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亮的早,雞也已開始打鳴,左神策大將軍杜彧府上的丫鬟僕役們紛紛起牀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鄭素兒在同屋推推搡搡之間睜開了雙眼,看了看外面天色,不滿的嘀咕了一聲:“這麼早啊!”
“哎呦我的好妹妹耶,你以爲你是大小姐啊?早什麼早!再不起來,小心又像昨天那樣被周媽媽罰!”
鄭素兒使勁揉了揉彷彿被米糊黏住的眼皮,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爬了起來,動作遲緩的套上衫裙,在同伴的一聲聲催促中離開了臥房。
“快點滾過來!素兒!你這個賤骨頭的懶鬼,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還出來見什麼人啊!” 管事的周媽媽老遠就看見鄭素兒無精打采的樣子,頓時扯開嗓子吼叫了起來。
“要不是你鬼吼鬼吼的,我纔不出來呢。”素兒小聲嘀咕着,跟在同屋陳小娥的身後,急急趕到周媽媽跟前。
鄭素兒是這個府裡的下等婢女,屬於不用講究吃穿,專幹髒活累活的那一類,加之她來這個府裡的時間還不長,那就更人微言輕了,除了同房的陳小娥,幾乎就沒幾個認識她。
因爲她是進不了主人房的使喚丫頭,也就沒有被起個清雅點的名字,大家都叫她“素兒”,而且覺得她笨手笨腳。在周媽媽的眼皮子底下,就有幾個資歷稍長的丫鬟在對着她偷笑。
兩人在一堆人裡面站定,周媽媽又剜了素兒一眼,心想府裡買外僕的眼光真是越來越詭異了,這麼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人真不知道買來幹嗎。然後她翻開簿子開始分配大家一天的工作:打掃、買辦、茶水、聽候差遣等等等等,直到分配到素兒和陳小娥這,她把簿子一合,照例那句話:“你們就去收拾院子吧。”
她也不用吩咐收拾誰的院子,因爲大家都心知肚明,素兒和陳小娥唯一的工作,就是專門拾搗那個無人敢去的四小姐杜桃容生前住過的院子。
爲什麼無人敢去?因爲那院子鬧鬼!
說起這位四小姐,下人們一般先是三緘其口,倘是私下裡跟熟識的同伴,纔會面色慘淡的唏噓幾聲。蓋因爲她死的很不光彩,乃是謀殺了其夫,再懸樑上吊。這在當下,幾乎成了長安城裡最大的醜聞。
因爲出嫁未滿三個月,又是犯下了那樣的事情,她的婆家自然是不願將她入祖墳,所以杜桃容的棺柩先是停靈在她自己的院裡,不久前纔不聲不響的埋進了杜家的墓地。也因爲如此,這個院子讓人百般禁忌,只有陳小娥和素兒這倆不得重視的丫鬟被打發了過來。
“四姑娘,我們只是下等僕役,奉命守院子而已,若是不小心衝撞了您,您可千萬別跟我們一般見識!”陳小娥每天必乾的一件事就是先給杜桃容上三柱香,這纔敢開始打掃的工作。 шωш ☢tt kan ☢c o
“小娥姐,你到底怕什麼啊?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四姑娘找誰也不會找到我倆頭上啊。”鄭素兒一手拿着抹布,腳邊放着水桶,一臉不耐煩的說道。
“去!就你懂?”陳小娥上完了香,開始仔細擦拭主屋裡的傢俬,“四姑娘死的慘,必是變做厲鬼了,這厲鬼還跟你講道理不成,那還不是遇見誰就害誰。”
鄭素兒頓了一頓,瞅了眼杜桃容的靈牌,嘴裡輕輕念道:“若不是活人造孽,死者又何苦化爲厲鬼……”
“你說什麼?”
“沒什麼。”鄭素兒半跪着,繼續一遍遍的擦拭着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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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最下等的小丫鬟,但素兒卻覺得自己比同地位的婢女要輕鬆了不少,這還得多虧了她被分到杜桃容的北苑來,大家覺得她佔了晦氣,除非必要也就不再差遣她。於是打掃完了屋子以後,她像坐貴妃榻般的橫在遊廊下的長凳上,曬着太陽,而旁邊的陳小娥則滿腹牢騷的抱怨着自己何時才能離開這鬼地方。
“小娥姐,你上次說這府裡有六房太太,怎麼能娶這麼多啊!”閒着沒事,素兒就開始八卦,她初來這種高門府邸做事,好似對富貴人家的私密事很是好奇。
陳小娥瞟了她一眼,一副打量鄉下人的無奈:“一瞧你就是個沒見識的,我們家老爺可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娶六房太太怎麼了?那宮裡的皇上還有數不清的妃子呢!”
