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接道:“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
我們同時一驚。轉頭只見一人挑了門簾進來,俊朗疏闊, 長身玉立, 金色的飛魚服張揚華貴。
“兩位大人真是好興致啊。”
“樊將軍。”我起身作輯。
李肖臣卻沒有看他, 他的目光直直定在樊虞身後那人的身上。
“錦衣衛兩大指揮使同時到酒樓閒逛, 還說我大宣不是太平盛世?李相, 你說是不是?”我笑眯眯地回頭問李肖臣。
他顯得很尷尬,一雙手不知該往哪裡放。
“兩位可否介意我們同坐?”
“兩位將軍請。”
“剛纔聽兩位吟詩,似禪機無限, 忍不住獻醜,在狀元郎面前班門弄斧, 見笑了。”樊虞說道。
李肖臣故作謙虛的搖頭。
“祁將軍要不要也來一句?”我給他們添酒佈菜。
祁雲月一雙眼睛只盯着眼前的酒杯:“我讀書不多, 不會對詩。”
李肖臣酸溜溜道:“祁將軍您也不是凡人, 不必妄自菲薄。”
祁雲月不吭聲。
樊虞打了個哈哈:“剛聽兩位似乎在爲襄相的案子煩惱,不知我等是否幫得上忙?”
我說:“不敢勞煩。”
李肖臣似有些忍不住, 一個勁地揉鼻子。
樊虞裝模做樣地看看天色:“負責此案的幾位大人一早入了宮,只怕現在也該討論出個眉目了吧。”
我點頭:“那就是快來抓我了。”
樊虞一本正經道:“宋大人多保重。”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
啪——!
李肖臣把手裡的空杯子扣到桌上。
“祁雲月!”他叫道,“你給我出來!”說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祁雲月略一低頭,緊跟了出去。
看他們出去,樊虞問道:“你們不是在真的對詩吧?”
我笑道:“你接得這麼順溜, 還敢說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樊虞笑而不答。
“可惜……那杜尚書可不怎麼喜歡我。改天把我往刑部大牢一送, 再上個刑什麼的。唉, 我這人最怕疼了。那些刑具啊, 說不定只要瞧上一眼, 他們要我招什麼,我就全招了。用不着等到明年秋後我就嗚呼哀哉了。皇上雖賜了我姓宋, 可畢竟不是皇籍。我無父無母的,到時候,勞煩你替我在璐山找個好地兒埋了。不過,可別讓我對着這雲京城,見了鬧心……哎呀,那就得朝北了。唉,朝北就朝北吧,儘管風沙大一點,好在每天能看看落日,也挺有意境的。”
樊虞始終沒插話,一邊喝酒一邊靜靜聽我胡說八道。
“你也別太難過了。不就是個冤死嗎?都說冤死的人投不了胎,也下不了陰間,只能在奈何橋上來來回回的走,走上幾千年。那我說不定還能在那兒遇到襄藍,一起喝個酒吟個詩什麼的,也不會寂寞。唉,他可真是個妙人,可惜我跟他沒緣分。哎,你說,這幾千前這麼多人冤死,那奈何橋得多寬呀,還不擠塌咯。對了對了,這麼多人,哦不,這麼多鬼來來往往的,那我就和襄藍湊個錢,在橋頭擺個茶攤,跟孟婆搶生意,以後就不叫孟婆湯了,改用我倆的名兒,那才叫個名垂千古。誒,這本錢還得麻煩你給我們多燒點,或者直接燒個紙茶攤得了,都不用費事去張羅。嘿嘿……”
樊虞終於忍不住了:“宋大人……”
“我不就說着玩玩麼,免得大家都愁眉苦臉的。嘿嘿……嘿嘿……”我乾笑着喝酒。
他嘆息:“聖旨剛下,這案子今天開始由錦衣衛接手。”
我一愣。
“我以項上人頭和錦衣衛上下一千五百人的性命作保,十日之內把真兇交給皇上。”
“你昨天第二次進諫,就是跟皇上說的這事?”
他眯眼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你以爲我把你拒絕我的事告訴他了?”
“得了吧,你沒這麼傻,他也沒這麼膚淺。”
他撇撇嘴,不置一詞。
“可是我告訴他了。”我說得風輕雲淡。
他凜了一下。
我拿酒杯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杯子:“不用怕,他是你皇叔,你的親舅舅。他是多通透的人,你這點小心思,曾軼誠出事那次在遣雲宮就被他看透了。他心智可比你我都成熟得多,不會計較這些。”
“那他還派你做我的監軍?”
“都說了,他不在乎這些。”
“因爲我是小孩子?因爲他有足夠自信,我遠遠比不上他?”
“他要當你是小孩子,就不會把這麼重要的案子交給你了。”
樊虞有點不太情願地喝了那杯酒,我忙給他滿上。正斟着,突然笑出聲來,手一抖,灑了幾滴在外面。
樊虞不解:“你笑什麼?”
