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爲霜。孟津渡城下上沒有蒹葭,卻有着一望無際的水蓼和蒲草。每逢秋冬之際,上邊總會鑲着一層厚厚的霜露,冰冷而潔白。
王黎此時就站在這堆潔白的水蓼之中。當然,他的腳下有路,是一條小徑,直通雒陽的小徑。
小徑上還站着兩人,一人淡黃色的狐裘披在肩上,一頭青絲彆着一支蝴蝶流蘇,瓜子臉柳葉眉,膚色彈指可破。另一人卻身着黑色的大氅,直眉如劍,鼻樑高挺,頷下幾縷髭鬚稀稀朗朗。
王黎看着二人,嘆了一口氣說道:“大兄,靈兒,此去雒陽雖然算不得關山路迢,卻也是暗波洶涌危機重重,你們還請務必小心!”
“放心吧,有我在,保證不讓你媳婦掉一根寒毛!”皇甫堅壽瀟灑的揮了揮手。靈兒卻已撲進王黎的懷裡,緊緊的靠在王黎胸前,輕觸着那張熟悉的面容,神色中一絲黯然:“兄長對不起,靈兒又要失約了!”
王黎擡起頭來,輕輕的撫摸着靈兒的黑髮,心緒卻已經飛到了關山之外的九方城中:“爲人子女飲水思源,本無可厚非。董賊禍害家國,伯父蒙冤入獄,若非二伯和大兄苦勸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伯父監管在家,黎恨不能以身代替。今日又恰是中平元年的除夕之夜,有你陪在伯父身邊,黎倍感欣慰,又怎會阻擋你的一片孝心呢?”
“恩!”靈兒乖巧的點了點頭,一絲凌厲卻悄然隱藏在眼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董卓狗賊,本姑娘今生定與你誓不罷休!
“秀恩愛,死得快!咳咳,秀恩愛,耍無賴,過幾年,下崽崽。不是我這個兄長有意打擾你們,可是你們在我面前秀恩愛是不是有點不厚道啊?我媳婦還陪着阿母關在家中呢!”
“閉嘴!”一道清脆的呵斥聲響起,一塊石頭擦着頭皮掉在地上,皇甫堅壽無奈的攤了攤手,“別砸我,我也想看來着。但是我們再不走,我怕到雒陽都宵禁了!”
一道鵝黃的陽光照在靈兒的身上,眯着眼瞄了一下遠處,冬日已經在山崗上露出大半個腦袋。
王黎拍了拍靈兒,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到頭來化爲一聲濃濃的嘆息:“走吧,早去早回。大兄說的沒錯,再不走,到雒陽就入不得城了!”
靈兒點了點頭,再次迷戀的看着王黎將那道身影深深的印刻在腦海中,撐起身來堅定的朝樹下的坐騎走去。
“啪!”一塊物件落在腳下,皇甫堅壽拾起攤在手中,一枚玉牌靜靜的臥在手中,水潤光澤,入手處細膩光滑。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京中水渾,有些事情多看一看多想一想,切勿怪我!這是諦聽營的身份腰牌,以後這京師堂就交給你了!你再幫我多多幫襯幫襯昌兒,這丫頭也是一個倔強的性子,二伯入獄時,這丫頭竟然悄悄的逃了出去留在了京中!”
一道聲音從身後遙遙傳來,轉過頭去,王黎已經遠去,只留下一道背影在晨光中緩緩而行。
……
雒陽,皇宮德陽殿。
這裡是大漢朝臣商榷國事的地方,是大漢天子御極天下的地方,也是大漢朝廷最爲莊嚴的地方。
但是,在這中平元年的除夕夜,這裡卻聽不到朝臣的聲音,也聽不到漢獻帝的聲音,整個大殿中都充滿着董卓孤狼般咆哮的聲音,也只有董卓的聲音。
董卓現在心裡壓抑着一團怒火,他很想發泄出去。
虎牢關地勢險要,雒陽的東南門戶,關東聯軍數日而下;孟津渡、旋門關、小平津,洛陽八關,雒陽城之四方拱衛,亦如沙灘上的城堡一般危如累卵。
雒陽城已經堅守不住了,就像一個娘們一樣躺在關東聯軍的面前。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帶兵出城揮師長安。結果,這幫玩意,他剛剛開了個頭,就遭到衆人的一致反對!
董卓看着眼前孱弱微微倚老賣老的司徒楊彪、司空荀爽和太尉黃琬等人,面沉如水。
難道剛剛斬了尚書周毖、城門校尉伍瓊這兩個絆腳石還不夠,你們還想讓本相再多殺幾個人不成?特麼的,爲何到現在你們都還敢站出反對,是不是平素董某太遷就你等了?還敢給董某提什麼關中殘破,遷都乃國家大計需從長計議?
殘破?破你妹!
一羣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老東西,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識時務,不知變通,抱殘守缺的老東西!立刻遷都纔是國家大計,董某的命令就是國家大計,這都不明白嗎!若不是董某還需要名望,董某直接把你們的腦袋擰下來當夜壺!
哼,我呸!
董卓斜視了一下楊彪三人,壓住自己的怒火,高聲喝道:“長安有崤函之險,更近隴右;木石磚瓦剋日可辦,宮室營造亦勿須月餘,實乃都城首選,毋庸置疑!你等屢次出言搪塞,名爲家國,實際上是行阻擾遷都之計,意欲與關東諸賊狼狽爲奸!
