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山山麓腳下住着一個老獵戶，在此隱居多年。
他鬚髮皆白，性情古怪。腰間總是彆着酒葫蘆，躲在大樹蔭下，瘋言瘋語地吟詩作對。他說，洛家小姐初長成，滿眼都是玉模樣。他說，朝若生，夕聞死。傾君一世，戀君一世。轉眼都成空。
他蒼老的眼神裡充滿愁怨，意味深長地望着蒼翠的巨龍一般的青松山，悵然若失。他身旁堆着一叢一簇紫葉白花的藥草，正冒着滾滾濃煙，一會便化成一堆灰燼。他吩咐他的婆子將灰燼收集起來放在一隻碩大的竹笸籮裡，藥草燃了一堆又一堆，收集了一次又一次。
而後，他東倒西歪地走進他堆放藥材的小茅屋，拿出一罐黑乎乎的東西，詭異一笑。那是他新研製出的寶貝——金蟾蠱。
今晨早些時候，他在狩獵的溪邊發現了一個受重傷的女人。命懸一線，氣若游絲。他在幫她治療的過程中突發奇想，他研製出的金蟾蠱還從未有人試用過。於是他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在這個重傷的女人身上進行他偉大的實驗。
他吩咐婆子給她淨身，又是香薰又是沐浴，還將她浸在草木灰中祛溼祛邪，折騰了一個上午，才一股腦地將那黑乎乎的東西給她灌下去。“小秋怎麼樣了？”老獵戶的婆子目光呆滯，花白的碎髮隨意垂落在額前。她盯着受傷的女人，傻乎乎地問道。
“我已經鎖住她最後一口氣息，傾我畢生所學去救他，活不活的過來看她的造化了。”老獵戶說話的時候，嘴角的鬍鬚跟着一動一動的。“你照顧她，三日後便可見分曉。”
老獵戶的婆子臉上現出喜悅的神情，“我的小秋，要醒了？”她將牀上的女人當成了她死去的女兒。
第三日拂曉，雞鳴得特別早。山野之間升騰起薄薄的紫色煙霧，由遠及近鋪散開來。山麓之中氤氳潮溼，萬物都孕育在這晨曦微露中，等待復活，靜待生長。
彷彿聽到了某種力量的召喚，本以爲死去的女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了生命的氣息。老獵戶長出了口氣：“總算熬過來啦。”他的婆子瞪着熬紅的眼睛驚叫着，“小秋活了，小秋活了。”她舒展開滿臉皺紋，像個孩子般拍着手歡快地叫着。
老獵戶替那女人診了診脈，嘆道：“活是活了，不過跟死了也沒區別，不能動，不能說話。幸好年輕，不然怕是熬不過來啦”他一邊搖頭，一邊絮叨。末了，他乾咳兩聲，接着說道：“秋兒她娘，你去睡會吧，你幾夜都沒睡好了。”女人昏迷的幾日，老獵戶的婆子幾乎不眠不休地守着她。她真的將她當成了她的小秋。
老獵戶清晨便去侍弄院子裡的一畦菜園。得益於溪水和陽光，那片菜園長勢喜人。屋外的海棠花開出嬌豔的花朵，林鳥啁啾，蜂蝶成羣。此時的風景秀美怡人。
楊寶藍則躺在陰仄的小屋中，癡呆的眼神只會盯着一個地方。彷彿是一場夢魘，她想說話卻張不開嘴，想走動身體卻不聽使喚。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日日昏睡於塌上。對於周圍的事物茫然無知。老獵戶常常要尋些稀奇古怪之物做藥引子，蛇鞭，童子尿浸過的人中白，人指甲。想想也是醉了。
她日復一日服食些腥羶無比的藥丸或苦澀難嚥的湯藥，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時而覺得死了，時而彷彿還活着。
而後天氣炎熱，腋下生了褥瘡，夜晚蚊蟲叮咬，身子僵硬，動彈不得，老獵戶的婆子幫她活動身體，每一下，都要忍受割開皮肉，搞斷骨頭一般的巨大疼痛。一切令她痛苦不堪。
忍受了數月後，她的體質有所恢復，身材卻日漸變得臃腫不堪。她看着自己肥碩的雙手，幾乎是從前的三倍！她觸摸自己的臉，滿是贅肉。她硬是掙扎着從臥榻爬到地面的破桌旁，桌子上放着一面小銅鏡，掛滿了灰塵，鏡子並不能照出全貌，腫脹的厲害的臉部超出了鏡子所及的範圍，眼睛幾乎看不見，下頜處贅肉橫生，呼吸之間肥肉亂顫，看着看着，握着銅鏡的手不由自主顫抖不已。銅鏡掉落地上發出清脆的響動，她在地上翻滾着發出痛苦的哀嚎。
