了。”

忠大伯縮了一下脖子問:“幹什麼,要開火?”

店掌櫃繃起臉,搖晃着手,氣呼呼地說:“咳!把那個外交官割了舌頭,剜了眼了!”

忠大伯說:“八成,這仗得打起來!”

店掌櫃囚了一下脖子,笑咧咧地說:“不,他們不行,他們軟。這北伐軍繞了個彎兒轉過去了!”

朱老忠有點不相信,用懷疑的眼光看着江濤,江濤也說:“革命軍打到武漢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還和合作哩,發動工農羣衆,向帝國主義遊行示威,強硬收回外國租界。後來,他們駭怕了,鎮壓了工農羣衆,屠殺了。這樣以來,北伐軍裡就缺乏了革命性,打到濟南城的時候,他們的外交官就被日本鬼子割舌頭剜眼睛了!”

說到這裡,店掌櫃拍了拍江濤的肩膀說:“好小夥子!你是個明白人,將來一定能行。”說着,縮起脖子,嗤嗤地笑着走出去了。

朱老忠這時覺得心慌意亂,親子情分,還是不忍回去。他又坐下來打火抽菸,想:“運濤這孩子……他要長期過着監獄生活了……”想着,目不轉睛看着江濤。長圓的臉,大眼睛,和哥哥一樣濃厚的眉毛,又黑又長的睫毛打着忽閃。嘆口氣說:“咳!多好的孩子,偏生在咱這人家。”

朱老忠自從接到運濤的信,總是替嚴志和父子着急,心上架着一團火。到這裡,看運濤沒有死的危險,心裡才踏實下來。現在,全身的骨架再也撐持不住了,躺在炕上暈暈地睡着,做起夢來……夢裡,他正躺在打麥場上睡覺。運濤笑模悠悠地,遠遠地跑來看他了。說:“忠大伯!院裡下雨哩,屋裡睡去。”說着,黑疙瘩雲頭上掉下銅錢大的雨點子,打得楊樹的葉子啪啦亂響。

江濤看太陽下去,天空開始漫散着夜色,城郊有汽笛在吼鳴。他想到祖父和父親的一生,想到朱老鞏和忠大伯的一生,想到舊社會的冷酷無情。心裡說:“階級鬥爭,是要流血的!你要是沒有鬥爭的決心和魄力,你就不會得到最後的勝利!”想到這裡,頭頂上象亮出一個天窗,另見一層天地。

忠大伯睡醒了一看,哪裡有什麼場院,哪裡有什麼楊樹,還是在炕上睡着。他點着一袋煙,向江濤敘述了他的夢境,說:

“運濤一定能回去,能回到咱的鎖井鎮上!”

江濤說:“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是你想運濤想的。”

江濤在濟南買了幾張大明湖的碑帖,又買了二斤樂陵小棗,包了個小包袱,掛在腰帶上。在山東地面買了一匹小驢,叫忠大伯騎上,江濤折了根柳枝,在後頭轟着走回來。路上,忠大伯還說:“按我這個夢境說,運濤這孩子一定要回來,不算完!”

江濤說:“當然不算完!反革命在武漢大屠殺以後的日子,同志帶領革命的士兵、工人和農民舉行了秋收起義,上了井岡山。朱德同志帶領南昌起義的部隊轉戰湖南。他們在井岡山上會師了,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建立了工農紅軍,建設了革命的根據地。今後要打土豪分田地,進行土地革命,叫無地少地的農民們都有田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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