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朱老忠還鄉的消息,也傳到西鎖井,傳到馮家大院。

馮家大院,是一座古老的宅院,村鄉里傳說:馮家是明朝手裡發家的財主,這座宅院也是在明朝時代用又大又厚的古磚修造起來。經過幾百年風雨的淋灑,門窗糟朽了,磚石卻還結實。院子裡青磚鋪地,有瓦房、有過廳、有木廈。飛檐傾塌了,檐瓦也脫落了,牆山很厚,門窗很笨,牆面上長出一片片青色的莓苔。青苔經過腐蝕,貼在牆上,象一塊塊的黑斑。一進馮家大院,就會聞到腐木和青苔的氣息。據說馮家大院裡有象貓一樣大的老鼠,有一扁擔長的花蛇,把那座古老的房舍,鑽成一個洞一個洞的。院裡一棵老藤蘿,纏在紅荊樹上,老藤蘿長得很茂盛,倒把紅荊樹給纏黃了。老藤的葉子又密又濃,遮得滿院子蔭暗的不行。大瓦房的窗格櫺又窄又密,屋子裡黑古隆冬的。但是這樣的房子,馮老蘭卻住慣了,他成天價鑽在大瓦房裡,晴天白日點起油燈,寫帳簿打算盤。這天聽得朱老忠還鄉的消息,他不寫帳,也不打算盤,只是趴在桌子上發呆。眼前晃晃悠悠地閃着朱老鞏的影子,仇人的形象是有心人不能忘卻的:頭上挽着個搪扭兒,光着脊樑,舉起鍘刀,張開大嘴喊着:“大銅鐘是四十八村的,今天誰敢捅它一手指頭,這片鍘刀就是他的對頭!”雖然過去了幾十年的事情,他多咱一想起來,就趴在桌子上,轉着黃眼珠子,呼嚕呼嚕地學貓叫。心裡納起悶來:“嗯,朱虎子,朱老忠,他不是死在關東了?”馮老蘭沒見過三十年以後的朱老忠,根據幼時的相貌,會把他想象成朱老鞏的樣子。心裡悔恨說:“剪草不除根,又帶回兩隻虎犢兒!唔!老虎,簡直是三隻老虎!”他心上異常不安,垂下枯黃的臉,眯瞪眯瞪眼睛,瞧着窗外。

三十年的時光,也在馮老蘭身上留下顯著的標記:他已經是六十開外的人了,肩膀已經弓了起來,花白了頭髮,也花白了鬍子。臉上瘦得凹下去,兩隻眼睛卻還很有精神。

他提起長煙袋,把菸灰磕在地上,吊起眼珠慢吞吞地走出來。經過三層大院,走到場院裡。在往日裡,他一走到場院,就會感到驕傲:鎖井鎮上,只有馮家大院配住這樣的高房大屋。屋舍雖然老朽,樣式畢竟與別家不同!看見牛把式老套子牽牛套車,他又想:在鎖井鎮上,只有馮家大院才配使用這樣的死頭大車,才配餵養這麼肥的牛!想着,他的驕傲情緒又在心上蠢動起來,伸出右手捋着他的長鬍子。

場院裡有喂十幾條牛的牛棚,有喂十幾只豬的豬圈,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枝葉繁密得象傘蓋一樣遮住太陽。他走過牛車、井臺、土堆糞堆,到了黃土圍牆下,站在綠樹蔭裡。往日裡他就愛站在這兒,回憶勝利的往事……

當他的兩隻老眼掠過廣闊的柳林,掠過葦塘,掠過池塘上的清水波紋,看見對岸坡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嚴志和,那個新拿敗的對手,並不放在他的眼裡。當他看到另外一個象朱老鞏模樣的人,心裡說:“也許,那就是未能剪草除根,而又死灰復燃了……”想着,又撅起他的長鬍子,自言自語:“唔!一隻虎沒殺絕,三隻虎回來了!”登時,他覺得辦錯了一件大事情,一時急躁,氣喘起來,胸膛急驟地起伏,那顆心幾乎要跳出來,怎麼也裝不到肚子裡,頭腦暈眩起來。他提起大煙袋慢慢走回來。走到大門口,門角上那對石獅子呲着牙咧着嘴,瞪出大眼珠子看着他。他耽了一刻,又走過三層宅院,走上高臺磚階,走回他的黑屋子,唉聲嘆氣地坐在大木椅上。這時他的二兒子馮貴堂走進來。

馮貴堂高高身材,穿着袍子馬褂,白光臉蛋,滿腦袋油亮的長髮。他上過大學法科,在軍隊上當過軍法官。上司倒了臺,他才跑回家來,幫助老爹管理村政,幫助弟兄們過日子。這幾天他正有一件心事,看見他的老爹唉聲嘆氣,他問:

“爹!又有什麼不舒心的事情,惹得你老人家煩惱?”

