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麥熟,忠大伯帶着孩子們搬到新居。有了居住的地方,一家子人心上才落地了,貴他娘也挺高興。過了八月節,收拾大秋的時候到了,嚴志和到園裡去下梨,運濤帶着江濤,到寶地上去收割那二畝“水裡紅”大秩谷。那年穀子長得特別好,沉甸甸的大穗子密密層層的,象一領席兒似的,你在這頭一推那頭就動。弟兄兩人從黎明割到小晌午才割完。他們不走原路,順着河岸向東去,趟着河水走回來。趟着河江濤問運濤:“哥!咱們爲什麼不在大堤前頭過擺渡,偏偏到這裡來趟水過河?”
運濤說:“自從忠大伯搬到新家,每次看見我在寶地上耪地,不言聲兒就拎着罐子送了飯來。要不忠大娘就走了來,打打呱呱地叫我到她家去吃飯。你想,這耕個地耪個地是日常的事,怎麼能老是糟銷他們!”
江濤想:“這也是。”
運濤又說:“要是過擺渡,少不了忠大伯又在河神廟底下等着咱!”
他們趟到河邊,互相扶持着洗腳穿鞋。猛一擡頭,堤坡上大楊樹底下站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忠大伯。他垂下臉龐,兩眼直瞪瞪,一句話也不說。運濤顫動着嘴脣,嘻嘻笑着走上去。不待開口說話,忠大伯鎮起臉來說:“運濤,你這就不對!”
運濤楞怔了一下,說:“什麼事,大伯?”
忠大伯說:“到寶地上來做活,爲什麼不告訴我!”
運濤說:“是爲這個?大伯!你想這耕個地耪個地,還能……”反正,他不肯說出是故意躲着。
忠大伯說:“我早就看見寶地上有人割谷,估量就是你哥兒倆。你們沿着南河沿往東走,我也順着千里堤跟過來。走,江濤!你大娘軋好了餄餎,等你們去吃!”忠大伯說着話,臉上始終沒有笑容。
運濤嘻嘻笑着,不說什麼。那時忠大伯還在身強力壯,墩實個子,紅崗臉兒,短鬍子黑裡帶黃。走到門口就喊:“貴他娘!端飯吧,他哥倆來了。”
貴他娘呱呱笑着,走出來說:“我想是你哥倆不再進你大伯這門了呢!”她接過江濤的鐮頭草帽,掛在牆上。
那時忠大伯院裡只有三間小屋,新打了一圈土牆。屋裡燠熱,就在南牆蔭裡擺下飯桌。院子掃得乾乾淨淨,用水灑過,一派蔭涼。
說話中間,忠大娘端上秫面餄餎,紅麪條裡擱上黃豆芽兒。江濤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着,聽得鳥叫,擡起頭看見牆上掛着個籠子,白玉鳥絮叫得很是好聽。沒等吃完飯,就站起來想走過去看看。這鳥兒的嘴和腳都是黃的,他還沒有見過。忠大伯看江濤站在牆根底下,眼不動珠,擡起下頦看着鳥,伸手摘下籠子遞給他。一個眼不眨,二貴咕咚咚地跑過去,瞅冷子把籠子奪在手裡。江濤撒開手,楞怔地站着。
忠大伯說:“二貴!把玉鳥送給你江濤哥哥,我再給你逮只好的。嗯?”
二貴身子擰得麻花兒似地,他不同意,江濤睜着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不說什麼。
運濤也說:“江濤!不吧,我再給你逮只好的,把這隻給二貴兄弟留着。”
忠大伯說:“運濤!現在正是過靛頦的時候,你去給兄弟們逮只鳥兒去,我就是不願叫孩子們不高興。一個槽頭上拴不住兩頭叫驢;一隻玉鳥,給了江濤二貴不高興,給了二貴江濤心裡也不舒坦。咳!人一上了年歲,就看孩子們值重了。
不管怎麼把孩子們拉扯大了,就是老人們的落場!”
本地時令:每年春天,麥穗剛剛黃尖的時候,就有藍靛頦兒由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兒的時候,就有紅靛頦兒由北往南去。那一天運濤背上一合網,走出北街口。二貴、江濤、大貴在後頭跟着。一出街口,春蘭在門口站着,見了運濤笑了笑,問:“運濤!你們幹嗎去?”