“我想到杜嗣達杜尚書這會兒的表情……哈哈……想想就好笑……”
他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呵呵,要是能讓他氣掉幾斤肥肉,也算功德一件。”
“哈哈哈哈……”
正說笑着,剛纔出去的兩人回來了,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反常。只見李肖臣雙頰緋紅,眼角眉梢都飽含春意,那櫻脣更是嬌豔欲滴。再看祁雲月,臉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左頰還掛着明顯的五道指印。
一瞧這陣勢,腳趾頭都想得出來他們出了什麼事,我和樊虞對視了一下,趕快裝作沒看見,悶頭吃菜。
“言歸正傳,”等他兩人坐定回魂之後,樊虞正色道,“十日之內咱們得給皇上交個人出來,可這人……”
祁雲月忙道:“未王,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只有我和李肖臣知道,這件案子根本沒有真兇。可事到如今,說出真相反而會惹禍上身,既然全天下的人都以爲襄藍死於謀殺,倒不如順水推舟,還可以藉機再掃清一些障礙。
剛纔我、李肖臣和樊虞對詩,只怕已經想到了一塊兒去。
我們三個相視而笑,祁雲月看着我們神色迷茫。
李肖臣嗔道:“笨蛋,剛纔那詩裡不是都說了嗎?”
祁雲月愁眉苦臉:“……我……沒聽懂……”
樊虞倒。
我笑道:“我們的意思就是,既然有人能冒不知道誰的名買兇殺我……”說着看了一眼祁雲月,祁雲月不敢看我。李肖臣在桌下踢我的腿,擠眉弄眼的。
“那也就能有人冒宋大人的名,買兇殺襄相。”樊虞接道。
祁雲月愕然道:“這……不是我……”
樊虞又倒。
李肖臣使出招牌表情,瞪了他一眼:“誰說是你了?這不就是要尋個人麼。”
“你想到什麼人了?”我慢悠悠地問他。
“你想到什麼人了?”李肖臣反問我。
“你先說。”
“你先說。”
“…………”我無語。
樊虞插口道:“只怕我們想到的人,是同一個。”
祁雲月這回總算聰明瞭:“但願皇上念在史相勞苦功高,又是老狀元,門生衆多,可以饒他一命。”
“唉,”我嘆了一口氣,“咱們爲求自保,只能對不起他了。只是連累了兩位將軍。”
祁雲月動容道:“爲保護心愛之人,也顧不了這麼多了。”
擡起頭,好死不死的看到李肖臣和祁雲月紅着臉頰含情脈脈的對視。我心裡一抖,趕緊別過臉,卻正好對上樊虞火辣辣的目光。不禁哀嘆:宋凌啊宋凌,你到今天才把這案子交給這兩人處理,可是早就算準了會有這一出!
我乾咳一聲,舉起酒杯,大聲道:“但願一切順利,今天一醉方休。”
李肖臣斜睨着我:“你說笑吧?一醉方休?你是想把這醉辰閣喝空了不成?”
“打個比喻,嘿嘿,嘿嘿。”
樊虞微笑道:“兩位的酒量天下聞名,我可不敢同你們喝,只怕到時候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
李肖臣爽朗道:“沒關係,記得這杯酒就行。”
扣在心頭的難題找到了解決的方法,心情頓時暢快了許多,我拿筷子有節奏地輕敲杯沿,情不自禁地念道:“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辭飲。君若歌時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爭甚?”
他們三個看着我,各自浮現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這是一個詭異的場面——陽光、輕風,被雪過濾過的乾淨空氣,泥土的清冽芬芳,美酒佳餚,樓臺橋榭,咿咿呀呀的絲竹之音中,幾位翩翩佳公子在一起把酒言歡。
——看起來很美。
然而,他們在談論的內容卻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背道而馳,陰謀、誅殺、陷害、背叛,談笑間,多少生命灰飛煙滅。
很多年之後,在得知被貶流放的史慍客死他鄉的消息時,祁雲月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問我,是不是在愛的名義下,所有的錯誤就是可以被原諒的。
我答不上來。
我只記得那一天,我們走出醉辰閣的時候,他故意放慢了兩步走在我身邊,很輕但很誠懇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無所謂地笑笑:“沒事,我這不好好的嗎?”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道:“對了,你之前付的那五百兩定金,我幫你從他們身上拿回來了,改天還給你哦。”
祁雲月一個沒站穩,被門檻絆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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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樊虞和祁雲月錦衣衛兩大指揮使的協助,李肖臣這個差點成爲真兇的人提供一些證供,加上我從中周旋。只花了五天時間,史慍就被落了罪,買兇刺殺福建巡撫襄藍,鐵證如山。
杜嗣達雖心裡不服,卻也無話可說——刑部幾千號人查了近一個月也毫無眉目的案子,被錦衣衛用了短短五天就偵破了。他這個尚書如今只能全副心思忙着自保,怕人彈劾他辦事不力能力不足,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隨後,因爲姚素蕪和汪彝不樂意,由李肖臣執筆,以內閣的名義爲史慍開脫求情。朝中衆人見狀紛紛上疏,我也湊熱鬧遞了一份摺子。
半個月後,內閣大學士、剛剛坐上次輔之位的前朝狀元史慍,被貶爲西疆刺史,帶着一家老小去了那彷彿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萬里沙漠。
緊接着,李肖臣出任了內閣次輔,從此這大宣國內,就實權上來說,皇帝和姚素蕪之下,數他最大。
樊虞升授光祿大夫,得了柱國的勳位,地位快超越他的駙馬老爹了。
只有祁雲月依舊管着南鎮撫司,默默無聞地跟在宏煜身後保護着他。
而我,因爲遠征遼東有功,被升爲太子太師,加了一萬兩銀子和五百石祿米的年俸。
朔徵八年十二月初,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唯獨讓我擔憂的是,凌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