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該死的密林。
我邊走邊想。
接近遼東的苦寒地區,到了深秋,大雪將下未下,可那些參天的喬木依舊能保持鬱鬱蔥蔥,腳下卻又鋪滿了厚厚的落葉。季節的崩裂感讓人彷彿走入幻境,充滿着不真實的矛盾。
風不大,空氣又冷又幹。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腳步踩在落葉上的沙沙聲,沒有迴音,連聲音落到土裡也激不起一絲迴響。我看着那些縱橫交錯的樹枝,覺得這裡好像一片死境。
我是怎麼跑到這種鬼地方來的呢?
我有些喪氣。
半個月前,襄藍一案終於塵埃落定——內閣次輔襄藍因在職期間收受三邊總督曾軼誠賄賂,人證物證俱在,故撤去內閣大學士一職,降爲福建巡撫,調離京都。
福建和襄藍的父親所管轄的湖廣毗鄰,把他調配到那裡,凌也十足動了一番腦筋。
就在襄藍啓程南下的那天,我也接到聖旨,作爲監軍,隨樊虞部隊北上遼東,平定在邊關擾民的女真一族。
女真族在遼東時有動作,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他們佔着一方貧瘠的山地,出糧甚少,於是三不五時的到邊關搶劫宣國的一些農戶。
鎮守遼東的安國公樊御峰是樊御靜的親弟弟,也是大宣的一員猛將,十幾年來把遼東重地守得如鐵桶一般,不管是女真也好,羅剎也好,絲毫不敢進犯。
照理整治邊關女真族擾民的事情,根本用不着調動雲京的中央部隊,更何況派出的是大宣皇帝手下最得力的戰將。只怕那些前來搶劫的女真族人,光是聽到這個消息,就逃之夭夭了。
凌這麼做,無疑是要支開我。
就在我接到聖旨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已對我起了疑心。樊虞和襄藍交情非淺,還有師徒之誼,我雖名爲監軍,實則就是個囚犯。
他把我打發出來,爲的是不讓我在路上對襄藍下手。
可他並不知道,我其實根本沒想過要襄藍的命。
我只想他走,走得越遠越好。我曾盤算過,這事一出,凌也許會把他送到瓊州,或是廣州、雲貴這些地方,總之是離他父親近些。可沒想到凌選擇了福建,離雲京更近。我也不在乎,只要襄藍走了就好。
我害怕他洞若觀火的眼神,憎恨他置身事外的態度,可我並不想他死。我明白,只要他一死,我和凌之間就真的完了。
我想,如果對於凌來說,我是光的話,那麼襄藍就是空氣。人們都鍾愛追逐陽光,可他們往往都忘記了空氣纔是無所不在、賴以生存的東西。
人離了光,最多是瞎,可離了空氣,就得死。
可至於凌爲什麼會對我起疑,卻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出發前的一晚,李肖臣來爲我餞行。
才一杯酒下肚,他就劈頭問我:“你知道什麼叫畫蛇添足麼?知道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麼?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
我弄不清楚他的意思,答不上來。
“本來好好的一個計劃,謀逆大罪,哈,有你的啊,這都能給你想出來,還證據確鑿的……他襄藍就算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可你呢,臨謝幕了給來個盧兆銳這麼一出,生怕別人不知道這事是你一手策劃的呀?!”
謀逆大罪,他說得輕巧。要是真的落了案,得牽連多少人,多少人人頭落地。只怕不僅僅是襄藍、死了的曾軼誠、已廢的皇子宏燚、甄德妃,還有姚素蕪、汪彝……京裡京外一干大員一個個都脫不了干係。
別人的性命死多少我都不在乎,可我不能讓凌糊里糊塗就做了昏君!