“我當然知道皇上有很多妃子!”素兒撅着嘴,似乎不滿自己被看扁,“可咱們家老爺也娶這麼多,不怕這些夫人們打起來嗎?我看老爺也經常不在家,家裡也沒個拿主意的。”
陳小娥理了理自己的裙摺,“打不打起來還泛不着我們操心。再說了,誰說沒有拿主意的,二夫人不就是拿主意的人嘛。”
“二夫人?”素兒好奇的前傾身子,“爲什麼不是大夫人?聽說夫人多的時候,都是最先娶的那位管事啊。”
“這各家和各家不一樣,我們家大夫人是個修養崇道的主子,不管事的,再說……”陳小娥頓了頓,似乎覺得講着晦氣,但還是忍不住教育新人的一絲得意,壓低聲音說道:“再說這大夫人養出來的二公子和四姑娘都好端端的就沒了,怪邪乎的,八公子又年少不懂事,她更沒心再管別的事了。”
“二公子?”素兒目光閃爍,“可是頭兩年騎馬摔死的那個?”
“就是啊”陳小娥望向院子外的天空,竟有點神往的樣子,“也真是可惜了,二公子是主子里人最好的,又風趣又聰明,長的還俊俏,好人不長命呦。”
“哼,禍害活千年。這麼說,這些活着的人倒都是些禍害了。”素兒滿不在乎的嘀咕一聲,忙被陳小娥打斷。
“呸呸呸!說什麼呢你!不想活啦!我告訴你,這大家大戶裡做事,少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否則有你的苦頭吃!”
“我纔不怕。”素兒冷着臉吐了吐舌頭,然後徑自提着洗抹布的水桶,一扭一扭的走掉了。
陳小娥看着這小丫頭漸行漸遠的背影,只覺得一陣陣頭疼。自己無背景無靠山,只好被分到這院裡,如今又帶了個口無遮攔的累贅,看來真是沒出頭之日了。
院裡沒了主人,又無人關注,活自然就不算很多。素兒和陳小娥兩人忙完了手頭的事,便雙雙歇下了。陳小娥收工前照例又是到杜桃容靈前上了三炷香,簡直比侍奉自己爹孃還虔誠。素兒在一邊看着好笑,就一個人先回屋鑽進了被窩裡。
等到陳小娥回到屋裡,看着素兒的那團被子已經卷成了一團,嘆了口氣,就坐在燈下做起了女紅。她的品級低,月錢就跟着少,所以沒事時便做點小東西託府裡的小廝拿出去買。這一做便做到了戌時,她也吹燈拔蠟爬到了牀上。
院子裡通共就這麼兩個丫鬟,一時間靜寂無聲,更顯得落寞冷蕭。然而在這黑漆漆的夜裡,原本早就該睡着了的素兒卻忽然又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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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累死我了。”春霄揉胳膀捏腿,飄出了這具暫住的軀殼。從上方俯視着鄭素兒那張平平無奇的臉,春霄就忍不住替自己抱屈。想她一個美貌如花的千金大小姐,竟會有委身在這個幹粗活的丫頭身上的一天,更別提那些每天讓她手忙腳亂的任務,和對她大喊大叫的老婆娘了。可是一想到身上肩負的重任,春霄就不得不耐着性子頂着這副軀殼忙裡忙外。
屈指一算,她離開地府已經快一個月了。
當初春霄從昏昏沉沉中醒來,已經是到了自己的家裡,牀邊擠滿了關切的人。三少夫人見她醒了,忙遞過一杯清水來,常和她胡鬧的韓六小姐和韓七小姐則只顧紅着眼睛摟着她。可是,春霄環視了一圈,卻並沒有看見那個最熟悉的人。
“尚……杜尚秋呢?”她最終還是問了出來,儘管她根本不想聽答案。
“他太過分了!” 韓七小姐先忍不住抽涕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苦哈哈的說:“他把你打成這樣,還出手傷了七郎,你還問他做什麼!你……你就當從沒有過他這麼一個人吧。”
“七妹!”三少夫人輕斥了小姑子一句,轉而疼惜的替春霄攏過一絲劉海,一字一頓道:“杜公子……他已爲厲鬼,衝破鬼門關回返陽間去了。”
短短一句話,粉碎了春霄所有殘存的希望。
爲什麼?爲什麼他要離開?爲什麼短短一瞬間天翻地覆?
