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民益想了想,把招待所的門鑰匙交到許主任手上,“我們爺兒倆行李也不多,那就麻煩你了,老許。”
這聲老許讓許主任心裡熨帖,小心翼翼地接過鑰匙,彎着腰放進兜裡,“哪能呢,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您慢走!”
劉所長年紀才過三十,高大健壯,一身的腱子肉,以前也是當過兵的,對唐民益態度熱情,還把派出所的偏三輪摩托開出來載他,但一到細細的田埂子路就只得下來步幹。
劉所長陪着他轉了一陣,熱得不停擦汗,對他問的問題是有一說一,回答詳盡,不隱瞞任何本地情況。
兩人慢慢轉到了谷老所在的那個村,村民們一見到唐民益就笑着叫他,“娃娃鎮長!您來了?”
呵,纔到鎮上幾天呢,他就有外號了?劉所長也悶笑着偷偷看他,“您啊,確實太年輕了。”
幾個女村民邊笑邊說:“可不是嗎?他自己就是個娃娃呢,又帶着個娃,還給娃娃們辦事!昨天我家孩子跑回來,提了米和油,說就是他給分的。哎喲,他站在那堆娃娃裡頭,都分不出誰是誰了!”
昨天嚐到甜頭的一個娃跑過來,拉着他的衣袖就叫唐叔叔,他帶笑摸了摸孩子的頭,聽到這孩子興奮而貪婪的聲音,那眼神也充滿渴望,“唐叔叔,我們還能採蘑菇換油嗎?”
“當然能。不過,你們要注意安全,結伴才能上山,知道不?”
孩子得到肯定的答覆,滿意地大叫着跑回家了。
兩人邊走邊跟村民打招呼,順路轉到谷老門前,還是很多人在排隊看診,谷老又叫他留下吃飯。他微笑着謝絕了,眼睛往裡一瞄,唐青宏就仰着一張小臉跑出來,往他懷裡直撲,“爸爸!”
木愚牢牢地跟在他身後,旁邊還擠着一個袁俊,一大一小兩個跟班片刻不離身前,唐青宏卻已經被他們纏得想回家了,“爸爸,你要帶我回去嗎?”
唐民益忍住笑意搖搖頭,“爸爸還有事呢,就是來看你乖不乖。你今天都做了什麼?”
唐青宏眨眨眼睛,“谷爺爺燉了藥膳給我吃,味道很好!一大盅我都吃完了!我求他教我,他也答應了!”
說到這裡,他嫌棄地撇撇嘴,湊近爸爸耳邊小聲說:“可是袁俊也要學,非擠在我旁邊不可。谷爺爺還說他真怪,以前叫他學他都不肯。”
唐民益表情柔和地勸他,“人家想跟你玩嘛,大方一點。那木愚怎麼也在這?”
他像個大人物似地皺起眉頭,眼神憂鬱,用一種特別無奈的語氣說:“沒辦法,你兒子魅力太大,總有些忠誠的同志誓死追隨。”
唐民益忍不住彈了下他的腦門,“看把你美的!”
兩父子說着話,袁正峰一臉大汗地走回家來,笑着跟唐民益打過招呼,和谷老一樣留他吃飯。唐民益讓劉所長在門口坐坐,進屋跟袁正峰聊了十來分鐘。
袁正峰是農業經濟專業的,這個人他肯定用得着,但從馬書記父子的嘴裡,他了解到一些很不利於袁正峰的情況。這個簡短的談話裡,他先詢問了關於野生菌種人工培育養殖的可行性、還有其他哪些適合本地氣候土壤的經濟作物,其次就是點撥一下袁正峰在人事方面的悟性,如果能點撥得通,那他的工作也能儘快開展。
他對袁正峰說,年輕人有理想有才華是好事,但只有報效黨和國家的決心還不夠,要以實際行動來向組織靠攏,就算知識分子也不能只做學問研究,應該多向組織彙報工作,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如果認定自己不能勝任目前的崗位,就主動把崗位讓出來,爲組織推薦更合適的人選。
谷秀琴正要叫丈夫吃飯,聽到最後那兩句,頓時就叫了起來,“什麼?把崗位讓出來?讓給誰?難道又讓給馬家的人?”