運濤也笑笑說:“我呀,去趕鳥兒。”
春蘭說:“我也去。”
運濤說:“你不要去,又叫你爹說你。”
春蘭瞟着運濤說:“我不怕!”說着,跑了兩步跟上來。
運濤說:“那你就去。”又回過頭,把胳膊搭在大貴肩膀上,說:“咱們今年秋天要是能逮只好鳥兒,冬天再逮兩隻黃鼬,咱就能過個好年。明年春天,也有零錢兒花了!”
大貴說:“哪,今年大正月裡看戲的時候,咱在戲臺底下茶桌子上一坐……”說着,他停住腳步,端出坐在凳子上的姿勢,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說:“沏上壺好葉子!來一盤大花生仁!再來一盤黑瓜子兒!”
春蘭把大貴一拍,扭起嘴兒說:“看看美得你們,還想坐轎子呢!”
大貴一聽,立時裝出河蛙眼兒,瞧了瞧運濤,又瞧瞧春蘭,說:“我早就知道,你們倆快該坐轎了!”
春蘭一聽,騰地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撒開步子跑到前頭去。回過頭來說:“跟小子們一塊玩,爛腳丫兒!”
他們說着笑着走到一塊棉花地頭,把網撒在地角上。運濤找來幾根青秫秸,每人拿起兩根。他們又轉着彎,走到地那一頭轟起來。
運濤說:“趕鳥兒好象打仗,得擺開陣勢……”
他一說,春蘭就笑起來,兩眼瞟着運濤說:“會說的!”
運濤楞住,說:“那你說!”
春蘭笑了說:“你說吧!你說吧!”她還沒有趕過鳥兒。
五個人擺開個雁翎陣,開始轟起來。運濤說:“我說緊就緊,我說慢就慢,吭!不能說話,鳥兒一聽見人語,就要起翅。一起翅就趕不到網兜裡了。”
江濤和二貴,閉了嘴不說什麼。春蘭和大貴,也不說話。運濤和大貴把嘴脣卷個小圓筒,打着鳥音的口哨,鳴囀得怪好聽的,春蘭也學着。江濤學了學,也打起口哨來。棉花葉子紅了,棉花朵在棵上開得白花花的。他們敞開手,用秫秸敲打着棉花葉子,“瞿瞿!”“瞿瞿!”一步一步地在棉壠裡走着。運濤不斷地貓下腰看着棉壠裡,他看見一隻鳥,兩隻小爪一蹦躂一蹦躂的,順着棉壠往前跳躍,他在後頭緊緊隨着。忽然有一兩隻鳥從棉壠上飛起來,他心上急得撲通直跳,擔心飛去的鳥兒正是一隻出色的靛頦。快走到地頭了,運濤悄悄對大家說:“注意!該包剿的時候了,要包剿了。該攻擊的時候,要攻擊!”他停住腳步,叫大貴和二貴走前幾步,把隊形斜過去,對着網形成個包圍圈。運濤臉上顯出緊張的神色,說:“快!”他們撒開腿,快步跑上去。運濤說:“追!喊!”他們追着喊着,用秫秸敲打着棉花葉子往前跑,又拿秫秸在網上亂敲打。網兜裡有幾隻鳥,被他們驚得慌了神,張開翅膀亂撲楞,春蘭趕上去兩手亂撲,撲來撲去,逮住一隻喳喳唧,一隻黃山雀,一隻樹柵子,沒有一隻好鳥。二貴不要,江濤也不要。春蘭張起攥着鳥的兩隻胳膊說:“看吧!又遭了難了!”
他們連趕了第二網、第三網,運濤可逮住了一隻出奇的鳥;他先看了看爪,兩隻爪子蒼勁有力。又看了看頭,嘴尖又長,是一隻靛頦,青毛梢白肚皮。一看這隻靛頦不平常,運濤臉上立時充了血紅起來,心上突突跳着。扳起下巴一看,嘿!那一片紅毛呀,一直紅到胸脯上。他興奮得流出眼淚,嘴脣打着哆嗦說:“大貴!這是咱自己說話,這是咱哥們的運氣呀!”