是什麼恨、什麼怨,什麼樣的執着,讓他甘願拋下剛剛纔詢問是否願意永續前緣的自己?
春霄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卻最終在閻羅殿上得到了答案。
原來,一切早已埋在兩年前他口中的那句戲語裡。
“說來挺丟臉,是一日騎馬打獵,沒留神摔了下來,也實在是我太倒黴,正好傷了要害,結果就……呵呵,那個了……”
她還記得那天他尷尬的表情,還記得自己自鳴得意的嘲諷,可是看着生死簿上來龍去脈的記載,看着他曾待在枉死城的記錄,她簡直無法相信,他那天怎能如此輕鬆的說出那句話?
他明明是被家中親人所害,含冤而亡,含恨而終,爲什麼他隻字不提!
“可雖說這樣,活人罪孽死後陰司自有公斷,杜尚秋如今轉爲厲鬼闖回陽間就是重罪,請閻君即刻下令捉拿。”值事判官青色面孔,衝端坐堂上的閻羅天子躬身一禮。
“但杜尚秋本性非惡,他自己也一直壓抑着尋仇的心思待在地府,若非這次碰巧遇見了杜桃容的冤魂,他絕然不會犯下這樣的過錯,還請閻君能夠從輕處罰。”與杜尚秋有舊的判官崔珏也是躬身一禮,據理力爭。
春霄坐在堂下,看着幾位地府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可他們討論的好似是地府的公允與嚴格,卻非杜尚秋的生死一命,而她竟一句話也插不上。
她得做點什麼——春霄這麼想着,她必須做點什麼。
眼淚順着眼角又流了下來,就像杜尚秋爲她付出過的點點滴滴,若是此時不替他說話,又怎能對得起禮法,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對得起那份情義。
是啊……情義。
多麼可笑,人爲何總在失去後才知後悔?她死過,方後悔輕言生命;如今杜尚秋離她而去,她才知她自己無法放手!
春霄兩手哆嗦,咬緊牙關,忽然“咚”的一聲跪在堂下,驚的衆人一靜,隨後就見她朝閻羅天子磕了三個響頭,“閻君開恩!閻君開恩!請允許小女子前往陽間尋找,我一定會勸尚秋迷途知返!”
“大膽魂魄!已經脫走了一個,還要讓你回去?你把陰司的規矩看成什麼了!”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厲喝了一句,跟她一起來的三少夫人輕輕的拉她,崔珏則滿腹心事,看着她嘆氣。
春霄卻有股從未有過的蠻力和堅持,硬是跪地不起,執意擡頭仰視着靈力壓得她喘不過氣的閻羅王,“尚秋在家中一直都是笑臉迎人從不訴苦,敢問閻君,若是換了他人可能輕易辦到?”說罷又是重重的叩頭,“愛恨嗔癡本是凡人本性,請閻君看在他曾努力剋制的份上,給小女子一次機會!求求您!讓我去找他,若是找不回來,就拿小女子是問!”
一氣說完,兩邊又是嗡嗡的爭論聲,可春霄已經聽不清楚,只是臉貼着冰冷的地面,等待着閻羅王的裁決。
“郭春霄……”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終有嫋嫋仙音飄下,混重有力,“吾給你以一旬爲期,若是一旬過後你尋不回杜尚秋,吾地府就要出面緝拿此人,處以重罪,你也一併有份;若是尋回了……吾可以酌情從輕。”
“怎麼從輕?”春霄急急擡起頭問,也顧不得自己是不是得寸進尺,“不能判他入地獄!請求閻君一定要讓尚秋重入輪迴!”
閻羅天子高高在上,面容隱於層層珠簾之後,沉默良久之後,他輕吐出一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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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春霄遙遙望着窗外升起的一輪明月,撒落一地清輝。此時的那個人一定也在某個能看到這輪銀勾的地方吧,只是……
“你究竟在哪呢?尚秋……”
春霄拍了拍臉頰振奮精神,悄無聲息的飄出了杜桃容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