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煜是凌的兒子。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
聽說宏煜的母親是個傾國舞姬,只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又聽說她因爲生宏煜而死於難產,可我從沒見凌悼念過她。
我想,也許對於宋凌來說,不管有沒有爲他生過孩子,不管有沒有爲他至死不渝,他們和她們,都是一樣的。
也許,我也不例外。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琉,陪我上街好不好?” 宏煜坐在書案上,晃盪着兩條腿。
他長得並不特別像凌,眉目是細膩娟柔的,加上年齡的關係,一眼看去甚至有點分不清性別。
我坐在書案前,手裡拿着一本《春秋》,讀得並不是特別認真,七行俱下地隨便翻着。這本書是我最早的啓蒙教材之一,裡面的內容早已爛熟於心,但每次讀來似乎都會有新的斬獲。只嘆至聖先師胸中溝壑縱橫,《春秋》的微言大義,真是能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細細琢磨上一輩子。
我看着宏煜鞋子上的明珠閃動着熠熠的光芒,正在從他的五官中聯想他母親當年的傾世容貌。
“琉——”宏煜拉長了聲音,“你別老發呆……我說,陪我上街吧。”
“嗯……爲什麼?”我的思緒還沒有回來,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宏煜有些不高興了:“上街非得有理由嗎?我今兒個心情好,就想出去玩玩。”
我的心思徹底回來了,想起早上離開遣雲宮的時候凌吩咐我的話,於是嚴肅地說道:“可你父皇囑咐我,今天要我看着你,不能讓你隨便出宮。”
宏煜不太服氣地“哼”了一聲,噌地跳下桌子,晃着我的手臂,撒嬌道:“他說不能‘隨便’出宮,那我就不‘隨便地’,我‘好好地’出宮,有你陪着,再讓祁雲月他們跟着,這還不行嗎?”
祁雲月是宏煜的近衛首領。
我看到他額前的細帶紅絲抹額,上面綴着的明珠和他的眼睛一樣光彩奪目,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
這世上,能讓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沒轍的,只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可以說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了。
“好吧……”我無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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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似乎是個喜慶的日子。雲京城裡,大街小巷都瀰漫着一種歡樂的神采。青石板的街道被淨水細細潑過,沿街的商家掛起了節日才掛的紅燈籠。朱雀大街人山人海,百貨雲集,喧鬧嘈雜,香菸繚繞。賣藝的、說書的、耍猴的、算命的,和各種買賣一樣,擺着地攤大聲吆喝着招徠顧客。吃食攤和五顏六色的果餅糖人小車,更像磁石一般吸住了一羣羣小孩。
算來算去不是什麼節日,以前也沒有在這天搞過什麼祭典或廟會。一路問了宏煜好幾次,今天究竟是什麼日子。可他偏偏不肯回答,一臉專注地往前直走,對身旁各色的誘惑完全無動於衷。
我被他拖着,回頭看見祁雲月清瘦的臉在街角茶樓的陰影下,正目不轉睛地看着這裡,神情專注。
醉辰閣是雲京最大的酒樓,到了那裡,裡面也已經是坐滿了人。宏煜進去便直奔二樓,小二見了他,跟在後面滿臉陪笑的亦步亦趨,看來他是這裡的常客。
“宋公子來啦,您要的二樓雅間早就備好了。今天樊大將軍凱旋迴京,全城百姓就等着一睹他的風采呢。二位來的真是時候,凱旋的軍隊按律正午才能從朱雀門進京,正是快到咱們這兒的時候。您的窗口是視野最好的啦。”
宏煜心不在焉的應着。
我問道:“樊大將軍?可是建威大將軍樊御靜?”
