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
一連十幾天, 我都陷於一種半昏迷的狀態裡,即便偶爾醒來,也是頭暈目眩, 看不清, 也聽不清。浩楓餵我吃飯, 吃完之後馬上就吐出來, 吃多少吐多少, 藥也一樣。
太醫換了三四撥,始終查不到病因,只說我積鬱難抒、血氣不通, 怕是積愁成的病,也有說是離京太久水土不服的, 還有的竟說我患的是癡懵之症。藥喝不了, 他們就嘗試各種其他的方法, 針刺、艾灸、砭石、九針、刺血、火芮、導引、淋渫、貼熁,什麼官方民間的、能用的禁用的都試了。但結果是, 非但沒有起色,反而把我折騰得更加虛弱。後來小八索性把奉旨前來的太醫們全都攔在門外,說我們家侯爺就是被你們這羣庸醫醫壞的。
十幾天裡,凌有太多國事需要處理,自己的病又因爲舟車勞頓有些復發, 他沒有來看過我。倒是宏煜來了兩次,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滿面紅光地告訴我他終於可以領兵打仗了。他長大了, 已經不再是那個軟綿綿的十四歲嬌媚少年。他興奮的聲音很遠很模糊, 說得最多的那句話是琉你快點好, 我凱旋的那天你要來迎接我的。我好像朦朦朧朧地回到他四歲那年,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醒來, 看到他哭腫了雙眼的小臉在眼前搖晃,奶聲奶氣地說琉你快點起來陪我玩。他現在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遊戲,不再需要我的陪伴。
李肖臣幾乎每天都來,他總是興致盎然地告訴我一些京城裡發生的趣事,比如工部侍郎被自己監修太和門門檻絆了一跤,或者通政使司家的姨太太們爭風吃醋、打架扯下了他一把鬍子而不敢上朝之類。我同樣迷迷糊糊地聽着,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在迷霧一般的視線中,我依然可以從他的眼神裡看到隱藏在戲謔背後的擔憂,卻無力寬慰。他對我講很多故事,卻始終對匿名奏疏的事三緘其口。他不敢對我說,怕再刺激到我,只是把近況私下告訴浩楓。
京裡的官員也陸陸續續來了許多,探病的、刺探虛實的、溜鬚拍馬的、打聽消息的,出於什麼目的的都有。我有氣無力的半倚着牀櫺,用蒼白的微笑迎接他們,其實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聽浩楓輕聲細語地一一介紹,他們的笑容有的虛假有的真實,只是我已然無法區別。他們說太子有今天大宣有今天全賴太師您教導有方,只有這句我能分辨真僞——我在揚州的時候他們幾乎人人都寫過彈劾我的奏摺。
我好像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境界裡徘徊,眼前是細碎的白霧,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退路,天地之間是一片混沌,我兩手空空,在迷失和前行中進退維艱。有時候白霧散盡,能看到一片靜謐的深湖,黑色的湖水望不到盡頭,有一條平坦但不寬的土路通向湖邊,路的兩邊是開滿黃泉的茶蘼花,纖細的枝幹無風自擺,沒有香氣,沒有一絲聲音。我看到襄藍站在路的盡頭,想對他說話,可是發不出聲音。他沒有看到我,而是長久地凝視着那一池幽深的湖水,目光停留在遙遠的一點,眼裡無悲無喜。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卻什麼也看不到。
==========================
就這樣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地過了整整二十天。直到第二十一天的早晨,我神志不清地喝完藥,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吐出來。
我沒有吐藥,而是吐了一大口血。
我只覺得那股酸苦的藥汁堵在心口,又熱又痛。我用力按住胸口,很想把胸膛撕開,讓所有積悶的東西肆無忌憚地噴涌而出。
然後,神奇般的,它就真的出來了。
眼前頓時一片清明。
“浩楓,你在幹什麼?”我驚奇地問。
我半裸着胸膛,衣衫不整,髮絲凌亂,而浩楓,正半壓在我身上,禁錮着我的手腕……
她以爲我要自殘,才用擒拿手製住了我。
浩楓完全沒有意識到場面的尷尬,她美麗的大眼睛裡擒滿了淚水,張了張嘴,隨後撲到我身上,失聲痛哭起來。
我輕輕拍着她的背:“別哭,別哭。沒事了。告訴我,現在情況是怎麼樣。”
她抹着眼淚坐起來:“你才一醒就問這個。知不知道你這些天的樣子多可怕,我真怕你就一直這個樣子了……”
她急得又要哭,我忙給她擦淚:“我不是在信裡告訴過你會有這些症狀嗎?過二十天自行會好,根本不用擔心……”
浩楓似是恢復了一些,她用責怪的語氣道:“你那信裡說什麼?說是整天昏昏欲睡,狀同癡懵。你那叫什麼癡懵,那根本是中邪!是癡呆!扶了就坐,不扶就倒,像個布偶似的。你還說能聽到旁人說話,可結果是跟你說什麼都沒反應。”
“我怎麼沒反應了?我不是笑了嗎?那些貴胄公卿來,我都對他們笑呢。”
“你別提那笑了。不笑還好,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把好幾個小孩子都嚇哭了。”
“他們來看我,帶孩子幹什麼?”
“這不是要拜你爲師,沾太子的光嗎?可看到你的癡呆樣,又都嚇回去了。”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你告訴我,這些天裡,到底有沒有人來過?”
浩楓抿了抿脣,向我坐近了些,低聲道:“有。來過兩撥,但是沒什麼大動作,只張望了一下就走了。家裡的庫房和書房被他們翻過,我都照你的吩咐把該讓他們找到的東西安置好,讓他們拿走了。”
“嗯,然後呢?”