領導從來不說多餘的話,袁正峰聽得正如醍醐灌頂呢,被老婆一打岔,沉下臉就趕她出去,“別插嘴!讓我好好聽取唐鎮長的指示。”
唐民益笑着站起身來,話說得差不多了,“就談到這兒吧,你們吃飯,我還有事得先走一步。”
谷家大小一起留他,還是沒能把他留下吃飯,他叫出木愚、帶上劉所長,跟兒子道完別就往木家去了。
在木家唐民益見到了兒子所說的木疙瘩,並沒有說出自己的職務身份,而是作爲兒子朋友的父親,細細欣賞對方私下創作的那些木雕工藝品,還跟老木談了很久的話。
劉所長在門外等了他很久,纔看到他表情有些沉重地走出來,這時已是午後一點多,兩人都餓得兇了。出村時一羣孩子跑過來,非要拉他們去家裡吃飯,被拒絕後又跑回幾個,追着給他們送來自家煮的玉米棒子,還有些新鮮水果。
老百姓這樣熱情,只是因爲昨天分出去的那點米和油,唐民益拿着那幾個玉米棒子,心裡倍感自責,爲百姓做事本來就是他的職責,哪裡算得上什麼恩情?這些淳樸的鄉民太知足,也太容易被感動。
一口一口慢慢吃下這些百姓們的善意,他帶着劉所長又上山轉了一圈,仔細觀察一番纔打道回府。
就連身體強健的劉所長,這天回到鎮上時也累得兩腳打晃,唐民益其實更累,但是他心裡愈發踏實了。
唐青宏比他回得還早些,從木愚的自行車上一下來,發現招待所的那間房門鎖着,一個年輕的通訊員守在門口,說是許主任安排的,帶着他們就往新家走。
新搬的住處當然也好不到哪,不過是大一些的磚瓦房,外面看着跟鎮政府的房子沒兩樣,裡面倒收拾得挺乾淨,傢俱都擺得好好地,還把招待所那臺十八寸彩電搬了過來,連電話都裝好了。
許主任正指揮着其他幾個人,檢查還有沒有衛生死角,看到唐青宏回了,笑眯眯地迎上來叫他,“小宏宏,爸爸還沒回啊?你看看這兒還缺點啥,只管跟許伯伯說。”
這麼個窮地方,許主任能整成這樣,已經是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吧?還沒提屋外停着輛嶄新的鳳凰自行車。唐青宏倒不討厭這個官迷,起碼不會阻撓爸爸做事,還能給他們改善下生活條件,何樂而不爲呢?
於是他乖巧地搖搖頭,“謝謝許伯伯!這房子真大啊,不缺啥了。”
許主任蹲下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乎有話想問,再看着杵在他身後的木愚,把聲音壓低了些,“宏宏啊,今天我代你爸接了個電話,是一位叫丁宇的男同志打來的,說要回美國,就不另外跟你們道別了。”
唐青宏忍不住一樂,丁老師果然撐不住了,“謝謝,我會跟爸爸說的。”
許主任又往他這邊湊近了點,神神秘秘地問他,“那個丁同志,就是昨天跟你們一起回來的那位吧?他是哪人?從哪跟你們一起過來的,你能告訴許伯伯嗎?”
喲,許主任心思活絡了不是?還想探一探爸爸的背景呢。
“他啊,就是個英語老師,我媽找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哪人。”他用天真的眼神和老實的語氣回答道。
“你媽媽怎麼沒跟你們一起來呢?你還這麼小,她能放心呀?”許主任還在試探,那好奇心大得啊。
“我媽……”他忍着笑一本正經地壓低聲音,“許伯伯,您一定要保密喲,我只跟您一個人說!我媽不是我爸爸的老婆,她當然不跟我爸一起來。”
許主任頓時嚇得張大了嘴,兩眼發直,但馬上尷尬而緊張地低聲交代唐青宏,“宏宏,這話以後別跟其他人說,一定別說!還有啊,千萬別跟你爸提,這事你說給我聽了!”
唐青宏就此肯定了一點,這個人爸爸還是可以用的。想探問新領導的來歷,目的只是爲自己謀好處,而不是在背後使絆子,得知秘密後的反應也還知道輕重,而不是得意於揪住了領導的把柄。
所以他特別乖地睜大眼睛,對許主任點頭加保證,“好,我不跟爸爸說,也不跟別人說,拉勾!”
他演得挺開心,還伸出小指逗這個許主任,對方無奈地伸出手指頭跟他勾了下,“說好了喲,這事不管對誰都別提。”
“嗯!”
許主任瞄着他身後的木愚,想想還不放心,“這孩子是誰呀?我看他老跟着你。”
唐青宏把木愚往身前一拉,“他叫木愚,外號小木疙瘩,他爸爸是個做木雕的師傅,您聽說過嗎?”
許主任面色微變,“是他家,我聽說過。唉,過去的事別提了,小木啊,你家現在過得怎麼樣?”
木愚話少得可憐,反應也慢,半天才吐出倆字,“還行。”
唐青宏倒是多說了幾句,給木家拉個用得着的人,“行啥啊,他家可窮了,不過他爸的手工活真好。許伯伯,要是你想做傢俱就找他去,肯定比外邊賣的結實好看!”
不管咋說,姓許的是辦公室主任,管的雜事還挺多。不說遠了,辦公用的櫃子桌椅,能照顧木家一下,那也可以改善全家生活。木疙瘩被整怕了,不敢隨便接活,如果是政府找他做,他那個木腦袋總歸能開竅吧?
許主任也沒推,當時就對唐青宏說了,回頭問問他爸爸,只要領導不反對,一切好辦。
等唐民益回家的時候,木愚和許主任還待着呢,木愚是要把唐青宏交給他才安心,許主任則是等着在領導面前掙表現,說上幾句熱心話。
許主任細心觀察,唐民益對木愚的態度也不錯,這下心裡有了譜,邀功似地主動提起辦公室要添置幾套新桌椅,看看是不是本地解決,找個木工師傅?
