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一家人, 哪兒能見死不救呢?頌康公主昨日聲淚俱下,愛子之情我深有體會,真是深深的感動了臣。”顓孫肅行看到聖上眼中升起奇異的亮光, 滔滔不絕的說開了, “但是從小念過那麼多書, 明白一個道理, 那就是‘幫理不幫親’。臣怎麼能因爲他是臣的親外甥, 就罔顧法理呢?
“更何況,臣認爲聖上您乃是聖明之君,麾下必然也都是賢臣能人, 又怎麼可能冤枉好人呢?”他面對在場官員們,問道:“諸位臣工, 你們說是不是啊?”等到了點頭的回答, 他又繼續面向聖上, 愉悅的看到那抹光亮變得如風中殘燭,“聖上, 臣今日爲此事只說一句話。”
哪兒是一句話,這都好多句了,聖上強忍着纔沒翻白眼。
“皇叔請說。”
“是非對錯,大理寺必定能夠公平公正的審問,臣絕對相信大理寺卿。”
“……”聖上心頭只有四個字——大失所望。
他看向杭豫左, 而杭豫左在看地。
他想了想, 這事完全不能怪罪杭豫左。顓孫肅行的心思, 有幾個人能真正猜對呢?臨陣變卦, 不正是這位皇太叔最擅長也最喜歡乾的事情嗎?
“皇叔說的有理, 如此深明大義該是人們好好學一學的。”聖上失望歸失望,場面上的話還得說, 說的他頭暈噁心,“頌康公主愛子心切,常人能理解。但爲此質疑朝廷官員的公正,欲謀得法外開恩,胡鬧的就太過了。朕會下令公主閉門思過,皇叔也無須再爲此事操心,安心養胎最爲重要。”
顓孫肅行欠了欠身,“聖上誇獎,實在令臣惶恐,這些不過是尋常道理。”
話到這裡,聖上不想再看到顓孫肅行的臉了,揮揮手叫他們麻溜的滾。
顓孫肅行不用去想閒扯家常的話題了,悠閒自在的晃出宮門,一點兒也沒有立刻回府的意思。他逗着敏筠,“想去哪兒玩呀?”
敏筠懷裡揣着打包好的糕點,先前吃的小肚子都圓鼓鼓的了,此時有點犯困,搖搖頭,“我想回家睡覺。”
顓孫肅行捏捏她的臉,嚇唬道:“這會兒你回家了,下次想出門起碼得等個十天半個月。”
“爲什麼!”敏筠大聲抗議道。
黎大夫在馬車上探頭探腦,對皇太叔喚道:“殿下,在外面耽擱的太久了,快回府休息吧,小心身子!”
“你看你看,”顓孫肅行指着離黎大夫,“下回沒人帶你出來玩兒了。”
敏筠指着杭豫做,“還有爹啊。”
顓孫肅行捂着額頭,十分憂傷。
敏筠天天的笑起來,在父親的手背上親一口,“父親,我們回家吃糕點好不好?父親您會不會做糕點啊?您教敏筠做好不好,我們下次做一大堆好吃的馬蹄糕紅豆糕還是……好多好多,然後帶去給皇祖母吃。”
顓孫肅行的心情好多了,揉揉女兒的頭髮,“我們回家叫大廚教我們。”
“我呢?”杭豫左插一句嘴。
顓孫肅行搶先答道:“用麪粉糊你一臉。”
“咦?”敏筠不解和驚訝的望着父親。
顓孫肅行溫柔似水般的笑道:“好逗敏筠開心。”
敏筠開心的拍手,杭豫左無奈的撫摸着她的頭髮。
扳回一次讓顓孫肅行高興的哼小曲兒。
狗蛋看到一家三口開開心心的回來,是整個皇太叔府,上上下下百來口人裡最不高興的。他抱着手臂,鼻孔沖天,看到皇太叔和郡主草草的行禮。
顓孫肅行瞅着他這麼欠揍,於是果斷的一腳踹在他膝蓋上。
狗蛋慘呼一聲滾在地上。
顓孫肅行喝道:“你進宮之後,管事的內侍沒教你見到主子要規規矩矩的行禮?活的越大,禮數越往回倒了!下回再叫我看見,小心扒了你的狗皮。”
狗蛋只管叫痛,沒心思搭理皇太叔。
等一家三口進門去了,他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等痛意減輕了,踉踉蹌蹌的爬起來,靈光再度一閃。
以前皇太叔給他改名,叫他挑魚刺,或者賜婚什麼的,各種荒唐事都幹過,但還是第一次當衆揍他,這麼說現在皇太叔的心情一定是十分不好的。爲什麼不好呢?原因顯而易見,皇太叔貿然的跑進宮過問朝政,聖上震怒,所以斥責或者責罰了皇太叔,然後叫他有多遠滾多遠。
至於杭豫左麼,這會兒在聖上心目中的形象一定難看極了。
狗蛋竊喜,覺得自己繼續稱霸笑傲皇太叔府的日子很快又會回來了。