百年之後,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史筆如刀,我就是被寫成秦檜了,也不能讓凌成了宋高宗呀。
最重要的是,凌根本不相信襄藍會謀反。
盧兆銳曾是曾軼誠的部下,由於姦殺民女被曾軼誠彈劾入了詔獄,本等着秋後處斬的。我通過一些渠道瞭解到他手上有曾軼誠早年私扣軍餉的證據,而這些軍餉也確實有一部分化作禮品送到了襄藍手上。
自古官員往來,私相授受一些禮物,本是司空見慣的事。可壞就壞在曾軼誠拿的是朝廷發的軍餉送禮,而襄藍又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收了。
謀逆一罪是子虛烏有,襄藍不是死人,他懂得爲自己辯白。但收禮卻是確有其事,這就成了受賄,罪名是實的。聰慧清白如襄藍,也只得俯首認罪。
那些宏煜散播的流言也好、復套也好、結交閣臣也好、殺曾軼誠也好、謀反也好,全都是虛招,只有最後這一招,纔是我真正的目的。而前面這些虛招,都是爲了最後這一步做的準備。若是單單提出襄藍收禮受賄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別說根本到不了凌這裡,姚素蕪甚至汪彝就能替他一手擺平了,頂多罰幾個月俸祿了事。可我的目的卻是要讓他離開內閣,離開雲京。
李肖臣繼續說道:“知道皇上爲什麼疑心你麼?只怕你到現在還沒想明白吧,就讓我好心告訴你。我問你,你從知道有盧兆銳這個人,到打通關係,在詔獄見到他,同他談判,安頓好他的家人,最後說服他,爲他準備奏摺和證據……幹這些烏七麻糟的事,總共花了多久?”
我心裡陡然一亮,頓時全明白了。
見我不答話,李肖臣催問:“說呀,到底花了多久?”
“二十天。”我無奈地說。
“明白了吧?可你在皇上面前用了多少天?才三天!三天就能幹完這麼多事?傻子都能看出來你早有準備了。”
我嘆氣。
百密一疏,獨獨忘了這點。但就算想到了又如何,我依然無能爲力。三天已是凌能夠壓制衆臣的極限。
信的拓本是我傳出去的,我必須傳出去。否則凌和樊虞一聯手,殺幾個知情人,就能把這事給壓制住。我就沒有機會搬出盧兆銳的案子,沒機會逼迫凌做出“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抉擇。
可我沒想到的是,流言的傳播速度竟然可以如此迅速。我也低估了朝中衆人對襄藍的嫉妒和忌諱。在他們自以爲抓到了襄藍謀逆的重大罪證之後,竟然難得的萬衆一心地打算向凌進諫,要清君側,要徹查嚴辦。
凌只得稱病,三天沒有上朝。
三天之後,當史慍帶着衆人的希望直闖保和殿打算直諫此事的時候,見到的是姚素蕪早已端坐在皇帝身側,替他擬好了關於襄藍涉嫌受賄、降職離京的詔書。
姚素蕪是個明白人。
襄藍也是個明白人。他臨走的時候,託人給我捎來一隻錦盒。裡面裝的是一張藥方和一些珍稀的藥材,還有一封信。信上他並沒有提及多餘的內容,只說自己略通醫術,這張藥方是照早年太醫陳文拓的單子改進,給皇上調理身體用的。皇上身體不好,以後就託我代爲照顧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樊虞懂醫是他教的,而他的醫術,則是我父親教的。
李肖臣更是明白人,他看出了我沒有發覺的破綻。
只有我是個傻瓜,自己把自己玩得團團轉。跟囚犯似的隨着軍隊來這種苦寒之地不說,現在還要走在這一片好像永遠也走不到頭的叢林裡。
而前方有些什麼,我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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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大哥,樊將軍有事爲何不在營地裡說?我們究竟還要走多久?”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走在我一前一後的是兩個戎裝打扮的軍人,樊虞的部下。
我身前那個高個的士兵頭也不回地說:“樊將軍說此事事關重大,非同小可,在營地只怕隔牆有耳,一定要請宋大人到安全的地方密談。”
“可我們天不亮出發,進了森林也走了有一個多時辰了,少說走了十里地。出營地的時候我看到踏雲栓在那裡,樊將軍若也是徒步,可是昨天半夜就出發的?”
踏雲是樊虞的愛馬。
前面那人突然停了腳步,幽幽道:“宋大人……”他的聲音好似地底冒出來一般,陰森恐怖,寒意刺骨。
我心裡一發怵,不禁退了一步。
啪!