馮老蘭說:“提起來話長呀!就是跟東鎖井朱老鞏家那件事情。我費了多少年的籌謀,費了多少心血,才把大銅鐘砸碎,把四十八畝官地摳在咱的手心裡。這樣一來,咱家這片宅院願怎麼升發就怎麼升發。這還不算,最主要的是根據陰陽先生的推斷,有那座銅鐘照着,咱馮家大院要家敗人亡。如今咱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升發起來,繼承祖宗的事業,成了方圓百里以內的大財主。”

馮貴堂說:“這就好了,朱老鞏死了,他兒子也沒了音訊,該你老人家高枕無憂了!”

馮老蘭憋住口氣,把嘴脣一鼓,搖搖頭說:“不,朱虎子昨兒又回到鎖井鎮上,還帶回兩個大小子,我估計他不會跟咱善罷甘休!”

馮貴堂聽完父親的談話,撅起嘴來,悶着頭在屋裡走來走去,他是一個有政治頭腦的人,也感到這不能按一件小事對付。他倒背起手考慮了老半天,才說:“我早就跟爹說過,對於受苦的,對於種田人,要叫他們吃飽穿暖,要叫他們能活得下去,要不的話,誰給你種田,誰給你付苦?在鄉村裡,以少樹敵爲佳。象朱虎子一樣,樹起一個敵人,幾輩子不得安寧呀!他雖然上過大學,有了一些文化,但階級本質決定地,他還不懂得階級這兩個字的含意。

馮老蘭聽到這裡,不等馮貴堂說完,把黃臉往下一拉,拍着桌子說:“你花的那洋錢,摞起來比你還高,白唸了會子書,白在外頭混了會子洋事兒。又不想抓權,又講‘民主’,又想升發,又不想得罪人。怎麼才能不樹立敵人?你說說!在過去,你老是說孫中山鼓吹革命好,自從孫大炮革起命來,把清朝的江山推倒,天無寧日!清朝手裡是封了糧自在王,如今天天打仗,月月拿公款,成什麼世界?還鼓吹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閨女小子在一塊唸書。我聽了你的話,把大廟拆了蓋上學堂。如今挨全村的罵,快該砌下席囤圈了……”

馮老蘭這麼一說,象揭着馮貴堂頭上的瘡疙疤。他不等老爹說完,搶上一句說:“這就是因爲村裡沒有‘民主’的過,要從改良村政下手。村裡要是有了議事會,凡事經過‘民主’商量,就沒有這種弊病了!咱既是掌政的,就該開放‘民主’。再說,你又上了年紀,又是村政又是家政,你一個人攬着,怎麼管得過來?怎麼不落人的埋怨?就說那銅鐘吧,本來是四十八村的,你不通過村議會討論,一個人做主賣了。把好事辦成壞事,惹出一場人命案,使你老人家一輩子不舒心,多麼不上算……”馮貴堂說得累了,喘了一口氣,停了一刻。見老爹只是低着頭不擡起來,又說:“聽我的話吧,少收一點租,少要一點利息,叫受苦人過得去,日子就過得安穩了。從歷史上說,多少次農民的叛亂都是因爲富貴不仁,土匪蜂起,引起來的。這就是說,要行‘人道’,多施小惠,世界就太平了……”

馮老蘭耐着性子,想聽完馮貴堂一陣話。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下去,把桌子一拍說:“你算了吧!又跟我鼓吹‘民主’!那樣一來七嘴八舌頭,龍多死靠,什麼也做不成了!依着你,土地銀錢不能生息,過日子要花錢,孩子們上學要花錢,打官司要花錢,日子還有什麼升發。家不富而國安在哉?”

馮貴堂看老頭子又發起脾氣來,打起笑臉走到老爹跟前,裝出緩和的神氣說:“這麼着啊,咱用新的方法,銀錢照樣向咱手裡跑。根據科學的推斷,咱這地方適宜植棉。咱把地裡都打上水井,保定新發明了一種水車,套上騾子一天能澆個二三畝地,比手擰轆轤快多了。多種棉花、芝麻,多種經濟作物,這比放大利錢收高租強得多了。少在受苦人身上打算盤,他們就越是肯出苦力氣,說咱的好兒,不再罵咱們了!”