可是他等啊等,最後等到的卻是調回宮中當差的命令,而且還是整個內侍省最沒有前途的奚官局。他當時臉色黑的像被潑了墨水似的,痛哭流涕的跪倒在皇太叔跟前,詳細的訴說着自己從前是多麼的盡心盡力的服侍皇太叔,又是如何勞心勞力的在蘇濛被抓後操持整個府邸的事務,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僕形象。
顓孫肅行雖不喜狗蛋,但狗蛋的離開,意味着將會有一個他不認識並且不知道性格能力的人,來到皇太叔府,成爲他新的貼身侍從,代替狗蛋的位置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而且他奇怪的是,聖上似乎應該是挺喜歡狗蛋的,怎麼會忽然調他離開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杭豫左知道,而他是不會向顓孫肅行透露一字半句。
狗蛋哭了大半天,來領人的內侍在他耳邊嘀咕幾句,他頓時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收拾包袱離開皇太叔府,臨走前不像之前那副忠僕樣兒了,連招呼也沒打,灰溜溜的走了。
王大遠得知狗蛋要回宮,在府邸前來了一個十八里送,結果在百姓眼中鬧成了笑話,讓狗蛋的心情跌落谷底,恨不得直接撞死算了。
待王大遠回來,顓孫肅行拍着胸脯表示會給他做主,也會找機會讓他們“有情人”相距。
心如死灰一般的王大遠頓時重新燃起了鬥志,把皇太叔當恩人一般不停的磕頭。
這回順水推舟徹底收買了王大遠,顓孫肅行心情好的很,招招手,帶着女兒和姦夫去廚房繼續學做糕點。其實主要負責揉麪團的是杭豫左和敏筠,三位大夫以身體不適合做這項雜事爲由,勸阻了他。
他喝着水,吃着大師傅做的現成糕點,看女兒和杭豫左站在一塊兒,奮力的對付案上的麪糰。
“你看,這像不像一隻小雞。”杭豫左將一小塊麪糰放在敏筠的掌心。
敏筠睜大水汪汪的眼睛,覺得神奇——剛纔還是一大團的像天上雲朵的麪糰,居然還能變成一隻小小的、活靈活現的可愛小雞。她如獲至寶一般,小心翼翼的捧在手掌心,然後歡呼着撲到父親面前,舉高高了給他看。
顓孫肅行剛吃完一大塊紅豆糕,摸着肚子懶洋洋的點頭,“以後沒錢過日子的時候,可以教你爹出去擺攤捏麪人。”
說到這句,看似是玩笑,但杭豫左確定顓孫肅行真的無心於皇位。
那麼既然不是他,也不是當今聖上的子嗣繼位,會是誰呢?
這個問題不容他繼續細想,敏筠又回來了,小心的把麪糰小雞放在砧板上,歡喜不已的看了一會兒,然後拽了拽杭豫左的衣袖。
“爹爹,能不能教我捏小雞?我們可以捏出各種各樣的,然後蒸出來,一定又好吃又好玩。我們還可以帶上去給皇祖母看,她一定很喜歡。”
“好好好。”對於敏筠的請求,杭豫左滿口答應。
顓孫肅行歪着腦袋看着,明煦的陽光撒滿他們一身,歡笑之情深深的印在他們表情的細微之處,讓這個冬季彷彿回到了陽春三月,連旁觀者的心都暖暖的。
杭豫左神情專注而溫柔,耐心的教導第一次用麪糰捏小雞的敏筠,時不時的鼓勵幾句。
顓孫肅行看着也挺滿意和高興,找個藉口打發走熊大夫,然後加入到他們之中。
他以前用泥巴捏過小動物,此時也算得心應手,不一會兒一隻栩栩如生的大公雞出現在他手裡,他放在一羣神態各異的小雞中間。
正巧杭豫左捏了只母雞,也放在一起。
“哇。”敏筠停下手中的活計,盯着一羣雞看,興奮的一手拽住一個爹,使勁的搖晃,“爹爹你們看,想不想是我們這一家人呀?這是父親,這是爹爹,這個是我……其他的,是弟弟妹妹!”她歡呼着蹦蹦跳跳,滿心期待的摸着父親的肚子,“弟弟妹妹快點來,我帶你一起捏小雞。”
“……”顓孫肅行很憂傷的看着那隻母雞,剛纔敏筠就是對着母雞說“這是父親”,他覺得自己必須在男女公母上糾正女兒的認知,“敏筠啊,那是一隻母雞,母的母的,就是女的。”
“咦?”敏筠嘟了下小嘴,“可是母雞纔會下蛋啊,父親要給我生弟弟妹妹啦。”
“……”顓孫肅行捂着額頭,這種事情看來是難以解釋的通了。他直接用眼神命令杭豫左拿走母雞,可是後者像是沒看見,自顧自的繼續捏小雞。
敏筠不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扒着杭豫左的肩膀看他捏麪糰。
顓孫肅行決定自己動手解決問題,可他剛剛拿住母雞,敏筠就不高興了。
“父親您要做什麼?”
