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地跑着,看不清方向,不敢回頭,也不知道前面是什麼地方,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尖銳的,撕破渾濁的空氣。
我拼命地跑着,一刻不敢停歇,身後刀劍的交錯迸發出令人心悸的刺鳴,讓我心膽俱裂。
血的氣味瀰漫得是這樣的迅速,如同驟然降臨的夜幕,倏地把我包圍。
死亡,像一頭破籠而出的巨獸,緊緊地,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驀地被撲倒。
完了,我死了——我想。
背上傳來的觸感卻意外的,溫暖而香甜,帶着血腥的氣息。
是姐姐。
她用整個身體牢牢地把我壓在身下。
我回頭,卻只看到一片悽美的鮮紅。姐姐用冰涼的手蓋住了我的眼睛。
我感到她的身體正漸漸變得柔軟而沒有溫度。我想喊,卻出不了聲,想哭,眼睛卻無比干澀。
恐懼像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上來。
我無能爲力。
現在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風聲、哭喊聲、利劍刺進□□的噗噗聲、骨頭的碎裂聲……全都沒有了。
耳邊只有姐姐的聲音,她冰冷的嘴脣貼在我的耳邊,用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音,氣若游絲卻無比堅定。
“安茴,活下去。”
“爲陳家申冤……爲父親翻案……”
“活下去……安茴……活下去……”
我猛地驚醒。
正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身邊是一池荷花,熱烈地盛開着,在夏末的微風裡輕輕碰撞,發出細微而曖昧的聲響。
彷彿從那一夜開始,從來未曾凋謝過。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
有多少年沒有做這個夢了。曾幾何時,幾乎每晚都會經歷的夢境,時隔多年,竟讓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我瞪着眼睛,望向頭頂那片瓦藍的天空,遠處青黛色的璐山如波浪般綿延不斷,白雲千絲萬縷紛而不亂,偶爾有一兩隻鴿子以輕盈的姿勢飛過,將天空一分爲二。夢境是如此的真實,而眼前的風景卻美麗得恍若夢境,我忽然有些分不清楚究竟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
我好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氣一般,攤手攤腳地躺在那裡,努力想看清現實和夢境的界限,耳邊是夏蟬充滿了節奏的鳴叫,忽然有些頭疼。
有一雙手伸過來,按住了我火辣辣的太陽穴,輕輕地揉着。
手指冰涼而柔軟,帶着香甜的芬芳,好像夢境裡姐姐的嘴脣。
頭痛頓時好了很多。
“浩楓,是你。”
“你又做噩夢了。”浩楓的聲音很沉靜,穩穩的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看來我們不應該回雲京的。”她說。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
可是如果不回來,我永遠也無法斬斷這些噩夢的牽絆。
這些話,我該怎麼對她說呢。
浩楓是我的心腹。
名義上來說,她是我的侍妾。
然而我們之間並不是那樣的關係,至少,我對她不是。
我害怕女人。
也許是童年的那場腥風血雨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我特別恐懼女人的軟語溫香。尤其是她們柔軟的身體,讓我無比驚恐,總覺得那是和死亡相伴的徵兆。
只有浩楓是例外。
也許我從來只把她當作姐姐。
浩楓的職業是殺手。
她原本是來殺我的。
三年前,我得罪了一些人,然後他們派了一些殺手來追殺我。
他們是個嚴密的組織,派出的殺手都經歷過嚴格的訓練,不成功,便成仁。
更多時候,並不是我出的手,而是經過幾次三番的失敗,他們發現無論如何也殺不死我,服毒自盡的。
最後剩下的只有浩楓。
要麼提着我的頭回去覆命,要麼提着自己的頭。
這是她接到的命令。
可是她選擇了第三條路——她選擇留在我身邊。
她說她愛上了我。可我什麼也給不了她。
她說她不在乎,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視死如歸的意味。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羨慕她。
我看着浩楓,她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眉目如畫,淺淺的笑容溫柔明亮,纖細的身形在陽光下幾乎顯得透明,讓我幾乎忘記她曾幾次三番險些要了我的性命。
見我不答話,浩楓嘆了一口氣,反握住我的手。
“還記得嗎?我們剛在一起那陣,你連碰我一下都要發抖。”
“浩楓……”
“我能看到你眼睛後面的恐懼,這是幹我們這行與生俱來的本領。”
“浩楓…………”
她不顧我,繼續說着:“後來,你漸漸地不再怕我,漸漸地能讓我靠近你。直到你可以牽我的手,靠在我的膝頭……雖然我知道你對我不是那樣的感情,但我還是很開心,至少在你眼裡,我和那些普通的女人不一樣。”
“可是現在,我又看到你了眼底的那種恐懼。自從回到雲京之後,這種恐懼愈來愈濃。我本以爲有皇帝對你這番心意,你可以不用擔心任何事……”
“……安茴……”
“叫我琉。”
“琉,我們回去吧。”
“浩楓你看,荷花開得多美啊。”
我轉頭不再看她。
雲京是我一生的桎鎖。
離開,我不是沒有嘗試過。
可縱使走過千山萬水,經歷再多的歲月,遇過再多的人,看過再多的風景,兜再大的圈子,我依舊會回到這裡。
我離不開雲京,就像浩楓離不開我。
我們都是一樣的傻。
看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浩楓便知趣地不再吱聲。有時候,她善解人意得完全不似一個殺手,還是說,她的善解人意僅僅是對我?