大貴問:“怎麼,是一隻好鳥?”
運濤說:“不是平常的鳥,是一隻脯紅呀!”他高興得扳起鳥嘴,叫春蘭看看,叫江濤看看。說:“這叫脯紅!這叫脯紅!這叫脯紅!”
春蘭跳起腳,拍着手兒說:“真是一隻好鳥,看那片紅毛兒有多麼大,多紅!”
大貴把兩個黑眼珠一瞪,粗聲悶氣地說:“嘿!我娘,真好的鳥!”
江濤一看那片紅毛,血紅血紅的,一直紅到大腿根上,伸出手去要拿。看江濤伸手,二貴也伸過手去。運濤一手遮攔,把鳥舉到頭頂上,說:“兄弟們!要是別樣的鳥兒,三隻五隻你們拿去,做哥哥的不能心疼。這是一隻好鳥,我趕了幾年鳥,全村的人都說我成了鳥迷,也沒見過這麼好的脯紅。這隻鳥兒叫我和大貴養着,將來上集賣了,咱兩家合着買條牛使着。”又對春蘭、江濤、二貴,說:“給你們一人做一身新衣裳穿!”
春蘭驚奇地瞟了運濤一眼,笑着問:“這鳥兒能賣多少錢?”
運濤說:“能換一條牛,也能換一輛車。”
春蘭鎮起臉來,說:“那可真行!”
見江濤不說什麼,二貴也不說什麼,運濤把鳥拿回家去。大貴、春蘭、江濤、二貴,在後頭跟着。到了家裡,運濤立刻吩咐春蘭、江濤、二貴,去撧秫秸挺稈,動手插了一隻小巧的鳥籠,把鳥放進去。那鳥一離開手掌,顯得毛單骨硬,棒錘尾巴,又肥又大。它瞪起眼睛,撲楞楞地向外撲。運濤看這鳥氣性大,拿起江濤的小褂子把籠子捂上。說:“悶悶就好了,得先挪挪它的氣性。”
運濤和大貴他們,得了這隻出了名的鳥兒,趕緊去找忠大伯。朱老忠拿起籠子一看,見不是平常的鳥,他笑容滿面,連聲說:“好鳥!好鳥!這鳥兒的貴樣就在這大片紅上!”
運濤說:“我想把鳥兒賣了,買輛車或是買條牛,咱兩家使着。”
朱老忠說:“那我可高興!你看咱這才安上家,弄了幾畝地種着,連輛車連條牛也買不起。”隨後又談到靛頦上,他說:“我和你爹小的時候,也愛趕靛頦兒。出名的靛頦是‘脯紅’、‘粉叉’、‘鈴當紅’。這種‘脯紅’,越脫毛紅片兒越大。老了一直紅到腿襠裡,就成了‘竄襠紅’。按現在說,指着這隻鳥買輛車或是買條牛不費難。”
忠大伯一邊說着,春蘭心裡暗笑:“真是可貴的鳥兒!”運濤他們得了這隻鳥,她心裡也說不出的高興。看天道不早,她要回家去。一出朱老忠家大門,先張望了一下,看街上沒有老驢頭,就溜湫着步兒走回來。老驢頭正在房後頭硌蹴着腿抽菸,一擡頭看見春蘭溜湫回來。他悄悄地跟在後頭,進了門瞪起眼睛問春蘭:“你去幹什麼來?”
春蘭強打起笑臉說:“我嗎?我看了看棉花快掉朵兒不。”
老驢頭撅起嘴來,說:“胡說!你和運濤他們去趕鳥來。一個閨女家,八了,長天野地裡去跑,不怕人家笑話?”
春蘭聽得說,一下子垂下臉龐,說:“嘿嘿!怕丟人,就別叫閨女下園下地。”
老驢頭說:“下園下地,誰家閨女象你?”
春蘭撅起小嘴,說:“爹!快別那麼說了吧,誰家象你,叫閨女當牛當馬,拉着耠子耕地哩?”