馮老蘭把頭一扭,說:“哪,不行!受苦的人生就了的骨頭長就了的肉,是賣力氣的。照你說的那麼辦,他們都過起舒服日子來,誰還死心受苦?那樣他們不會說咱好,反倒罵咱們傻到底了。再說,土地使水一澆就漏了風,要施很多的糞肥才行。光使水澆不施糞,會都把莊稼澆黃了,能長出什麼好莊稼!要施糞哪有那麼多糞肥!”

馮貴堂聽父親不贊成他改良主義的主張,他搖搖頭想到:“人,一上了年紀,就愛固執己見,偏重保守了!”笑着油嘟嚕的嘴脣,緩和了一下神氣,說:“這,我都打算好了;咱有的是花生黑豆,就開個軋油坊。開油坊還不使那大木榔頭砸油槽,咱買個打油的機器,把地裡長的花生黑豆都打成油。再買幾盤洋軋車,把棉花都軋了穰花,把棉籽也打成油。咱再喂上一圈豬,把棉籽餅喂牛,花生餅餵豬,黑豆餅當肥料施到地裡。把豆油、花生油、棉籽油和軋的皮棉,運到天津去賣,都能賺到一倍的錢。這樣也積得好豬糞、好牛糞、好騾馬糞。有了這麼多糞,地能不養肥!地肥了能不多打糧食!這樣賺錢法兒,比登門要帳上門收租好得多了!”馮老蘭不等馮貴堂說完,從椅子上站起來,搖着一隻手說:“我不能那麼辦,我捨不得那麼糟蹋糧食。好好的黑豆,都打成油?把棉籽餅都餵了牛,豆餅都餵了豬,哪不可惜?你老輩爺爺都是勤儉治家,向來人能吃的東西不能喂牲口,直到如今我記得結結實實。看天冷時候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穿了有十五年,補丁摞補丁了,我還照樣穿在身上。人們都說白麪肉好吃,我光是愛吃糠糠菜菜。我年幼的時候,也講究過吃穿,可是人越上了年紀,越覺銀錢值重了!你就不想想,糧食在囤裡囤着是糧食,你把它糟蹋了,就不是糧食了。古語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哪!過個財主不是容易!你的人道主義,就等於是炕上養虎,家中養盜。等把他們養壯了,虎會回過頭來張開大嘴吃你,盜會拿起刀來殺你!”

馮貴堂好象沒聽見老爹的話,若無其事地笑笑說:“我還想過,咱們有的是錢,少放點帳,在街上開兩座買賣,販賣鹽鐵,販賣洋廣雜貨,也能賺很多錢!再說,到了麥前,麥子價兒大的時候,該把倉房裡的麥子都賣了。過了麥熟,新麥登場,咱再向回買。秋前賣穀子,春天賣棉花,都能多賣一倍的錢。我研究過了,比在倉房裡鎖着強得多了!”

馮老蘭搖搖頭說:“不行!不行!你要記住,用出奇百怪的法子賺來的錢,好比不是自己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來錢的正路是‘地租’和‘利息’。除此以外,得來的錢雖多,好象曬不幹的蘿蔔片子,存在帳上,陰天下雨會發黴的!”他又連連搖頭,着急敗打地說:“象你這樣下去,會敗家的!”他從封建社會裡過來,在封建思想的支配下,他總結了多半個世紀的經驗,對於《朱子治家格言》,他背得爛熟,到了封建半封建社會裡,他的統治經驗,說什麼也不能前進一步了,他的思想僵化了。

馮貴堂的話,不知跟老頭子說了多少遍,馮老蘭總是沒有回心轉意。他這種思想,從遠祖遺傳下來,壓在心上,比磐石還要沉重。就是有千百人的力量,使不齊勁,也難撼動他古老的心靈。

馮老蘭看馮貴堂還是不注意朱老忠還鄉的事情,垂下脖子不高興。他的一生,繼承了遠祖的事業,一面兩隻手捂住眼下的金錢,只怕別人搶奪。一面向農民伸出手去,奪取他們的血和汗。俗話說得好,生薑越是老來越是辣,他骨節崚嶒的大手,手指上的長甲,他貪得無厭的性子,隨着年歲的增長,更加殘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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