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和嚴萍約定,下午去參加宣傳大會,就回去了。
禮拜日,大街上人來來往往,大部分是男女學生,和鄉下來的農民。嚴萍沿着馬路走回來,躺在小牀上睡了一覺。正在睡着,有腳步聲走進小院。仔細一聽,是馮登龍走到北屋去了,和媽媽蘑蘑菇菇說了半天話。媽媽很喜歡他,常給他洗衣服,炒好菜吃。登龍轉着脖子看不見嚴萍,睜開大眼睛問:“萍妹子呢?”
媽媽說:“在東屋裡,去吧,去看看她。”
嚴萍聽登龍走過來,翻了個身,臉朝着牆,把手搭在眼上,裝打起鼾睡。馮登龍不管不顧,誇地坐在牀沿上,伸手去扳嚴萍的手。嚴萍機靈地躲開,說:“年歲大了,還這麼着,誰習慣?”她伸起胳膊打了個哈欠,翻身坐起來,說:“坐到椅子上去。”
馮登龍說:“我表叔說,目前是個時機,他們正在擴大隊伍。我覺得上中學總是個遠道,不如干軍隊。象馮閱軒吧,他上了軍官學校,到日本留了幾年洋,回來就當了團長。上學呢,上來上去,頂多不過是個‘教育界’。”
嚴萍說:“我早就同意你去哩。”
馮登龍說:“我決定要去了。”他又吸起煙來:“……噹噹排連長什麼的,說不定不到一年就當上營長。我要是當了旅長啊,立刻把馮閱軒他爹押到監獄裡去……”
嚴萍插了一句,問:“幹嗎?你要剷除土豪劣紳?”
馮登龍搖搖頭說:“哎!咱不象江濤他們那樣。”
嚴萍坐在小牀上,瞪了他一眼,冷笑說:“你是爲自格兒的事情,既想做官,又想發財。”
馮登龍把手掌一拍,說:“嗨!對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而且,而且,想讀書,我父親也供給不起我,他和馮閱軒他爹打官司把地輸了。當然啊,我們還僱着兩個長工,養着兩個大牲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在鄉村裡還是個財主。”
嚴萍撇起嘴,笑着說:“嘿嘿!你真會說。”
在嚴萍的思想深處,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登龍在小孩子的時候,人兒長得還漂亮,性格也爽直。自從一二年來,年歲越大越蠢,一點聰明勁也沒有了,一看見江濤就立眉豎眼的。相反,江濤人兒樸實,也極熱情。她又想起那一年,江濤在反割頭稅大會上講演的姿態,有時兩手叉腰,有時揮動一隻手。兩隻大眼睛黑黝黝的。她想:那時他背後就是缺少一面大旗。心裡說:“那面大旗要是叫我打着啊,說不出來那情景兒有多麼壯麗!”
她又想到:要擺脫和登龍的感情,確實是個問題。她怕他,那傢伙楞手楞腳,什麼事都會幹得出來。於是她一股勁地鼓勵他:“快去吧!”“去學軍事吧,將來的職業問題也甭作難了!”她想,只要他離開保定,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馮登龍又和嚴萍談了一會子家庭瑣事,他痛恨馮閱軒侵害他的家庭,他咒罵,他怨恨。一說到馮閱軒的名字,把牙齒咬得咯嘣咯嘣地響。爲了這件事情,嚴萍也爲他不平過,甚至是氣憤。可是後來才覺得這場官司,打來打去,不過是兩家地主爲個女人爭風吃醋,不由得暗笑,心想:“狗咬狗兩嘴毛罷了!”
馮登龍對嚴萍的小屋子很是留戀,走到北屋裡倒了幾次茶,拿了幾次煙,可是他不忍就走。他要求嚴萍:“秋高氣爽,咱們到公園裡去看紅葉吧!”
