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孩坐在那裡的樣子很隨便。
襄藍只是在路過泰液池滄浪亭的時候瞥到了一眼, 隨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他繼續往前走,可心思卻彷彿被那個隨便的身影牽了過去,不知不覺腳步也放慢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進宮了。自從上次替皇帝宋致代寫文章, 被老師、也就是當朝首相姚素蕪發現之後, 他被父親責罰禁足三個月, 直到今天才剛剛解禁。
襄藍其實並不太喜歡進宮。
第一次入宮是五年前, 那時他六歲, 剛剛讀完了四書,《春秋》正念到一半。永延宮來了人,說是他已經被選爲太子殿下的伴讀, 以後可以到毓慶宮上課了。
父親襄鑰激動得老淚縱橫,硬是給前來通傳的太監塞了一塊緬甸的翡翠玉。父親一向清廉, 出手難得這麼闊綽。儘管對於小小的襄藍來說, 並不十分明白“給太子殿下做伴讀”是怎麼回事, 可既然這件事能讓父親高興成這樣,那就一定是件好事。而這也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他帶着一點小小的驕傲認爲,做好了這件事,就能給襄家光耀門楣。
事實是,在經歷了三個月之後,他才終於開始認識到“陪太子讀書”是具體怎麼一回事。
太子宋致雖比他大五歲, 可在學問方面卻並不見得比他好多少。這並不是說他不聰明, 宋家皇室的孩子, 還從沒有過頭腦簡單的。只是太子把一腔的心思都放在了別的地方, 學問不長, 卻是一個勁地長心眼。他總說在這永延宮裡,書讀得好沒用, 他要學的不是孔孟、不是程朱陸王。可當襄藍一臉認真地問宋致他想學的究竟是什麼的時候,他又偏偏咬着牙默不作聲。
這麼沉默的時候,襄藍甚至可以從他緊抿的嘴脣裡看到一絲和一身華貴的錦袍不甚相符的戾氣。這種神情讓從小在聖人書堆里長大、心地單純的襄藍硬生生打了個冷戰,從此再也不敢過問太子的內心世界。
即便如此,他還是要乖乖地跟隨太子左右。
父親一再告誡:在毓慶宮上課,不能表現得太笨拙,也不能表現得過於出色——太笨拙會讓人質疑他伴讀的資質,給家裡蒙羞,太出色了又會蓋過太子的風頭,喧賓奪主。
對於他來說,要做好這點簡直比要他在一夜之間讀完整套通鑑還要難。可他從沒有在父親面前露出過一星半點的不滿,他知道父親把全部希望寄託在了自己身上,他自然是不能辜負的。
可襄藍越來越不喜歡到毓慶宮上課,尤其是宋致登基之後。他的脾氣變得更加古怪,更加難以捉摸。聽大人們說,那是因爲樊太后不讓他親政的關係。
太后樊氏以皇帝年幼爲名,垂簾聽政,威霸朝綱。首相姚素蕪審時度勢,考慮再三之後,還是握住了那隻伸出珠簾的纖纖玉手。
從那時起,宋致就開始變得鬱鬱寡歡。襄藍能輕易地從他身上找到那日復一日加劇的沉默和乖僻。他漸漸意識到宋致承受的壓力如此繁複如此可怕,它們就像被山洪衝泄的巨石,一塊一塊地壘築在他脆弱的皇冠上。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一雙最最傳統的嚴父慈母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從此他不再害怕宋致,不再對他抱有偏見。他知道了其實這個比自己年長五歲的皇帝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他和自己一樣渴望母親溫暖的懷抱。
只有在見到寶苑公主宋琴的時候,年幼的應麒帝纔會露出一些十幾歲少年應有的稚嫩笑容。
公主宋琴是永延宮唯一的明珠,她美麗開朗,好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在死氣沉沉的永延宮裡熱烈而自由地生長,所到之處甚至連那些斑駁的宮牆都能展露出難得一見的活力。宮裡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甚至連不苟言笑的樊太后也將她視如己出。
可這也正是最近越來越讓襄藍頭痛的一件事。
只要宋琴出現,宋致必然會和她一起不見蹤影,扔下一大堆功課讓襄藍獨自完成。對襄藍來說,完成這些功課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如何替宋致完成功課而不被發現。他從七歲開始受小皇帝之命模仿字跡,孩子的筆跡還沒來得及定性,三年下來也已有了□□成相似。
他不知道是自己模仿得好還是侍讀學士不敢揭穿,總之這幾年下來始終沒有出過差池。直到三個月前,姚素蕪親自檢查皇帝的作業,這才露出了馬腳。