春蘭一說,老驢頭撲了一臉火,氣得哼哼哧哧,跺跺腳又走了。春蘭和父親吵了一次嘴,心上多了一樁心事,一個人蹲在門檻上,呆呆地想:自小兒和他一塊,人一長大就不能在一塊了?想到這裡,運濤的兩顆大眼睛,明燈兒一樣照着她,他還嘻嘻笑着。她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划着字,不知不覺寫着“運濤,運濤……”。當娘在身邊走過的時候,她才發覺,連忙伸腳擦去,噗嗤地笑了。心裡說:“這是幹什麼?可笑的!”猛地聽得外院木機響,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來。看看沒有別人,把臨街的門關好,趴着機房窗戶一看,運濤把鳥籠子掛在木機上,蹬幾下機子,把嘴脣卷個小筒兒,打着口哨,頭兒一舉一揚,呼喚着他的靛頦。她在窗臺上趴了老半天,誰也沒看見她。運濤一轉身,看見窗格櫺上露出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機子,點着下頦,閃亮着眼睛說:“春蘭,來!”
春蘭隔着窗櫺問:“幹嗎?”
運濤說:“來呀!有點事兒。”
春蘭說:“什麼事兒?快說吧!”
運濤說:“進來!”
春蘭看了看沒有人看着,推門進去,去看那隻脯紅靛頦。
運濤說:“我想求你縫個籠子罩兒。”
春蘭說:“行,縫個籠子罩兒不費難,我好好給你縫一個。”
運濤從機子上撕下一塊布,遞給春蘭。春蘭拿布在籠子上比劃了一下,說:“看吧!我非把它縫得好好的。”
運濤問:“縫多好?還繡上花兒?”
春蘭兩手扯起那塊布,遮住半個眼睛,笑吟吟地說:“給你縫嘛,當然要繡上花兒。”
春蘭揹着母親把這塊布染成天藍色,只要一有空閒,就偷偷縫着。先用倒鉤針縫好,上沿繡了一溜子藍雲頭。又從大櫥子上端下花箱子,解開包囊,包囊裡盛着零零碎碎、一小塊一小塊的各色綢緞。她想:將來有了小孩,做個鞋兒襪兒什麼的……翻着洋冊子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稱心的花樣子。她想:把鳥兒罩在籠子裡,人們怎能看見籠子裡寶貴的靛頦兒呢?又想把那隻脯紅靛頦繡上去,人們一看就會知道籠子裡盛着寶貴的鳥兒。爲了這個心願,她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幾遍,把那隻靛頦的風骨、神氣,記在心裡,再慢慢繡着。那天晚上她正坐在炕上,就着小油燈刺繡,繡着繡着,繡着的鳥兒一下子變成了個胖娃娃。鳥兒下巴底下那片紅,就變成了胖娃娃的紅兜肚。忽地那個胖娃娃一下子又變成運濤的臉龐。鳥兒的兩隻眼睛,就象運濤的眼睛一樣,又黑又亮。嘿!黑紅色的臉兒,大眼睛。呵!她一下子高興起來,心裡顫顫悠悠,抖着兩隻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象和運濤並肩坐着,象運濤兩手扶着她的肩膀在搖撼。兩個人在一起,搖搖轉轉……
她冷靜了一下,摸摸頭上的熱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給運濤送了去。推門一看,運濤躺在炕上,在小油燈底下看書哩。她說:“運濤,看!”她把這個精心繡制的布罩鋪在炕蓆上,扳過運濤的頭來看。運濤一看,笑得合不攏嘴。當他看到春蘭繡的這隻鳥,骨架、水色、眉眼、鳥兒下頦上的紅脯,和那隻真靛頦一模一樣,活龍活現!他心裡暗暗笑了,說:“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兒!”
春蘭問:“怎麼不說話?拿什麼謝我?”
運濤睜着兩隻黑亮的眼睛,說:“等把這鳥兒賣了,給你做個大花棉襖穿上。”
春蘭說:“真的嗎?哪我可得想着!”
兩個人又趴着炕沿,說說笑笑談了會子書上的故事。直等到春蘭娘走了來,趴着門框叫:“春蘭!沒晌沒夜的,你幹什麼哩?還不家去睡覺,死丫頭!”她才撅着小嘴,悄悄地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