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依賴
“那……你還回來嗎?”商允抱着果子啃,之前便餓極,一邊說話一邊吃就急得嗆了起來。這一兩天卿予是他唯一見過的人,替他接腿,還給他覓吃食,還,親過他。
“嗯。”卿予木訥點頭:“我會回來尋你的。”
商允皺起的眉頭就突然舒展開來,好似良久都沒有笑得那麼歡暢過。他不走,他在這裡等她,靦腆開口:“那個……你叫什麼名字?”
卿予有些楞,逸之帶他逃出來的時候再三叮囑,不要告訴外人真名。她叫洛語青,就隨口應了句:“青語。”
青語?他沒來得及問哪兩個字,卿予已拎了傘出山洞。
……
商允就在洞中等了三日,她給他摘的果子夠吃。商允回想起她的狼狽模樣,她又時有走神,若是着急回去是不會這般散慢的。也就是說,她想回去,卻又怕回去,莫非她也和自己遇到了同樣的事情?
商允兀得有些擔心。
後來搜索他下落的刺客找到這裡,還是卿予趕回來救的他。她身影其實嬌小,和幾個刺客過招時險些送命,卻還是咬牙挺過來。劫後餘生,商允嚇得不輕,卿予卻是將傘一扔,尋在他一側低頭坐着一言不發。
“謝謝你。”商允知曉她心情不好,她明明說的是回去尋人,眼下只有一人。
卿予側臉看他,不消片刻,竟哇得一聲哭出來:“爹爹和逸之都死了,我在世上再沒有親人了。……”
商允心中沉得難受,伸手去給她擦眼淚。她哭得更兇,遲疑片刻,商允心一橫,一把攬入懷中。
“誰說的,我就是你親人。”】
卿予表面性子雖倔得很,實則慣於依賴人。於是八年來,他是她的親人,她也是他的親人。
旁人又如何比?
恰逢卿予給雪人插上胡蘿蔔鼻子,正好回頭朝他笑。商允一把雪團拍過,卿予始料不及,脖子上微痛想來該是紅了。正欲惱怒他偷襲,商允卻已俯身貼上雙脣,溫柔親吻。
卿予身體明顯一僵,商允卻倜儻笑道:“親過就不痛了,你從前告訴我的。”她從前替他接腿時就說過,但這個親吻卻不同以往任何一次。“卿予,我喜歡你。”呼吸近在耳畔,熟悉中沾染了濃郁的愛慕和繾綣之意。
卿予尷尬轉身,商允便又從身後抱着她轉圈,歡喜笑道:“玩笑而已,怎麼越來越笨了?”
玩笑而已?
卿予有些怔,商允今日一句“親過便不痛了”已在她心中泛起漣漪。直至回房,卿予才默默縮在牀榻一角,手臂環膝。離開三個月,她倔強不去想任何關於某人的記憶,卻在商允一襲話下土崩瓦解。
可知如何不會痛?
她分明記得。
【從前在四海閣後山遇到兇獸追趕,卓文讓她先走自己墊後。逃竄時腰間有碎石扎入,沾滿血跡,動輒吃痛。
“可知如何不會痛?”他嘴角挑起一絲風流笑意:“青青,親我。”厚臉皮若他也不管面前之人反應,主動湊上。趁着脣齒間的甘甜似蜜,他猛然將石塊取出,額上已是大汗淋漓。
上藥時候又蟄得慌,他眉頭漸緊,卿予就貼上去親他。
卓文欣喜難掩。
她扶他回去,走得緩慢,影子在夕陽下拉得狹長。“青青,你怎麼長得這麼慢?”他似是有些惱。
“爹爹前日還說一晃就這麼大了,你倒說的不同。”卿予沒懂他的意思。
“你爹那是捨不得你,我卻是等不及了。”這次他說得通透,卿予想起他說過的女子十五及笄纔可嫁人。“我又不嫁別人,三年哪裡算久?”她也瞥他一眼,羞赧下臉色稍紅,好似果實成熟前的誘人和生澀。
若是沒有受傷,卓文拿捏不住自己會對她如何?
“說好的不準嫁別人,這個便當做給我定情信物,我先取了,省得你日後反悔。”他搶過她隨身的花色荷包,樂此不疲。
不僅搶了,還將那枚羊脂玉佩塞到她手中:“這是我送青青的定情信物。” 這塊玉佩跟了他十八年,自出生就帶起。“收好了。”
她接過,一眼瞥到上面的“文”字。
卿予捏在手中笑逐顏開,定情信物,那她便日日帶着。連睡覺都在枕下枕着。有時忽然枕着不妥,就舉在手中端詳或是捏在手中入夢。
逸之“嘖嘖”兩聲,連這都給你了?平素讓他給我看一眼都不,重色輕友!逸之和卓文年紀相差無幾,頂着師叔侄的名號,其實熟念。
卓文就笑,逸之,愛屋及烏更貼切些。
再不久後,卓文離開,四海閣卻突遭殺戮。
四海閣有數百年基業,山門不會輕易被人屠戮。對方人數衆多,來得毫無預兆,又全然避開了所有機關和陷阱。
對方有山門地圖!