如今袁紹、王黎、曹操諸賊反叛朝廷,兵指雒陽。本相爲天下大計,才暫避其鋒芒,你等竟然毫不爲念。本欲宰殺你等,恐天下人非議。
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即刻將楊彪、荀爽和黃琬三人着去冠帶服飾,貶爲庶民!”
待侍衛將楊彪三人趕出大殿,董卓鷹視狼顧,環視着朝廷:“諸位大人,你等可還願留在雒陽打算與關東反賊遙相呼應,甚至裡應外合暗通款曲嗎?”
得,眼見關東聯軍已逼近雒陽,自己終於可以逃脫樊籠重獲自由了。現在倒好,反對遷都的都被殺掉或者逐出朝廷,這朝堂上也只有一個聲音了。
還關東反賊?你特麼的纔是反賊,你們全家都是反賊!
漢獻帝劉協看着親自扶着自己登基的董卓暗自呸了一聲,人卻亦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和重臣一起朝董卓稽了一禮,齊聲喝道:“我等願按董公之意遷都長安!”
董卓滿意的點了點頭,向一旁的李儒問道:“如此甚好,明日便是中平二年了,新春伊始,新年新氣象,正適合我等遷都!文優,你可還有補充?”
“回稟丞相!”李儒施施然走到殿上,朝董卓施了一禮說道,“關東諸賊勢大,遷都之事刻不容緩。不過,如今軍中錢糧稀缺,若再強行行軍數百里,軍心或不安穩。
儒聽聞城中富戶多有同情關東諸賊之人,且袁氏一門四世三公盤根錯節,雒陽或有其門生暗自勾連也未可知。
以儒之見,莫若立刻稽查雒陽富戶,凡有勾結諸賊者籍沒入官,袁氏門下殺其宗黨而抄其家貲,以備軍中口糧。”
明日就要遷都,現在稽察雒陽富戶,扯淡!哪裡有那個時間?董卓又豈是手慈心軟之輩?只怕董卓一旦應下,雒陽城中四出的必然不是朝中偵騎,而是董卓麾下如狼似虎的西涼鐵騎了!
丹陛下衆臣心中俱是一驚,匍匐於地,懇求道:“丞相不可!雒陽乃漢室宗廟之地,大漢皇陵之所,若是依郎中令而言,雒陽百姓必然爲之驚動。天下動之至易,安之至難。望丞相鑑察。”
“哼!董某爲天下計,豈惜些許小民哉!”董卓勃然大怒,長袖一揮正待呵斥衆臣,只見一名侍衛飛奔進來:“稟報丞相,今日樊稠校尉在城中巡查的時候,發現有人在城中散播亂軍之言!”
“什麼亂軍之言?”
“這…”
“這什麼?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董卓眉頭一挑,虎目怒瞪着那侍衛,“再不說本相立即將你砍殺了!”
“稟丞相!樊稠校尉巡查的時候發現整個雒陽城中除皇宮外,南市、永和裡、步廣裡中各坊市,甚至京都衙門外都張貼着同樣一張告示,大約共有七八十張。”
“什麼告示!”
侍衛在董卓冷厲的目光下,只覺一陣寒風從耳邊颼颼刮過,縮了縮脖子,硬着頭皮稟道:“告示上說,丞相要遷都長安,請各位朝中重臣毋庸理會。
遷都期間,但…但凡有肆意強遷、屠殺平民,縱火雒陽民宅及皇宮的軍隊,不論是誰,大軍一至,必然傾盡全力四海追捕,並誅其九族!告示上還列舉了丞相麾下有名的謀臣大將姓氏、籍貫及其家中父母妻兒之名。其中李中書令、賈校尉、郭帥、李帥、樊校尉以及董左中郎將等人均赫然在列。
不過…不過那些告示都是貼在牆上的,因此那告示四周除了一些圍聚觀看的賤民,並沒有發現有任何可疑對象。樊校尉偵四出,也沒有搜尋到那些鼠輩,於是將圍觀的賤民抓了一些就地正法。但…但沒有過多久,樊校尉家裡就有人來報,樊校尉一寵愛的小妾被人發現死於井中!”
這是想要軟刀子割肉?
殺人不過頭點地,這袁本初和王德玉竟然敢用如此狠毒計策,真的是想割老子的肉嗎?想想就肉疼,若是真讓他們得逞,麾下的將士強搶商家大戶時必然心有顧忌,到時候軍中糧餉不足,老子的遷都大計豈不是又要擱置?
董卓面色驟變,見那侍衛抖抖索索的從懷中掏出一張告示,一把抓過告示,飛起一腳就將侍衛踢了個跟頭。
驢日的,老子剛剛纔斬了周毖和伍瓊,又放逐了楊彪、荀爽和黃琬三人,這才唬住了重臣遷都長安,你特麼的這一來,就直接打斷了老子的計劃!若不是看在你這夯貨跟了老子好多年,今日定砍了你的狗頭!
冷哼一聲,董卓回頭掃視了一下身邊文武諸將,除了賈詡等人並未親赴三關外,其餘去過三關之人果然臉色俱變。
李傕神色不豫,張濟、張繡叔侄神色凝重,董旻、李儒二人面如土色,呂布倒是光棍一條,臉上也毫無懼色。
身爲軍人縱橫沙場生死之間而已,本不應該憂心忡忡。但,自古兩國交戰,罪不及妻兒,而今關東聯軍卻打破了遊戲規則,直接將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衆人頭頂,衆人就不得不多加細想了。
大夥都是有家小的,就算不爲自己思量,也總得爲自己的家小考慮一二吧。
樊稠不信那個邪,這不就撞在刀口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