嚴萍說:“困,我沒有那個興趣。”
他看嚴萍這樣冷淡,不耐煩的態度,還是故作鎮靜,把右腿架在左腿上,打着哆嗦。眼睛眯縫得緊緊的,不讓淚水流出來。嚴萍很討厭那種姿勢,她覺得那是十足的市儈氣。馮登龍到這刻上,也不得不離開了。他還是眯縫着眼睛,把菸捲叼在嘴角上,右手插進大褂襟下,立起身來要走,可是他又站住。瞟了一下牆上掛着嚴萍的相片,說了一聲:“願你們永久幸福吧!”就走出去了。
嚴萍一聽,臉上騰地紅起來,瞟着他的背影,心裡說:
“何必呢!”
馮登龍走下高臺大門,又站了一下,背過臉把手伸出去。嚴萍象是沒有看見,扭身走進大門,把門一關,踏着響脆的皮鞋聲走進去了。
她走回來,依然躺在牀上。心上又在突突地跳起來,象是怕丟失什麼東西,又怕不能得到什麼。盯着自己的相片,又想起照這張相片的情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她和江濤、和爸爸到公園裡去散步。剛剛轉過“別有洞天”,江濤指着天邊上的月亮說:“多明快的月亮啊!”嚴萍冷不丁轉過頭來,伸起兩隻手,仄起頭悄悄地說:“多麼幽靜啊!”爸爸也走上來說:“新月呀,象金鉤呀!”
過了幾天,江濤談到在那一剎間,她看月的那種姿勢挺好看。她按江濤的意思,照了這張照片。照相的時候,江濤還要站在她身子後頭襯個背景,嚴萍說什麼也不幹,把他推開了好幾次。這張相片,一直掛在牆上,什麼時候看見,都覺得清新。可是她現在一看到那種姿態,就覺得幼稚、嬌氣,一點不帶革命勁兒,沒有英雄氣概,摘下它來!
她對於過去的生活,再也不感到滿足,倔強地說:“讓舊的生活,隨着時間的流水逝去吧!”
她看了看手錶,到了指定的時間。就整理了一下衣服,匆匆走出西城,到第二師範去。一進傳達室,老傳達韓福正低頭做他自己的事情。那是一個白麪龐、黃鬍子、鑲着紅眼邊的老頭。她立在門口,連叫了好幾聲,韓福還是不理不睬。她着急說:“俺找一個人嘛,你沒聽見嗎?”
韓福老頭說:“是,姑娘!我這就弄完了。”他擡起頭來,看了看,又低下頭說:“你找江濤,上養病室,去吧!”
嚴萍噴地笑了說:“俺還沒說嘛!”
韓福老頭說:“用不着,我記性強着呢,早記熟了。去吧,上養病室。一個禮拜不知道來多少趟!”說完了,又去做他自己的事情。
第二師範有個高大的門樓,進了門是一條磚砌甬道,甬道兩旁有兩行小柏樹。迎着門有兩棵大楊樹,樹下是一圈花牆,風一吹,大楊樹的葉子豁啷豁啷地響着。橫廊下放着一面大穿衣鏡,她對鏡端相了一下自己的身影,才走過齋舍,到養病室去。站在江濤的門口,輕輕敲了兩下門,才走進去。小房裡坐着一堆人,有江濤、老夏、老曹、老劉,還有青年團員小邵,一個活潑有風趣的小傢伙。她一見人多,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又想退出來。老夏看見她猶豫的神情,說:“請坐吧!我們的會開完了。”
嚴萍看見老夏,彎腰向他點了點頭。她知道老夏是二師支部的負責人。他比江濤個子高一點,臉上黃瘦,有一雙黑而安謐的眼睛。嚴萍在那裡站着,兩隻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轉着,看着江濤。他們見嚴萍進來,站起身來要走。江濤說:“坐坐呀!爲什麼就走?”
可是他們誰也不說什麼,笑眯眯地走出門來。小邵走出門去,又迴轉頭來,推開門呲出白牙笑了笑,說:“難道我們還不應該走嗎?”
