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卓在一片僵持之中破軍而出,長歌和遲暮也都圍了過來,將瀲灩扶到一邊。不遠之處,有滾滾煙塵而起,援軍已到。
韓朔只看着瀲灩,心裡一片麻木。
瀲灩被長歌扶着,白着臉說不出話來。含笑和休語也都過來站着,將她護在身後。
“本來不想是以這樣的方式。”司馬衷低嘆一聲,看着韓朔道:“你若不追來,下次便是戰場上相見,不必顯得這樣狼狽。”
韓朔側頭,像是不太在意喉嚨間的劍,只看着司馬衷道:“臣一時糊塗了,沒能想到,真的是你。”
他曾覺得晉惠帝有古怪之處,也曾讓人查過,但是司馬衷不曾有過什麼破綻,且裝傻之術爐火純青,饒是他那些火眼金睛的眼線,也沒能抓住什麼證據。
今日終於曉得,一直在暗中與他作對的人是誰了。
怪不得楚王會輕巧地放皇帝回洛陽,怪不得藩王會同意送人質削藩,怪不得太師會死得不明不白,引得高家針對他。怪不得匈奴公主會瞧上他,執意要嫁。怪不得總是有瀲灩能力之外的兵力一路上阻他,讓他無力將人抓回。
原來這一切,竟然都是這傻了二十年的人,在同他對弈。他眼裡只看見了瀲灩這野貓,卻沒看見她身後睡着的這隻臥虎。
他們的配合,還真是天衣無縫呵。
韓朔嘲諷之意更深,想再看一眼瀲灩,卻見她已經被長歌和遲暮擋住了。
“長歌……”他看着那一臉正色的女子,低低笑了出來:“你原來是皇室的人。”
後頭的秦陽頓時呆了,怔怔地看着那頭的人。她依舊還是一身藕色長裙,只是懷裡少了一把琴。此時站着,沒了青樓裡那一分溫婉,倒是多了一分冷靜自持。
“多謝太傅曾經的照顧了。”長歌垂眸,淡淡地道。
秦陽眼裡有些黯然,卻笑了:“誰身邊沒兩個釘子啊,小事兒。”
滿不在乎的語氣,卻還是有那麼一點兒傷心。
“如此想來,臣倒是記起,遲暮的劍法似乎不錯。”韓朔輕笑,理清了許多事情,一點一點地掰開給他們來算。
“殺了高太師的人,劍法陰柔,不像是男子。而當日韓某設宴,除了有身份的官員,也便只有舞姬才能入內了呢。”
遲暮冷笑一聲,走到韓朔身邊,手裡的劍也抵上他的心口:“太傅這可是猜錯了,我是翻牆進去的,誘惑了你一個侍衛,扒了他的衣裳而已。”
果真是她。韓朔心裡也釋然了,攤攤手道:“韓某與你有仇?”
本來還因爲找不到兇手,鬱悶了一陣子。如今謎團解開,他反而覺得舒暢。
“殺父之仇。”遲暮涼涼地道:“我說了我遲早會手刃你,以慰當初被你斬殺的無辜亡靈。”
司馬衷有些心不在焉,見遲暮制住了韓朔,便鬆了手裡的劍,拉着瀲灩要往馬車上走:“援軍已到,我們還是快些渡河,省得後頭的人再追上來,又走不了了。”
瀲灩的手冰涼,握得他心頭一緊。帝王轉頭看她:“沉心?”
苦笑一聲,瀲灩鬆開他的手:“臣妾覺得有些發冷,皇上先上去吧,不用拉着臣妾,臣妾自己能走。”
疏離的語氣,垂着的眼眸,她嘴脣也是蒼白。司馬衷固執地將瀲灩的手重新抓穩,有些無措地道:“朕這一生,只騙你這一次好不好?情非得已,以後朕一定會全部跟你解釋。”
他要怎麼在這裡告訴她,告訴她他這麼多年的謀劃,告訴她他只能瞞着她,告訴她他在路上也想坦白,但是卻被追兵突然打亂了計劃。
他欠沉心的,沒有錯,欠了她許多許多。她一顆真心待他,以爲他也是全心全意信她。自己對不起她的信任,也像是一把刀狠狠插在她的背心,再不給她一口喘息的機會。
她定然是對自己失望透了。
“我做的全是對不起他的事情,可是他依舊很信任我。在外面必須笑着,可是在他面前,我可以哭。”
“他拿一顆真心待我,我還不了他什麼,還一條命,難道還多了麼?”