唐民益一看兒子帶着笑意的眼神,對許主任的提議當然也不反對,“老許啊,這些事情不用跟我說,在你職權範圍內的嘛,你自己做主。”
許主任高高興興地應了,又把領導的手握住不放,請他視察宿舍的安置請況,還有沒有哪裡不滿意的。
唐家兩父子被許主任過度的討好惹得想笑,但臉上都沒表現出來。唐民益耐心地跟他說完客套話才把他請走,唐青宏也讓木愚早點騎車回家去了。
屋裡終於清靜下來,唐青宏賊笑着開始給爸爸做彙報,把許主任的所有表現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包括對丁宇和他媽媽的那些試探。
唐民益聽兒子講完,半真半假地沉下臉說他,“你這孩子,在老許面前胡說什麼呢!人小鬼大,那種事也拿來開玩笑?”
唐青宏可勁地爲自己辯解,“我是爲爸爸探路!做你的偵察兵!”
唐民益這下真有點生氣了,但看着兒子委屈的目光,又實在不忍心苛責他,只得柔聲勸道:“宏宏,爸爸知道你聰明,但這都是大人的事,你不要多管,行不行?你要相信爸爸,有處理好這些事的能力,你年紀還小,要把心思放在學習和玩樂上,不要太早熟太懂事,爸爸會心疼的。谷醫生也說了,小孩子想太多會傷身,你想不想快點把身體調養好?”
唐青宏鬱悶啊,上輩子他就是想得太少,被親爹當豬仔賣了。他也知道爸爸是爲他好,可他並不真的只是個孩子,爸爸的生活和工作他肯定都會關心,幫爸爸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嘛。
“爸,我也沒管太多嘛。有的小孩調皮,有的小孩文靜,有的小孩……就是我這樣懂事嘍。您還老說我,您跟我一樣大的時候,也什麼都知道了吧?我這是隨您!”
唐民益一回想自己的童年,確實也比這小鬼好不到哪。那時被關在小黑屋裡不給吃喝,除非寫下“唐立本是反動分子”,他硬是扛着沒肯寫,靠裝傻和不會寫字給熬過去了。餓極的那幾天,他還生吃過老鼠蟑螂,不然早死了。那時候雖然小,可他知道,只要寫下那個東西,他們全家都得完,也包括他自己。
難道真是跟誰像誰嗎?唐民益懷着無奈抱住了兒子,對這個太過早慧的小精怪稍作讓步,“那你答應爸爸,別太累着腦子,多跟同齡的孩子玩。大人的事……我們也可以說,這樣行了吧?”
唐青宏喜出望外,爸爸對他可真好啊,沒有粗暴的管教他喝斥他,而是把他當成一個“小”朋友來溝通交流。
“嗯!我保證!其實我也經常跟同齡人一起玩呀!那村裡的小孩我都熟了!”
次日早晨,兩父子纔剛起牀,就聽到一陣非常糟雜的聲音,似乎很多人圍在外頭。
唐青宏好奇地把門拉開一條縫,被外面的奇景驚呆了——浩浩蕩蕩的羣衆隊伍裡,大人帶着小孩,自行車、板車、獨輪車上堆滿東西,野菌、木耳、葛根、堅果等各種各樣的山貨,簡直把他們門口變成了農貿市場。
看到他家的門開了縫,孩子裡領頭的袁俊大聲叫起他的名字,守在他門前的木愚卻一直說:“別吵……別吵!”
他反正已經起來了,趕緊把爸爸也拉到門口來,帶着促狹的笑意猛然把門一開,嘴裡哼着命運交響曲開頭那個小節的調子,“登登登登!surprise!”
唐民益正拿熱毛巾擦臉呢,這下也被驚呆了,虧得許主任給他們安排的這個屋門前空地夠大,容下了那麼多的東西和人。
“這……動靜真大啊。”顯然是前兩天他兒子的壯舉給惹的,這些老實巴交的村民們看到山上的東西允許拖到縣城賣,還可以換來好米好油,竟然全體出動來了場大采集。
唐青宏興奮過後立馬開始發愁,這東西也太多了,搞到縣城一個小客車都裝不下吧?也很難賣完。
看到父子倆出來了,那些孩子和大人們高興地望着他們,充滿渴望的眼神就跟要吃奶的娃娃一樣,嗷嗷待哺、難以等待,還七嘴八舌爭先恐後,恨不得馬上由他們父子帶隊,全體衝向縣城掙錢,一時間鬧哄哄地簡直聽不清都在說啥。
唐民益想了一下,先回屋把鞋子換好,再帶着笑容出來跟大家講話。
“請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先聽我說,好不好?”
他這一發言還是很有作用的,鄉親們都收斂多了,彼此制止近前的大人和孩子不要亂吵,等着娃娃鎮長的統一安排。
“大家的心情我理解!這些東西也都是好東西!不過大家想過沒有,乾貨跟新鮮貨的保存期限、收購價格,都是有很大區別的!”
唐民益這麼一說,那些村民們有點懵,乾貨的價格是會高一些,但不能馬上換錢呀!
我是辛勤的老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