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冀州依然寒冷,幾日前的倒春寒如飛蝗一般席捲整個中原,田野間、山林中、湖泊上、巷道里,處處透着寒鎖着霧。
鉅鹿郡,南?縣高家莊衡水河畔。
衡水上的冰已漸漸融化,在晨日下騰起一團團霧氣,繚繞在水面。蘆葦蕩中的蘆葦早已沒有了那種“淺水之中潮溼地,婀娜蘆葦一叢叢”的勃勃生機,也沒有了那種“一聲橫玉西風裡,蘆花不動鷗飛起”的寧靜幽雅,只有一片片、一蓬蓬耷拉着枯黃的葉子,一滴滴露珠隨着葉子的搖擺來回滾動。
“鐵牛,你看這蘆葦像什麼?”張角打完一通拳腳又練了一陣劍,只覺渾身舒爽,雙手揹着站在衡水右岸靜靜的看着衡水。
“啊?教主你問我啊?”張角身側那黑熊般的大漢憨厚的咧嘴笑了一聲,又低下頭去嘴裡不停的囁嚅着,“教主,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俺只是一個粗人,大字也不識一個,你這不是爲難俺嗎!”
張角瞪了鐵牛一眼,扯下一根蘆葦,在口中輕輕咀嚼幾下,一股澀澀的味道迴盪在口腔中:“讓你說你就說,又不是什麼忌諱的事,難道本宗身邊的人說上幾句話,本宗都聽不得了!”
“教主,那俺說了你可不能笑話我!”鐵牛剛剛擡起頭,見一道目光橫掃來,急忙又將頭低了下去,訕訕的說道:“教主,俺當年家裡窮,如果不是俺娘在這蘆葦蕩扯了些蘆葦熬成湯,估計俺和俺家妹子早就沒了。
依俺看來這蘆葦就像是一袋袋豐收的粟米,雖然味道並不可口,但是這蘆葦葉和蘆葦杆既可以當飯吃填飽肚子,還能幫我們治一些拉肚子、嘔吐的小毛病。
我還記得那年大旱,家裡糧食歉收,我們這一代的蘆葦都被人們採光了,才少死了很多的人。我表舅他們家在豫州的靈璧那邊,聽說很多人實在餓的沒有辦法了,就開始吃觀音土,後來很多人都被活活的撐殺了。”
張角點了點頭:“鐵牛,你說的不錯,這蘆葦確實乃我中原大地的瑰寶,不但可以入藥,天災之年也可以直接食用。不過以本宗看來,這蘆葦更像是如今的大漢朝廷,而我們則是那蘆葦上的露珠!”
鐵牛摸了摸腦袋,一臉不解,甕聲甕氣的問道:“教主你是說這蘆葦像大漢王朝,而這露珠則是我們?我們有那麼小嗎?”
張角敲了敲鐵牛的腦袋哈哈一笑,指着早已枯萎的蘆葦葉和那根下的一抹嫩綠說道:“蘆葦雖大,卻枯萎凋零毫無生機,就彷彿如今的大漢朝廷,只需一具火石,就可以燃起熊熊烈火,燒它個天翻地覆。
露珠雖小,卻蓬勃朝氣無限生機,好似我們的太平大道,午時化作水汽散播於天地間無形無色,暮時卻又化作水霧現行在河塘、田間和江湖之上,孕育着無限的生機。”
說着,張角嘆了口氣,又接着說道:“早就讓你和他們一起識點字,結果你倒好,每次堂上先生在上邊講你就在下邊打呼嚕。你說以後我們打下天下,你們這幫老兄弟難道還要回到這裡繼續種田嗎!”
打天下不是隻要勇氣和力量嗎?識字?又不能直接把朝廷那幫禍害給說死,要那玩意幹嘛!
鐵牛摸了摸額頭,似懂非懂的看着張角,卻見張角已擡起頭來向着遠處,那遠處的大道上飛也似的跑來幾個身影。
“大兄!”
張角眉頭一皺川字緊鎖,嚴厲的看着來人:“三弟,你如今也是我太平一道副教主,一方渠帥,行事間自應泰然自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遇上一點事情就焦急彷徨驚慌失措,如何成得大事?”
原來,那來人正是張角的三弟張樑和幾個年輕的後生。不過,此時的張樑就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心中焦灼萬分,哪裡還顧得上張角的訓斥,說話間更是語無倫次:“大兄,泰山崩了…不是,是馬元義崩了…”
“什麼泰山崩了?你究竟想說什麼?”
張樑急的額頭冷汗直冒,張了半天的口卻支吾不出來,索性拉出身後幾人,說道:“小七,還是你們幾個與我大兄說吧!”
“教主!”
小七、小八和阿九本來就如喪考妣,一見張角頓時彷彿見到主心骨一般,直愣愣的跪在田埂上嚎啕大哭:“教主,京都事發,封諝和徐奉舉家下獄,渠帥來不及通知京中教衆,京中根基俱悉被毀。”
京都事發了?怎麼可能,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嗎?