姚素蕪知道代打併非襄藍本意,他也只是聽命行事,因此並沒有太過責罰他。反倒是父親襄鑰,硬是讓他跪在自家祠堂受了三棍子家法。捱打的時候,襄藍緊咬着嘴脣一聲不吭,卻在後來上藥時撲到母親懷裡大哭了一場。
如今三個月禁足期已過,他又要進宮陪宋致讀書,心裡不免有些慼慼,因此在經過御花園的時候,步子不再似往日般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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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藍一邊慢慢地走過滄浪亭,一邊不時回頭看那個素未謀面的男孩。
男孩脫了鞋子坐在泰液池邊的一棵柳樹下,光腳丫晃盪着拍打水面,身體微微後仰,脖子形成一個優美而奇特的角度,好像某種棲息在水面的白色禽鳥。
初冬季節,柳葉已落光,只剩空蕩蕩的枝條拂在男孩臉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無比的舒展和散漫。可偏偏就是這樣很不正經的、隨隨便便的姿勢,竟不知爲何有着攝人心魄的華貴魅力,吸引着襄藍的眼睛,始終捨不得離開。
男孩並沒有看到他,他一直仰着臉,在陽光下微微眯起眼,漫不經心地踏着水面。不知爲何,襄藍甚至能從男孩的華貴裡看出一些落寞和憂鬱。
他應該也是個寂寞的人吧——襄藍在繞過泰液池的時候這麼想着。可他究竟是誰呢?
“襄藍!襄藍!”一個銀鈴般的聲音輕輕叫他的名字。
襄藍轉過臉,十四歲的寶苑公主在假山後面向他揮手,身後跟着的是她的貼身侍婢翠荷。翠荷看到襄藍,臉頰飛紅,很快低下了頭。
“你過來。”宋琴喚道。
襄藍走過去,向她行了個禮。
宋琴把一疊詩箋塞到他手上。
“交給皇兄。”她說,又很快囑咐一句,“一定要親手交到他手上,知道嗎?”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替他們兄妹兩人傳遞詩箋。自從兩年前開始,他們兄妹就沉迷於這種互贈詩箋的遊戲。他們之間的詩箋種類繁多,有時候是菊花箋,有時候是金牡丹箋,更多的是宋琴喜歡的灑金箋,無一例外精緻美麗。
今天的是一張飄着淡淡桃花香味的五色粉箋。襄藍點點頭,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他始終不太明白,這兩兄妹,一起住在永延宮裡,還一起在毓慶宮上課,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爲什麼偏偏要他這個外人來傳書信呢?
然而此刻,他心裡卻有一個更大的疑問,實在難以壓抑,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公主,泰液池那邊坐的人是誰?”
宋琴向那邊伸了伸脖子,有些不屑地“哦”了一聲:“原來是他。怎麼?他捉弄你了麼?”
捉弄?
襄藍有些驚訝,連忙搖頭:“沒有。爲什麼?”
宋琴嬌笑了一下:“你別理他。沒人知道他腦袋裡成天想些什麼,他要是欺負你,就來告訴我,我讓母后給你出氣。”
宋琴並非樊太后所生,可按照後宮的規矩,都得叫她“母后”。
她說着,輕飄飄地走了開去。
襄藍立在原地,有些摸不着頭腦。
翠荷走慢了兩步,對襄藍低聲道:“那是懷親王,就是原來的二殿下。上個月開始,太后準他去毓慶宮聽講的……”
“翠荷,還不走?”宋琴喚道。
翠荷的臉又紅了一下,看了襄藍一眼,頭一低,匆匆走開。
那邊傳來宋琴並不嚴厲的責備,語調裡甚至帶着一點快樂的調侃:“死丫頭,你春心又泛了是不是……”
襄藍並沒有把她們的對話聽得太仔細,腦袋裡始終在想着另外的事——
早在宋致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聽說過,他們兄妹之下,還有一個二殿下,卻從小體弱多病。當時還是皇后的樊太后怕他有什麼萬一,從不讓他踏出寢宮半步,更別說到毓慶宮聽課了。後來宋致登基,他就封了親王,搬出了宮去。所以襄藍從未見過。
聽說太后向來不喜歡他。就算襄藍不懂什麼宮闈傾扎的東西,但至少知道,這個二殿下是後宮除了宋致之外唯一的男孩。
那也就難怪太后不讓他出門、不讓他讀書了。
可爲什麼事到如今又突然改了主意呢?
襄藍在這樣思考着的時候,人已經走了開去。宮裡報時的太監已報過寅時三刻,他不想恢復禁足第一天上課就遲到。可腦海裡卻盤桓着那個坐在楊柳下水池邊的隨隨便便的身影,在心頭繞來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