“這位爺是初來京城的吧。”小二笑得很殷勤,“您說的那位是樊老將軍,已經致仕在家頤養天年啦。今天來的是樊老將軍的長子,樊虞樊未王將軍,當年內閣首相姚大人說的那位‘百年一見的神童’說的正是他。樊少將軍青出於藍,十五歲就開府建牙,掛了帥旗,到今年也才十八而已,卻已經是我們大宣一等一的少年將軍啦。”
話語間,宏煜已經在二樓雅間坐定。我看着他,他則面無表情地瞧着窗外發呆。
小二說到樊虞似乎來了興致,說得眉飛色舞。
“要說這個樊少將軍,那可真是個傳奇人物,大前年打瓦剌旗開得勝,前年平定了西疆騷亂,去年南下收了大理,又東征琉球,全都是赫赫戰功。他上個月纔剛拜了龍虎大將軍,皇上把最心腹的錦衣衛也交給他指揮啦,真是英雄出少年。這次樊少將軍大勝高麗,僅僅三月就把高麗軍隊打退三百餘里,潰不成軍。斬殺高麗將士無數,還擒了高麗王的世子。高麗王忙不迭遞了國書,永世稱臣,真是揚我大宣國威啊。現在周邊的那些小國只要聽說是……”
我看了宏煜一眼,他臉色很不好,連忙打斷了還在滔滔不絕的小二:“這位小哥,你看午時都過了這麼久了,我們還什麼都沒吃呢。宋公子平時喜歡吃些什麼,都拿上來吧。再沏一壺菊花茶來。”
小二連聲應着,退了出去。
“我從不喝菊花……那香氣很輕浮。”宏煜託着腮,聲音悶悶的。
“給現在的你用正好,降火。”我在他對面坐下來。
“剛纔怎麼不聽下去?你不是很感興趣,問了我一路嗎?”
“可是有人坐在這裡不高興了。”
宏煜泄氣般地說:“也不是不高興,只是……”
正說着,忽聽到街上人羣一陣喧鬧,有人高聲歡呼“樊將軍來啦”,人羣頓時沸騰起來。
宏煜坐在椅子上,一副很想、又不好意思探出頭去的樣子。
我笑了一下,故意轉過身去,往窗外探出大半個身子。
樊虞,字未王,他的父親是徵平公、正一品右柱國、光祿大夫、建威將軍樊御靜,母親則是凌的姐姐、寶苑公主宋琴。
當年先皇唯一的女兒、年僅十六歲的寶苑公主下嫁樊家,可謂極盡榮華。樊家本就是將門世家,祖上曾和宣朝的開國皇帝並肩打過天下。樊氏一族和皇室的聯親,定是每代必有。宋凌的兄長、先皇宋致的母親也曾是樊家的大小姐。如今在遼東和南海鎮守國門的也都是樊家的後代。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樊家要掌控大宣的兵權,差的只是那半塊虎符和一個玉璽。只是樊氏後裔精誠孝忠,從來不曾有過二心。而樊家嫡出的兩個兒子,自然也就成了衆望所歸的將相之才。
遠遠可以看見代表宣國國色的正紅色旌旗,在正午的陽光下飄揚着令人窒息的豔麗。旗下是一人一騎,遠遠的看不清楚眉眼,但已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那震懾人心的將風和年少得志的張揚。馬後跟着的是兩縱步兵——說是凱旋大歸,其實也只有帶隊的將軍和他的近衛兵,從正南的朱雀門進城,延縱貫雲京南北的朱雀大道行進到永延宮午門前,接受皇帝的獎賞。真正的大部隊只能待在城外,按例不能進京。
待走得近些了,才隱約看到樊虞的樣子,青羽般的眉眼沉靜內斂,挺直的鼻樑顯得剛毅果敢,而微微上翹的上脣又帶着幾分俏皮和敏銳。
不知何爲,我竟然覺得比起宏煜,樊虞這個外甥更爲像凌。儘管他們都繼承了宋家人血統裡的美貌,可相對宏煜的陰柔,樊虞是顯得陽光而充滿朝氣的。也可能是因爲年齡的關係,宏煜的神情在我眼裡總是顯得任性而稚氣。在他們這個年紀,十四歲和十八歲就已是少年和成人的區別。
想着啞然失笑,我自己也不過二十二歲而已,居然就有資格在這裡煞有其事地評價兩個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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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虞的坐騎很快到了近前,似乎知道有人會在那裡一般,快到醉辰閣門口的時候,原本微笑着接受百姓歡迎的他向二樓看了過來。先是看到了宏煜,繼而看到了我。我正學着四周衆人,笑容可掬地向他揮手。
四目交匯的時候,他愣住了。雖然那只是稍縱即逝的一瞬,但是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愣住了。很快,那眼神轉爲一種驚詫的欣喜。
莫非他認得我?