我再次回頭,不得不承認,浩楓真的是個很美麗的女人,跟着我是糟蹋了。
她站在池邊,身後是開得無比爛漫的一池夏荷,她的裙襬蓋住了池岸,整個人顯得好像站在荷葉上一樣,飄飄欲仙。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浩楓,有你這樣的美人陪伴身邊,夫復何求。”
“你明知道我書讀得不多,就編這些句子來酸我。”她佯裝嗔怒。
“嫂夫人可真冤枉侯爺了,”一個閒閒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如三月柳絮般輕飄飄的不帶一絲分量。
“就憑他那種教出‘一支紅杏出牆來’的水平,要寫出這種千古文章只怕還得多讀三百年書。”
來者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走了進來,腳步迤邐從容,好像走進的是自家大院。
浩楓一凜,明顯緊張起來。她有着殺手特有的敏銳和不安全感,看到陌生人,會不由自主地展開攻守兼備的姿態,好像一種以捕獵爲生的野獸。
我暗中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來者卻對這些渾然不知,仍自顧自地說着,“這詩是大才子曹子建的傑作,用來歌頌他親嫂子的。要說編排,那也該是輪到小生,而不是他這個身爲夫君的呀。”
這種對我毫不留情的擠兌,這不羈中帶着絲絲挑逗的語氣,哪怕我不用去看,哪怕已經變了聲音,我也能認出那是誰。
大太監李玉璋的養子。
——李肖臣。
我的頭又疼了。
“這府裡的人越來越沒規矩了,沒有通傳就隨便放人進門。”我坐起來。身上的冷汗被風一吹,已經收幹了,絲綿的衣服吸了汗,貼在皮膚上些微的涼意。
浩楓拿了披風給我披上。
李肖臣穿着一襲湖藍長衫,身材頎長,頭髮束在一邊,用珍珠扣箍住了,隨隨便便散在胸前。幾年不見,他長得愈發瀟灑儒雅了。
他鳳眼微眯,舉着一把摺扇,扇子微微打開,遮住陽光。倒也頗有些曹植閒散的風流才子像,只是多了幾分狂狷。
“你又不是不知道,後院洗衣服的香兒暗戀我十幾年了,我隨便給她吟了幾句《洛神賦》,她就放我進來了。本來想給你這老朋友一個驚喜,可走進來正好聽到你在剽竊我的創意。可你選的幾句明顯沒有我的好,這不是詆譭嫂夫人麼。哪有一家的夫人不如丫環的道理……喲,嫂夫人,小生這廂有禮了。”
說着唱戲般朝浩楓深深一輯。
浩楓輕笑,也朝他福了一福,便走開了。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她從不多話,也不多事。
“有好好的大門不走,怎麼走後門?”我說。
“我是想來給你道賀的,賀你封官加爵。可最近手頭緊,買不了什麼好禮物,買差了又怕你不喜歡。心想算了,咱倆誰跟誰啊,就硬着頭皮來了。
“到了門口我一想不對,這城西來來去去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皇親國戚,我兩手空空的登門,這不是給你丟臉麼。”
我和肖臣同年,一起在懷王府長大,算是親密無間的摯友了。
“唉,你說說,小時候就是個美人胚子,這些年出落得……哎喲喲,我的小心肝兒都要化了。”說着,他手上的扇子便來挑我的下巴。
我推開,他也不惱,接着道:“難怪皇上喜歡成這樣,一天不見你都不行。”
我向來不避諱別人談論我的容貌。很多人認爲讚美一個男人的外貌便是對他內涵的污辱,在我看來,這只是那些有才無貌之人的酸話。更何況如今這個世界,遵從的永遠是隻敬羅衣不敬人的信念。有點小聰明,加上一張不太討人厭的嘴臉,混起日子來怎麼說也會比較容易一些。
只是他這種好像在青樓裡挑姑娘一樣的評價,讓我有些哭笑不得。
“要說道賀,也應該先是我向你道賀纔對。”
我引他走到湖心亭,已經有小廝給我們布好了茶點。
“恭喜你大魁天下,高中狀元。”我向他舉了舉茶杯,“以茶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