響亮的機括觸動的聲音,驚起一陣雀鳥。
徹骨的疼痛頓時傳遍全身,我掙扎,左腳卻絲毫動彈不得,低頭一看,兩排觸目驚心的銳齒牢牢地咬住我的腳踝,鮮血正從好幾個傷口裡不停地冒出來。
捕獸夾?!
“快來……幫……”我靠着身邊一棵樹,痛得說不出話,只能靠牙縫嘶嘶地吸氣。
身前那個高個士兵卻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並不上前,身後那個矮個的也走過來,跟他並排站着。突然一陣冷風吹過,我打了一個激靈,風裡有種我所熟悉的,蕭殺的氣味。再擡頭看這兩個士兵,卻發現他們身上充滿了和一身大宣軍裝不甚相符的凜冽殺氣。
“你們是誰?”我有些退縮。
殺氣一出,便能感受到了。浩楓的身上也曾有過和他們一模一樣的氣息,這是兩個殺手。
矮個士兵冷笑一聲:“我們兄弟習慣在卯時動手,可既然宋大人現在不幸中了埋伏,我們只能提前送您去地府了。冤有頭債有主,宋大人您也不要怪我們。要怪就怪您自個兒,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我冷汗涔涔,盤算着自己逃出生天的機會。以我的武功,就算在平時沒有受傷的情況下,也很難與他們對敵。何況現在中了埋伏,左腿疼得厲害,又動彈不得,難道今天真的命絕於此?
高個士兵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冷笑道:“您就別算計了,我兄弟倆號稱黑風雙煞,江湖上能打敗我們的只有寥寥數人。我們早就掂量過您的武功,就算您好端端全須全尾的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更別說現在了。就乖乖受了這一劍,看在您這張小臉的份上,我們保證讓您去得痛快就是了。”
黑風雙煞,真是有夠俗氣的名字。可他說得卻一點沒錯,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我又退了一步,卻發現已根本無路可退,我的身後是一棵直入雲霄的參天巨樹。
我緊緊地貼着樹幹,要擊退這兩人,力敵自然是無望,只能靠智取。無論如何,先多說些話,分散一下他們的注意力,拖些時間也是好的。如今只盼樊虞早些發現我不見了,趕快派人來救我。
於是顫聲道:“人之將死,兩位大俠好歹讓我知道尊姓大名吧。”
矮個士兵哼了一聲:“你就別打什麼歪主意了,樊虞那邊我們早派伺候你的小廝也傳了話,說你要睡到午時,不許打擾。沒人會來救你的。”他說着,已經抽出了長劍,“放心……其實死也就一下子的事,沒那麼疼……”
我高聲嚷道:“那總得讓我知道,是什麼人要買我的命!到了閻王那邊,我也好有個交待!”
之前追殺我的那羣人,到了浩楓已是最後一個,大宣是他們永遠無法涉足的土地。這兩個人顯然另有僱主。
高個的皺眉道:“不能泄漏僱主身份,是我們做殺手的規矩。要是說了,我們兄弟以後難以在江湖立足。”
我用近乎絕望和哀求的眼神看着面前矮個士兵。
他似乎有些心軟,嘆道:“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們真不知道僱主是誰。咱們只是做買賣,收人錢財□□,不必過問買家的真實身份。但凡有個正兒八經的理由,也沒人願意出重金僱我們在暗地裡解決了,是不是?”
心下戚然,明知他說的都是實話,可我不死心:“那他長什麼樣?說過些什麼?求你告訴我吧。”
矮個殺手想了想,道:“瘦高個……每次見面都是蒙面,可是……”
正用心聽着,就聽那高個的急急道:“大哥,這不合規矩!”
矮個的回頭瞪了他一眼,高個的便閉了嘴。
“可是什麼?”我忙問。
“可是眼睛很亮,還挺好看的,說話斯斯文文,像個讀書人……”
高個殺手已經在後面催了:“大哥,別跟他廢話了,快動手吧!”
矮個殺手又回頭瞪了他一眼:“他倒是留了句話,黃泉路上你自個兒慢慢琢磨吧。”
他的又向我逼近一步,手裡的劍已經提了起來。
“他說——宋琉這個人,活着,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