“然後,沒有然後了。”
我震驚:“什麼叫沒有然後?那是我們好不容易蒐集到的關於我爹的存在,以及我和他之間關係的證明,他們拿走之後,不是應該馬上呈交皇上,定我的罪嗎?怎麼就沒有然後了?”
浩楓皺眉道:“就是沒有然後了。那些證據被拿走,非但沒有人供呈。第二天反而有好幾個人上奏爲你開脫,他們說當年陳安芡和陳安茴都是有屍首的。還有好幾個當年的御林軍出來作證,然後這事就當匿名妄參,就這樣了了。皇上也沒再要追究是什麼人蔘的。”
怎麼會這樣?
我本想以一招引蛇出洞,自暴身份,引當年害我全家的幕後黑手對我下手。明裡,他們可以拿着偷到的證據去朝堂上邀功,那些都是鐵證,可以直接打我下十八層地獄。暗裡,可以趁我病重,在家裡下手。可是他們都沒有,這又是唱的哪出?
“對了,這事我一直沒想明白,”浩楓突然說,“你說當年李玉璋救了你和你姐姐,那爲什麼御林軍後來又會找到你們的屍首?”
“你記不記得李肖臣說那年他的家鄉鬧瘟疫,死了很多人。那種情況下,要找一個十六七歲女孩和一個四五歲男孩的屍首並不困難,只要把死狀弄得慘一點,毀了容貌,不太會有人疑心。他們的目標畢竟不是我和姐姐。想不到李玉璋二十年前這招偷樑換柱,今天卻毀了我的計劃……”
等等,腦中似有靈光閃過。
偷樑換柱?
“浩楓,我讓你跟着每次來的人,看他們從哪兒來,跟了嗎?”
“跟了,第一撥人的落腳點是城南的瑞通鏢局,第二撥人……直接入了宮……”
“……那東西是給……?”
“我們只備了一份,是給瑞通鏢局的人拿走的。”
“瑞通鏢局……”我沉吟着,迷霧似乎在眼前一點一點散開,“那是哪些人首先上疏,請我無罪的?”
“官名太複雜,我只聽李肖臣說了一遍,記不太全……”
“記得多少說多少。”
“兵部尚書吳如臻,兵部給事中何中什麼的,右軍都督同知方熙,大理寺卿洪享齊,還有一個叫王光子的,這名字我總記得,就忘了他是做什麼的。”
“少詹太常……”
“哦,對,就是這個太常。”
浩楓看了看我的臉色,“琉,你想到什麼了?”
“都是樊家的嫡系。”我喃喃自語,迷霧似已散盡,差不多已能看到隱約的真相,“瑞通鏢局也是樊家的產業。”
浩楓的神色也變了:“難道是樊未王?他不是對你……”
我搖頭:“他纔多大,沒能力駕馭這些官員。恐怕不是樊御靜就是寶苑公主,也有可能是他們夫妻一起……呵,二十年了,他們現在倒想息事寧人了。怎麼不乾脆把我殺了,也好永絕後患。”
“現在就算要殺你,也要看看皇帝的面子。”浩楓道。
我暗自冷笑,難怪之前還雷厲風行的,轉眼說不查就不查了。光顧我家的,第一撥是樊家的人,拿走了證據。第二撥是凌派來的人,是衝着第一撥人來的。只怕他們姐弟早已打了照面,立了協定。
反正我已得了癡懵,查不了當年的案子。只要我不碰那個案子,他們就不來碰我。從此過橋走路,青菜豆腐,兩不相干便是。
可走的路多了終究要過橋,我就偏要把青菜和豆腐煮到一塊兒去。
事已至此,所有的殘片幾乎已經可以全歸在一起,拼出一副完整的圖案了。
從我全家被殺,到十二歲那年在毓慶宮救了樊虞,從李玉璋偷樑換柱,到翠荷的離奇死因,從宋凌明明體弱多病卻仍縱情聲色,到他的不願生育,從十一年前襄藍出現,到前年盜墓賊遇害、義莊大火,還有這一次的事……
這些看似完全無關的事情,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特殊形狀和棱角的事情,互相之間,卻恰好有一面可以完美契合。連在一起,就能拼湊出一個的故事。
這個故事恐怖而精妙,美豔絕倫而又不堪入目。
我仰天長嘆了一口氣。
襄藍對我說過,有些事情沒有答案,有些答案不可以追尋。
他錯了。
他錯就錯在,上了這條船,卻連船邊也不肯抓住,豈不是註定要落水?
我沒有他的清淡與傲骨,我不想落水。
非但不落水,我還要掌舵,把船開到我的碼頭。
“浩楓,”我低低喚道。
“嗯?”浩楓的神色有些迷茫。
“你去洗洗睡吧,這些日子,你也累了。”
浩楓察言觀色:“你已想通了?”
“想通了……又能怎麼樣?女人還是莫要太聰明瞭纔好。”
她眨眨眼睫:“你說的不是我……”
我拍了一下她的頭:“你還嫌自己不夠聰明嗎?我的心思都讓你看了去。”
“再聰明也猜不透你現在在想什麼。”
“想什麼?想吃東西,餓了二十天了,整天吃蜂蜜燉紅棗,我都快成蜜蜂了。”
“不是你說只有吃這個纔不吐,還好真沒吐,否則出師未捷,人先餓死。”
“我不知道那些太醫會給開什麼方子,萬一吃出個破綻來,功虧一簣。還不如加一道藥,把吃下去的全都吐出來比較周全。”
“什麼餿主意,太折騰人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今天是太子出征的日子,文武百官都要到朱雀門送行。你去不去?”
我不假思索道:“去。怎麼不去?等會兒讓小八準備朝服……不,還是便服吧。不過,先讓我吃點東西,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