爹爹讓逸之帶她走,逸之收了重傷,帶她一路抄小路下山,回望時已是火光沖天。
“爹!”她哭得撕心裂肺。
“卓文這個叛徒!”逸之眼中的怒意頃刻將人吞沒:“他回四海閣果然就是爲了秦趙寶藏!。”
卿予怔,卓文?
對方是從後山小路突破的,後山是禁地,卓文卻頻頻帶她去後山玩耍。片刻之後心中好似鈍器劃過,壓抑到窒息。
逸之沒有再多說,拼命帶她逃跑。可惜逸之傷得過重,路上又有追兵阻撓,他斷後之時,她失足滑下陡峭山崖。
“語青!”逸之瘋了似的聲音,撲上來時將將拉住她的手,力道不夠,手腕順着指尖劃過。“語青!”逸之聲嘶力竭,身後卻有劍光閃過。
“逸之!”她不知如何喊出來的,終是無用。
後來她跌落山崖,順着樹枝掛滑到山洞門口,遇到的商允。腿摔斷了,驚慌喊着不要殺我,她恍然想起逸之。她不信逸之死了,也不信爹爹和四海閣的人會死,心底卻隱隱知曉真相。
花了一日回去,聽山腳下的村民道起慘狀,山門已被一把大火燒盡。
卿予渾渾噩噩在後山山門面前跪了一天,四海閣三百餘口,無一生還!
腦中空蕩得像被抽盡,爲什麼是卓文!!
依稀想起小時候初見卓文時,他就跪在山門。爹爹說他心術不正不見他,她卻求爹爹放好看的哥哥進門。
昔日引狼入室是她。
帶他到後山的也是她。
卿予惡寒,身體不停打着哆嗦,嘴脣咬得發紫。
卓文,爲什麼是你!!
……
前塵往事盡付,血親之仇不共戴天。她也清楚記得卓文抱着卓母時,眼中要殺她的滔天怒意。】
原本好好的一切,爲何會在某日醒來,演變成這副模樣?!她恨他,他同樣也恨她。但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相互仇恨,而是一句冷嘲熱諷的“洛姑娘,如此問候可還喜歡?”
她說過的她不嫁別人,她到如今還記得。他的此生只娶她一人,卻在娶妻生子,相敬如賓中消融殆盡。
爲什麼從頭到尾都是他在騙她!
忍了整整三月,終是縮在一角大哭,他憑什麼這般對她!“青青,我想要個孩子。”他沉溺於與她身體的歡好,卻直言不諱四海閣的事是他做的,除此之外半句解釋都沒有。
“商允兄好福氣,羨煞旁人。”眼色中的晦暗,亦或是“青青,先前光顧喝酒,現下餓得胃疼。”時的片刻軟意。
卿予死死攥緊被褥,哭得聲音沙啞。商允聽了許久,終是心煩意亂推門進入。兩人皆是愣住。
冬日裡沒有披羊絨披風,在屋外站了多時,寒意滲入近乎將他凍透,嘴脣便也是泛着灰白。“商允!”卿予有些措手不及。
進門便見她縮在牀邊,有人只覺心猛然沉到谷底。一言不發上前,慣有的並排而坐,片刻後伸手扣住手腕將她扯進懷裡。“又想起從前的事了?”聽不出何種語氣,但他手指覆上自己額頭,卿予才發現凍得冰冷刺骨。
“冷不冷?”卿予問完才覺這個問題其實很蠢。恐怕不知他在屋外站了多久,現下該是凍僵了。
“冷。”商允也不推脫,卿予下意識去捂他的手,他就順勢攥在手中。“江湖兒女都是這般愛哭的嗎?”明知她平日自詡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眼下這副模樣還有意稀落,多少有幾分哭笑不得。
由得這幾許哭笑不得,商允驀地俯身親她,便是一日之內親了兩回。嘴脣上的溫度也同手一般冰涼,好似先前凍透,貼在她溫和的脣瓣上孜孜不倦汲取暖意,甘之若飴。
興許是他薄脣微寒,她便由着他親了許久。有人起初發涼的身體,緩緩平和發熱直至鬆開時脣角還留有幾根銀絲。看到她臉上一絲緋紅,掩下心中異樣唐突問了句:“這樣可好些了?”
嗯?卿予也是一怔,什麼好些了?
“哭了這麼久,還不累?”商允自然伸手,讓她靠在自己肩膀處,“早知道這種法子治哭管用,過去就不用由着你遭那些罪。”卿予瞥目看他,他眼底已泛起笑意幾許:“所幸現在知曉也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