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響起他短促的笑聲。
倏得,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慌忙推開他,坐進車裡。
他仍笑着,在那裡站了一會方纔坐進來。
馬車開始緩緩行駛,車內狹小的空間裡,我跟他尷尬的坐着,他無言,我亦無語。
直到車出了東華門直往宮門處走,我才忍不住問道:“這是在去哪?”
他笑而不語,用邪魅的目光看着我,“你被宮人欺負,爲什麼不來向朕告狀?”
我心裡冷笑,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罷?就等着讓我去求他,向他撒嬌,真是卑鄙。
心裡火花一片,臉上不動聲色,我笑着道:“幾塊碳而已,爲這個去向皇上告狀,有失皇后體統。”
他諷刺一笑,“體統,你倒挺重體統。”
我沒再說話,將窗簾掀開一角,看着車外風景。
這條路,宮道玉階,只有進宮的那天走過,現在是第二次走,但感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多希望這一切就是一場夢,醒來的時候,我還是清塵,紅淚還是紅淚——娘也還活着,我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說。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逼退將要落下的淚水。
宮門越近,我就越難過,喉頭一緊,終是落下淚來,沉沉得滴在手背上。
夏侯君曜突然安靜了下來,不再嘲笑我,也不再說話,靜靜得看着我落淚。
越是極力忍着,就越忍不住,我憋着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時間長了,就開始一個接一個的打嗝。
他終於被我的倔強氣笑了,低低罵了一句,“傻瓜。”
傻瓜,聽到這熟悉的二個字,我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他將我擁入懷中,輕輕拍着,“哭罷,好好哭一場,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從小到大,這是我哭得最暢快,最放縱得一次,再也不用顧忌其他,我將我的委屈統統哭出來,試問蒼天,爲什麼要傷極無辜。
娘是無辜的,她的一生,清白如玉,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可是上天偏偏不長眼,讓她代我受罰。
……
一路暢通無阻,到宮門時,福公公將手中令牌一亮,執仗侍衛着即退下放行,幾人將門打開,恭送聖架離去。
我也哭累了,靠在他懷裡休息。
我閉着眼,他以爲我睡着了,用身上披風蓋住我。
“睡罷!好好睡罷!”他喃喃的道,輕柔得爲我拂去鬢旁散落下來的髮絲。
“既然擔心我,爲什麼還要冷落我。”我的聲音清寂冰冷,毫無預警。
他怔愣一下,接着笑着出來,“你真是心機頗多。”
我直起身子,眸底浮上笑意,“不是臣妾有心機,而是皇上太過深藏不露,讓人以爲無害,誰知卻處處都是陷井,臣妾不得不留下退路。”
他一笑肆懷,擰眉看着我道:“什麼陷井?朕怎麼不記得?”
“皇上不記得是因爲沒有深受其害。”我挑眉看他。
聽我這樣說,他笑得更加開心,“剛剛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怎麼?現在又來抱怨朕冷落你,讓你失寵,被人欺負嗎
?”
我黯然垂下眸,情緒也變得低落,幽幽的道:“被人欺負不要緊,令臣妾傷心的是,皇上忽冷忽熱,讓人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他給我的感覺總是隱在一層紗後頭,永遠讓人看不清,他容顏俊逸飄怱,他語聲鬼魅妖邪,他可以捨命救我,也可以讓我成爲後宮形同虛設的皇后。
我聲聲置問,他臉上笑容漸漸湮去,語氣裡有種說不出的哀涼,“你是不是覺得朕很無能,這麼長時間以來,連朝政都不能掌握,讓一個婦人垂簾攝政。”
“臣妾沒有。”看到他黯然的神色,我忍不住想要同情他,可憐他。
這種感覺很怪異,明明他纔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而我不過是一個失寵的皇后,但我仍想保護他,就像一種本能。
他苦笑着低下頭,長嘆出聲,“不要騙朕,世間百姓誰不這樣認爲,他們都以爲朕是一個行動不便的病殃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撒手西去。”
“那是謠傳。”現在,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用言語安慰他。
夏侯君曜深呼一口氣,重新恢復正常,“好了,不提這些了,今天天氣不錯,陪朕一起去林子走走,聽聽鳥叫,可好?”
他輕聲問我,美麗的脣角噙着一抹淺笑。
我點點頭,無聲的回答他。
此刻,聽着他口中看似平常的幾句話,但卻真正顯出了他的孤單與涔寂,宮裡又何償沒有林子,何償沒有鳥叫聲。
非要出宮去走走,說明他內心壓抑,十分痛苦。
我挨着他,輕輕將頭靠在他肩膀。
馬車緩緩而去,宮外的空氣就那樣蕩入車裡——是自由的味道。
微服出行,並不敢張揚,幾騎便裝羽林軍當先開道,專撿人煙稀少,清幽無塵的官道走,等進了城,四周熱鬧起來,我忍不住掀簾去看。
他卻輕輕將簾放下,“不要看。”
我不解,問爲什麼?