江濤說:“少說廢話。”說着,擡起腳咚地一聲把門踢上。
嚴萍輕輕笑着說:“這號人兒!”她立在窗前出神,清清河水從窗前流過,對岸河邊滿是油綠新鮮的菜畦。
江濤從抽屜裡拿出兩卷宣傳品,說:“請你帶上好嗎?”又扳過嚴萍手上的表,看了看說:“五點十分到公園,五點半到南大橋,這是一路。不能錯時間,不能亂走。請你在‘別有洞天’等我吧!”又彎下腰,集中精神拾掇抽屜裡的書籍和文件。他在做着準備工作。
嚴萍把宣傳品掖在腰袋裡,又放下黑裙看了看。問:“可以嗎?”江濤瞅了她一眼,說:“走吧!”才說走出來,鐘樓上響了幾下鍾。她又停了一刻,看太陽西斜了,才沿着東牆根走到大圖書館,再越過橫廊走出來。老傳達韓福在門口破藤椅上坐着,看見嚴萍走過來,問道:“走嗎?”嚴萍說:“走啦!”
她又偷偷看了看,見韓福在對着她笑,臉上又紅起來。
她出了門,沿着灰碴馬路向南去,走過小橋。河水跳過閘板,淙淙地流着。四點半鐘,走到“別有洞天”。她爬上土山,在樹叢裡坐下。天氣很悶,心上跳得厲害,看河岸上有人三三兩兩地走過去,有工人也有學生。隔着葉隙,看見張嘉慶走過去,老夏、老曹都走過去了,不用說她就會明白。時間迫近了,江濤還不來,她心裡更加跳得厲害。拿出宣傳品看了看,一種是《爲日寇侵佔東北告民衆書》,一種是《爲發起抗日運動告各界父老書》。她看着,一時受了激烈詞句的感動,覺得心上熱烘烘的。
她看了看錶,時間就要到了,江濤還不來,心上焦急起來:“怎麼他還不來……能不來嗎?……他不會不來的。”又踮起腳尖,向四處張望。她想:“不能……他一定要來的!”想着,想着,江濤來了。他一個人順着河岸的小路悠閒地走着,手裡拿着一根細柳枝,邊走邊抽得嗤嗤地響。走到土山前頭,立在大樹下,睜起眼睛向土山上望,用兩個指頭捏着嘴脣,打了個尖銳的口哨。嚴萍欣然走出去,笑着說:“你可來了!”
江濤說:“等急了嗎?又在害怕吧?”看她臉上,顯然又在擔心,他說:“我等在水閘那裡,把人們指引過來,怕人們找不對路呢!”
嚴萍說:“心裡可是急呢!”她踮了兩步跟上去,緊貼江濤走着。兩人放快了腳步,五點十五分走到大南門。看走向南大橋的路上,已經有不少人。江濤又走進一家小鋪,要買菸卷。掌櫃的找給他鈔票他不要,一定要銅元。可是在那個年月裡,通貨膨脹,掌櫃的不願再把銅元花出去,咧起嘴角說:“重呀,先生!”江濤說:“別人怕重,我不怕。”他把銅元包了沉甸甸的一手巾。嚴萍心裡直髮急:“怎麼這人平時好好兒的,今天這麼羅嗦起來?”一直蘑菇到五點二十八分,才從小鋪裡走出來。大橋南頭已經集了好多人,等着開會。江濤抓了一把銅元,遞給嚴萍。嚴萍拿眼睛盯着他說:“不怕重嘛,可叫別人給你拿着。”
說着走過南大橋,夏應圖站在土坡上,背後站着張嘉慶,手裡抖開一面大旗,旗上寫着“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幾個大字,非常顯赫。人們從四面八方走過來,集在一塊,開起會來。大個子老曹,拿着一條扁擔,乍蓬頭髮老劉,提着一根棍子,保護着老夏。
老夏舉起右手,開始講話,宣佈了不抵抗政策的罪狀,號召人們起來抗日。講着,講着,張嘉慶伸開長胳膊大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反對不抵抗政策!”
“組織抗日武裝,開赴前線!”
嚴萍張開嘴喊着,看見眼前舉起無數的胳膊,無數小旗在人頭上搖晃。她見有那麼多的人,就停止了心跳,壯起膽來。老夏講完了話,人們散開了,召集過往的羣衆,宣傳起來。江濤也召集了一羣鄉下來的農民,向他們宣傳抗日的道理。不一會工夫,過路的人們都停下來,大車小車擁擠到一塊。嚴萍爬上大車,站在車廂上,學着江濤的口吻和姿態,說:
“親愛的同胞們,老鄉親們!”