記得當年姚素蕪贊時年只有七歲的樊虞爲“百年一遇的奇才”。爲此,宏煜還嘟着小嘴,鬱郁不歡了好幾天。我安慰他說這是姚素蕪在拍寶苑公主的馬屁。他一臉認真地問我什麼叫“馬屁”,爲什麼姑母有個可以像球一樣拍着玩的“馬屁”。
縱使他是天才也好,我並不記得當年在懷王府是否有見過他。就算見過,我離開的時候他才十歲,一面之緣,一個十歲的小孩能記得多少?何況人長大了,樣貌總會有些改變。他又何以認出我來?
“走了。”待得樊虞走遠,宏煜拍拍衣服站起來,作勢要離開的樣子,白皙的臉頰再次泛出淡粉的色彩。我知道,這是他生氣的表現。
這孩子,有這麼一個優秀的表哥,一定承受了不少壓力吧。
“菜還沒有來,這麼快就走麼?”我明知故問。
“你……”宏煜由於氣結而一時語塞,“你……你明知道……你看他神氣活現的,那麼得意……還吃什麼吃……哪裡來的胃口……”說着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你明知道看了會生氣,又何苦急急忙忙趕過來看他班師凱旋的樣子呢?留在宮裡,落個眼不見爲淨,豈不更好?”
“我不要逃避……”他輕輕說道。
忽然握了握拳,下定了決心似的,擡起頭直直地把目光透過我,落在身後不知名的遠處,大聲道:“我不要逃避。我就是每次都要看他回來有多風光,有多意氣風發,好提醒我自己。宋宏煜,你不能輸,不要輸,你一定要超越樊虞。”
說到最後,似是起誓一般,語調裡竟然有了幾分悲愴。
——難怪凌不讓他出來……
我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只有心無雜念的人才會有這樣清澈見底的讓人心疼的眼神。如今這雙眼睛已經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我看到他閃動着睫毛強忍住淚水,走過去,輕輕拍着他的頭。
“宏煜,你是你,樊虞是樊虞……”
想起八年之前,眼前這個孩子的父親,也是這樣撫摸着我的頭,對我說——“琉,記住,你是你,我是我……”……
“你是帝國的太子,將來的皇帝,萬民的統帥。而樊虞只是一國的將軍。你是主,他是臣……”
——“……你有着不可限量的未來,我只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親王,你的眼睛應該看到更廣闊的世界,而不僅僅是我這座懷王府……”
“樊虞打再多勝仗、再風光,也都是爲了宣國的江山,爲了宋家的江山。你要做的不是超越他,更不是戰勝他,而是學會掌握他、控制他,讓他永遠爲你而戰,讓他的優秀永遠只爲你而存在……”
——“……所以,你要走,我永遠不會攔你。我帶你回來卻從未想過束縛你的腳步,如果可以,我更想看到你自由的過你想要的生活。所以……琉……”
“所以,宏煜,不要輸給你自己,不要輸給自己的倔強和好勝心。你是宋家的子孫,只要你想,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戰勝你。”
隔着朦朧的水霧,我看到宏煜看我的眼神起了細微的變化。他那黑潤如玉的眼珠裡閃動的神采,彷彿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褪去之後的啓明星,雍華而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