張角急忙扶起幾人,急切的問道:“消息可屬實?京都之事怎會走漏消息?我馬兄弟如今身在何處?”
小七等人悲痛欲絕,泣聲道:“啓稟教主,一切消息都是屬下六兄在雒陽城中打探所得和親眼所見。至於如何走漏消息,屬下卻是無從得知。
不過,屬下記得在元宵當夜渠帥曾親自接見了山門高旗使。後來便聽說高旗使奉命捕殺唐門主,整夜未歸。直到第二日辰時,六兄從衙們中傳回消息,高旗使等人在唐記瓜果肆悉數身亡,而唐門主則被下在了雒陽獄中。”
唐周下獄?
“好!好得很!看來果然是這狗賊!”張角眼角一挑,緊緊的捏着拳頭,半晌方纔鬆手問道,“我那馬兄弟如今何在?”
小七擦了擦眼角的眼淚,接着說道:“第二日,六兄從衙中返回告訴渠帥,封徐二人及雒陽衆多信徒已爲朝廷所獲,渠帥便立即命令我等前來報信。我們前腳走出馬家武館,馬家武館就已經被整整兩營的羽林軍圍的水泄不通,自此我等再沒有打聽到渠帥的消息。”
如此說來,馬元義危也?今日已經正月十九了,自馬元義接到信息到今日也整整過去了三日,馬元義危也!
張角一個踉蹌,彷彿胸口被刺了一刀,馬元義死了?那個影子一般的馬元義死了?
自從張角宣揚太平大道以來,馬元義就一直跟隨着他。從冀州到荊州,從青州到幽州,再從徐州到兗州,一路風雨坎坷。村中油燈下談經論道,荒野山丘上指點天下,甚至自甘領命前往大漢腹地雒陽傳道授經,主持雒陽起事大局,彷彿自己的影子一般,跟隨着自己的腳步亦步亦趨,不曾有半分後退。
張角腦海一片空白,馬元義有情有義,忠心耿耿,其組織才能在教中更是無雙,有的時候甚至比張寶、張樑兩個親兄弟加起來更讓張角放心。
可是如今,那個有情有義影子一般的馬元義呢?
衡水河畔一陣沉寂,一陣寒風掠過,枯萎的蘆葦在寒風中簌簌發抖,發出悽楚的尖叫,一團薄霧籠罩在山坳,遠處仿似什麼也看不清,這一刻竟是如此的蕭瑟和淒冷。
這該死的倒春寒!
張角不由得捏了捏拳頭,擡頭看了看那輪鵝黃般的晨日,心中暗罵了一句,捂着嘴脣咳了幾聲,一滴眼淚順着眼眶落下,掉入河中,蕩起一層薄薄的漣漪,轉瞬即逝。
……
張角在衡水河畔的時候,王黎正行走在返回雒陽的途中。地方雖不同,心境卻大同小異,張角感慨着馬元義的死,王黎卻在感嘆着大漢王朝的衰敗。
馬元義當然還沒有死,只是離死好像也不太遙遠。
看着轆轆行駛的馬隊,看着檻車中那條悲壯的大漢,王黎覺得莫名的諷刺,自己也仿似一名囚徒,正行走在律法和道德的鋼絲之上。
律法自然代表的是大漢朝廷,可是道德又代表的是誰呢?太平道嗎?或許吧!
馬元義的反抗在自己意料之中,但馬家武館的殘肢斷臂淋淋鮮血,王甲、何丙、小六子等人的飛蛾撲火,太平教徒的狂熱、悲壯以及對大同世界的希望,卻又讓王黎不得不重新正視自己的內心。
“彩筆專書皇帝語,書成幾卷太平書。”
這天下真的太平嗎?如若這天下太平安寧,又怎會在往後數年至十數年之間如雨後春筍般先後冒出張角、張燕、郭太、於毒、郭大賢、張修、張牛角、左校那麼多的造反之人?
太平書?這就更他孃的扯淡了!王黎知道,即將打破這天下太平的正是一本薄薄的書籍--《太平清領書》!
哎,如若所料不差,不出幾日黃巾起義必然爆發,從而席捲整個大漢,屆時自己又當如何,又當何去何從?
一邊是已經腐朽搖搖欲墜的大漢王朝,一邊是手無寸鐵貧無立錐的農民義軍。
大漢王朝的覆亡已無可避免,自己是袖手旁觀?還是積極投入這滾滾的歷史洪流中,做一個農民起義軍的劊子手,割據一方,效仿曹操、劉備、孫權之輩復天下之太平?
既然戰爭已經來臨,那就讓我在這紛亂的天下,打出一個未來!戰爭與落寞、鮮血共孤寂,往後餘生相伴。
PS:動盪而又熱血的山河逐漸呈現眼前,大戰的序幕也緩緩拉開,長歌又將翻開新的一頁,敬請各位持續關注新卷《黃巾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