“日本兵佔領了我們的東四省,還要進攻華北,侵略全中國!可是國民黨採取不抵抗政策,節節撤退,放棄了東北四省,把東北同胞們拋棄在日寇鐵蹄之下……”一個愛國主義者,講到這裡,會受到很深的感動。她一面講着,覺得眼圈發酸,流出淚來。又舉起拳頭大喊:“我們號召工人罷工,學生罷課,商人罷市,一致反對不抵抗主義!我們要組織抗日遊擊隊,把日本帝國主義打出去!”
進城的農民,看見她激動的樣子,感動得把袖子捂上臉,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大家睜起淚眼,搖晃着腦袋說:“咳!
想不到,國家眼看不保了!”
嚴萍講着話,江濤在周圍睃巡,看有沒有壞人來破壞會場。猛地看到南方有一隊警察,騎着馬跑過來。江濤大喊:
“同學們,憲兵馬隊過來了!”
馬隊象一陣風,咵咵咵地跑過來,在會場上橫衝直撞。舉起馬鞭子,照準人們頭上亂抽。嘴裡罵着:“你們擾亂後方!你們擾亂後方!”又猛地跳下馬來,捆綁集會的人們。人們不服綁,在馬路上扭打起來,你摟着他的腰,我抱着他的胳膊。稠密的人羣立時疏散開來,向四面八方跑去。江濤看情況緊急,拽起嚴萍,按照規定的路線向北跑。嚴萍一時心急,跑在頭裡。剛跑到南門底下,江濤趕上去,一手把她抓回來。才說扭轉彎向西跑,門洞裡跑出兩個人,吹起警笛,要逮捕他們。江濤掏出一把銅元,對準那個人的臉,唰地一傢伙打過去。那人迎頭開了滿面花,流出血來。嚴萍看見又有人趕上來,學着江濤,照樣打過一把銅元,江濤緊接着把第二把銅元也打過去。好象是打酸了那個人的眼眶,再也沒有人趕上來了。兩個人撒開腿,一股勁地往西跑。嚴萍心情特別緊張,不知怎麼,兩腿發軟,實在拖不動。心裡着急,兩腳卻落在江濤後頭,累得喘不上氣來。
江濤跑到樹叢裡,回頭一看,不見了嚴萍。沒有停住腳,又跑回去接她,攥住她的胳膊,拉起來向前跑。這時,馬隊在河岸上,在田野上追逐着散會的人們,人們爲了避開馬隊,到處亂跑。嚴萍喘着氣,臉上象紙一樣白,嘴脣發紫,索索抖顫,說什麼也爬不上這座土山。正在焦急,不知那兒響了兩聲槍,有人從土山下邊咕咚咚地跑過去了。她的兩條腿再也不住,哆嗦起來。江濤一時心急,兩手一抄,把她挾上山頂,坐在樹叢裡喘着氣,向周圍張望,怕有警察趕上來。嚴萍閉着眼睛喘息着,鼻孔裡只有一絲絲氣息,臉色蒼白得嚇人。江濤害起怕來,輕聲叫着:“嚴萍!嚴萍!”叫了好久,她還是不答應。
太陽快要落山了,天空裡映出霞光。一會工夫,情況緩和下來,周圍靜寂,沒有一點聲音。小河裡的水,還在安謐地流着。涼風吹來,樹枝搖動,秋黃的葉子唰唰地落下來。嚴萍睡在地上,呼吸慢慢的均勻起來,臉龐恢復了紅潤。
又停了一刻,江濤緊張的心情纔過去。他們沿着河邊慢慢走回來,天已向晚,圓大的夕陽落在西山上,滿天的雲霞在浮動,他們經過油綠的菜畦回到城裡。嚴萍說:“抗日的行動犯什麼法呢?”江濤說:“抗日是不犯法的。”嚴萍說:“哪!他們爲什麼擾亂會場?”江濤生氣地說:“對賣國賊們來說,是沒有什麼道理好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