“在我眼裡,皇上比太傅你,更讓我覺得安心呢。”
言猶在耳,他卻是辜負了她所有的信任。若說沉心是站在懸崖上拉着他,那麼他現在,便是生生將她從懸崖上推下去了。
司馬衷突然覺得很難受,他大概能理解韓朔方纔的心情了,這種讓他那樣鎮定的人,都陡然色變的心痛,一陣陣地,從心臟傳至四肢。
他好像有些後悔了。
雙方僵持,援軍將韓朔的人都圍了起來,卻也曉得韓朔一方的人正在趕到。瀲灩站了一會兒,覺得現在不是她該傷心的時候。韓朔一旦脫離了鉗制,定然還是會來追捕他們的。
於是她繞過皇帝,很淡定地準備上車。剛掀開車簾,卻聽見後面有刀劍碰撞之聲。
動作一頓,瀲灩回頭,目光所及之處,便見含笑一個漂亮的揮刀,將遲暮指在韓朔心口的劍挑開,而後迎上遲暮,幫韓朔擺脫了鉗制。
“含笑你!”遲暮未曾料到這樣的變故,狼狽地迎了含笑幾招,便飛身後退回長歌身邊。
含笑垂着眼睛不敢看瀲灩,只護在韓朔身前,沉默。
瀲灩身子晃了晃,扶着車轅才勉強站穩。
“抱歉。”輕若蚊吟的聲音從風裡傳過來,瀲灩聽着,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表情。
今天大家都很喜歡跟她說抱歉啊,她想,原來自己以爲自己知道了全局,卻不想自己一直是站在別人的局裡。他騙她,她也騙她。枉她覺得自己聰慧,卻連身邊的人都從未看清。
輕笑了一聲,瀲灩靜靜地看着前頭的情景,靜靜地看着雙方交戰。含笑與秦陽並肩,帶着韓朔殺出一條血路,退回他們那方的陣營去。
地上零落地散着屍體,血腥味讓她想起了那天的顯陽殿。莫名地想吐。
“含笑。”休語看着那突然陌生的人,眉頭緊皺:“你竟然背叛娘娘?”
含笑在對面站定,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道:“我本來便是韓家的人,無所謂背叛。在第一天進楚家的門之前,我就是韓家的人。”
韓朔輕輕抹掉自己脖子上的血跡,看着那頭蒼白得像是隨時要倒下去的人,憤怒地發現自己還是有些心疼。
“含笑,或者說是韓笑,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他不知怎麼,就開口解釋了:“我讓她照顧你,從你姐姐死了之後開始。”
瀲灩覺得周圍的世界都開始恍惚了起來,卻還是可以很清楚地聽見韓朔的話。妹妹啊,韓家原來還有個女兒。只怕是私生女,所以從來不爲世人所知。韓朔當真是捨得花本錢,竟然讓自己的妹妹來給她當丫鬟,真是好笑。
“照顧?還是監視?”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冷地道:“怪不得,我做很多的事情你都會知道,原來,當真是不能一心待人。”
韓朔總是在逗她,將她耍得團團轉。她真當是他太聰明,自己太笨,沒能逃得出掌心。原來竟然是身邊有內鬼。那麼韓朔的人爲什麼會這麼快追上他們,倒是也不奇怪了。
突然覺得好累啊,周圍的人,她都不敢再相信了。
“都說了,誰身邊都有兩個釘子,沒什麼奇怪。”秦陽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扭頭不忍去看瀲灩。今天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貴妃娘娘有些可憐啊,哎,自己剛失戀,還要同情別人,他真是太偉大了。
韓朔抿脣,身後有滾滾煙塵,看樣子也是援軍到了。
“上車先走。”司馬衷眉頭微皺,將瀲灩給塞上了馬車,自己則翻身上馬,吩咐來援救他們的人:跟朕一起擋人,畢卓你帶着貴妃先走。”
長歌遲暮帶着休語,很是麻利地躥上了馬車。畢卓上馬,與皇帝一起列隊。援軍來了八百,擋住韓朔是足夠了。可是……
“皇上,這裡還是交給臣,您先跟娘娘一起走比較好。”畢卓皺眉道。
司馬衷搖頭,目光落在韓朔身上,笑道:“一直遺憾沒能和太傅交鋒,今日也算是個好機會。”
他不想說,自己只是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她了。
韓朔譏諷一笑,也牽了馬來騎上,看着對面的人,笑得很是得意:“本來今日,韓某很傷心。”
司馬衷淡淡地看着他。
“但是看着,皇上也同臣一樣不好受,臣突然就好受多了。”韓太傅很是無恥地道。
司馬衷面無表情,沒打算理他。身後的馬車已經奔馳了一段距離,韓朔斂了神色,揮手道:“不要放了人走!”
“殺!”
雙方援軍交戰,刀劍交碰之聲四起。韓朔策馬而行,司馬衷亦是。兩人遠離戰場中心,揮劍相向。
“皇上瞞得臣太苦,這麼多年的債,臣要討回來。”
劍刃相撞,火花幾現,司馬衷涼涼地道:“太傅覺得,這些年,倒是朕欠了你麼?”
想到了什麼似的,韓朔笑得很得意:“也是,忍氣吞聲這麼多年,皇上也當真是能耐。”
司馬衷眼神一寒,踏馬而起,揮劍朝韓朔脖間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