他仰身靠在枕上,舒服的伸了個懶腰,“你這麼漂亮,要是讓歹人看到,再起了賊心,想打劫可怎麼辦,你會連累朕的。”
我沒好氣得睨他一眼,但還是安安分分的坐在車裡,不再往外看。
街頭不時響起小販的叫賣聲,路人交談的聲音,一切都那麼新奇,又是那麼熟悉。
他卻對此漠不關心,不閒不淡的靠在那裡閉目養神。
馬車走了三個多時辰,才終於到達,是一個幽謐的山谷,並不是什麼樹林,谷裡煙光凝翠,映雪生輝,下了車,頓覺神清氣爽。
我深深呼了一口氣,感慨的道:“這裡真漂亮。”
他卻輕笑,也不看景,徒步往前走,福公公手裡提着一個籃子等在旁邊,見我走過去,他才默默得跟在我們身後過來。
“我們這是去哪呀?”眼見他越來越往深處走,我忍不住再次問道。
他不停步,只道:“你不是說這裡景色好嗎?多走走不好嗎?”
我被他一句話堵得無語,只得悶悶得走着。
他終於在一處風景優美的湖邊停下,一棵巨大的千年柏樹傲然而立,樹下是一
處新墳,碩大氣派的漢白玉墓碑毅然豎立,地宮修建得十分講究,環山繞水,風水極佳,墓碑上刻着“母夏蘭心之墓”。
我呆呆得愣住,看着眼前的這一切,有點不敢相信,他居然帶我來看母親的墳,他知道我不是鬱紅淚,知道我不是鬱家嫡女。
可是他好邪惡,藏得這麼深。
我覺得自己像個小丑,還以爲人家不知道,像個傻瓜一樣陪笑迎合。
福公公走過去,將香燭祭品擺好,跪到旁邊焚紙添香。
夏侯君曜轉身向湖邊走去,將空間留給我。
我獨自站了一會,終於止了恨意,此刻,還能有什麼比母親更重要。
對我來說,生沒見人,能在墳前爲她上一注香都是值得欣慰的。
我跪在母親墳前,內心說不出的苦楚,有千言萬語要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唯有眼淚不住落下。
我一直跪着,直到日落歸西,天染暮色才起身,福公公也早已跪不住了,他年紀大,比不得我,勉強撐着身子站起來。
我過去摻扶,他嚇得直襬手,惶惶不敢受,瘸着腿退到一旁。
“娘娘快別這樣,奴才自己可以站起來。”
看他堅決,我收回手,真心的說了一聲謝謝。
他笑笑,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夏侯君曜也從湖邊走回來,與我們一起往回走,他貴爲天子,不便參拜,但僅僅這樣我就很感激了,他能帶我來爲母親上墳,多難得呀。
還沒回到車上,天已全黑,山谷裡漆黑一片,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福公公提了燈籠在前,我與皇上並肩走在後面。
馬車旁邊,幾十騎羽林軍已經點起火把。
遙遙看到這邊光影,立刻迎了過來,周圍亮了起來,腳下的路也能看得清了,可是他卻無聲的拉住了我的手。
從前,只覺得他的手溼潤而冰冷,現在卻是暖的,很暖,反倒顯得我的手涼了。
他緊緊拉着我,直到上了車,我纔看到他凝重的神色,好像如臨大敵般。
“出什麼事了?”我問,四下看看,並沒發現異常。
他勉強一笑,安慰我道:“沒事。”
他口上說着沒事,但我卻發現四周氣氛越來越凝重,羽林軍嚴加戒備,將馬車團團圍在中間,時刻警惕得看着四周,不敢有絲毫馬虎。
想清楚事情來由,我也開始緊張起來,坐在他旁邊,手指冰冷。
他扭頭看看我,笑着道:“不用緊張,沒事的。”
我蹙眉不語,良久才道:“他們是什麼人?”
他只是笑笑,並不回答,“是什麼人都不重要,這些羽林軍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可以以一敵百,你不用擔心。”
他不住安慰我,我突然覺得難過,用憂傷的眸子看着他,“明明知道這麼危險爲什麼還要出來,就算要來也讓臣妾一個人過來就好,爲什麼偏要陪着過來,你明明知道的……”
他幾次三翻救我,都是在我最危急,最需要關懷的時候,有這份恩情,平常的冷漠,怨與愁都瞬間化爲煙消雲散,不再那麼重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