對於老獵戶，楊寶藍沒有感謝。她只會神色哀傷地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爲什麼要救我？”她無法面對自己一夕之間容貌的改變。更多時候，她將自己關在滿是草藥味的狹小屋子裡，黯然神傷，默默流淚。她不敢照鏡子，不敢看自己的模樣。那個面目可憎的醜八怪怎麼會是自己呢？
陽光透過小格窗照在她初愈的身體上，刺眼的很。她常回憶起以前，鏡子中清秀的臉龐看上去像豎放的丁香枝，身輕如燕，矯健靈活地攀躍到懸崖峭壁採集藥材。想起同喜鵲嬉笑着搶奪一支精緻的簪花。想起心上人對她笑時，她也報以嫣然一笑。想着想着，眼裡再次噙滿憤怒屈辱的淚水。
“再怎麼說也是我救了你，你總是要心存感激的，你說是吧？費了我好些珍貴的藥材呢。”老獵戶試探着同她和解。這個愛說謊的老東西！楊寶藍咬牙切齒。老獵戶的婆子在時好時壞、糊塗與清醒之間將事實一一道出。“金蟾蠱？那是味什麼藥材,我自小泡在藥鋪，怎麼我從沒聽過。你該不會。。。從來沒用過吧？”楊寶藍把話冷冷問出口。
老獵戶乾咳了兩聲，企圖掩飾自己的尷尬，的確，金蟾蠱，取自千年蟾蘇加入特製的藥材，藥是好藥，可是從沒人試用過。死馬當活馬醫也好，當作試驗品也好，對於變成醜八怪的楊寶藍來說，沒有區別。她將自己今天的不幸遭遇一半歸罪於那個可惡的殺手，一半歸罪於瘋癲多事的老獵戶。
“好聰明的丫頭。”老獵戶嘀咕道。但他還是企圖辯解， “我雖是獵戶，平常也研究些藥材之類，金蟾蠱呢，本來是我用來培植藥草用的。這東西還是很珍貴的。”他捋着花白的鬍鬚幽幽說道。
楊寶藍眼睛直視窗前，透過狹窄的窗格，她看到一隻灰白的鷺鳥一掠而過。“什麼藥草？”她漫不經心地問道。她討厭自己現在的聲音，喉嚨之中好像墜着異物，發出來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像是某種怪物。原本她可是百靈鳥一般清亮透明的嗓音。總之那天之後，所有的事都不對勁了。整個就是自己的靈魂披上了別人的外衣。她懷疑自己是受了詛咒。這種感覺令她煩躁而癲狂。
“百雀芝蘭”老獵戶聲音嘶啞。目光悽然。楊寶藍一怔，她不是第一次聽到了這個名字了。她去往桃花塢，也是爲了培植百雀芝蘭。她問過三公子，爲何招募衆多浴藥師只爲培植一束蘭花。他只是笑，說是他喜歡。
楊寶藍費力地扭過淚痕斑斑的圓臉，問他：“你又爲何要培植百雀芝蘭？”
“哦，這個嘛，自然是爲了發財。這東西值錢的很。”老獵戶信口說道。
楊寶藍對他的鄙夷之情又加重了一分，想到他將來離開小茅屋，去城裡住上大宅子，簡直難以忍受。她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想同他多說一句話。
接着，老獵戶講述了百雀芝蘭的傳說。
百雀芝蘭，原是高寒之花，傳說生長在北方高原寒冷的冰川之上，具有非常神奇的功效，可做藥材，可做食物。男人食之，滋陰補腎；女人食之，面色紅潤；老人食之，鶴髮童顏；少年食之，聰慧過人。百雀芝蘭，其實只是一副奇特的藥引，它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對於不同需求的人，配以不用的藥材。皆可使你夢想成真。
楊寶藍看到了希望般，突然趨前，欺到他面前，用力搖晃他的肩膀：“既然如此，你快把它給我，那樣我就可以變回原來的樣子了。”她的目光被期望之火點燃，格外閃亮，恨不得立刻將那東西拿到手裡。
“你先鬆開，鬆開，你把我的肩膀都搖碎了”老獵戶齜着牙，像孩童被人奪了手中的糖果，一臉委屈。“你說的輕巧，我已經研究十年之久了，剛剛纔有些進展。”
“什麼？”楊寶藍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