“沒什麼。”顓孫肅行心緒的鬆開手。
心情的糾結是短暫的,很快他就被敏筠的歡笑聲所感染,重新加入了捏小雞的隊伍中。
在廚房裡的大師傅和打雜的僕婦們看到這一幕,無比羨慕如此恩愛歡樂的一家人。
小雞捏的多了,顓孫肅行忽感壓力巨大,於是拽着杭豫左要比試一番。他自打從孃胎裡蹦躂出來,爹愛娘寵,什麼事情都順着他,過的隨心所欲,自然也在泥巴堆裡打過滾,玩過這種東西,捏小人捏動物那是得心應手。
杭豫左欣然應下。
“不如捏十二生肖吧,看誰捏的快捏的好。”顓孫肅行指着在場其他人,“完了,請諸位大師傅給我們評一評勝負。”
這些大師傅裡不乏是從御膳房出來,雖然大世面見得多了,但能被皇太叔這般瞧得起,一羣人誠惶誠恐的行禮。
杭豫左點頭,“好,那麼該說一說贏了有何好處,輸了又有何懲罰?如此比試的纔有趣。”
這人怎麼什麼都要分個勝負輸贏,顓孫肅行在心裡哼哼,但表面上沒有表露出半分,這話要是說出來,豈不是要被嘲笑小雞肚腸,怕輸不敢喝人比試?
“你有什麼好提議?”他大度的說道。
杭豫左覺得皇太叔有幾分奸詐,這分明有點試探他想得到什麼的意味。
“還是請皇太叔說吧。”想要得到什麼有的是機會,並不拘泥於一場比試。
“嗯……”顓孫肅行摸了摸鬍鬚,胡亂這麼一想,“這麼着吧,輸的人給贏的人洗十天腳。”
“好。”杭豫左一口答應。
比試開始,敏筠這邊瞧瞧,那邊看看,歡樂的像一隻小蝴蝶。在她看來,這場比試的結果是她有更多好玩的麪糰動物,特別是看到兩邊捏出來的動物皆是漂亮生動,歡呼聲響徹整個廚房。
捏到最後,麪糰只剩下最後不到巴掌大的一丁點,顓孫肅行冷眼看看杭豫左,杭豫左微笑着瞧瞧顓孫肅行,緊接着兩人同時出手,但杭豫左更快一步,手搶先一步按上面團。
“啪”,與此同時,顓孫肅行抓住他的手,響亮的擊掌聲讓比試的氣氛更爲緊張,衆人翹首以待,只等最後的勝負。
顓孫肅行練過武,手勁大,杭豫左一介書生是受不了的。
他這麼想着,微微加大了力道,但又不該太過,比賽的輸贏雖然挺重要,但把人弄傷了就不道德了。
杭豫左保持着臉上的微笑,雙方保持僵持之際,驀地趁皇太叔不注意,另一隻手抓起一把麪粉撒過去。
他只抓起一小撮,不多,也只是想嚇唬嚇唬顓孫肅行。
顓孫肅行下意識的躲開。
這麼一躲,手自然鬆開了。
麪糰抓在杭豫左的手裡。
“你你你……”顓孫肅行眼睜睜的看着杭豫左手指靈巧的擺弄幾下,一隻白色小豬呈現在眼前。
比試結束,衆人鼓掌歡呼。
兩個人的捏動物技藝不分上下,但杭豫左勝在捏全了十二隻動物。
顓孫肅行挑了挑眉,洗腳沒什麼,反正以前又不是沒給王越洗過。他只介意杭豫左爲什麼會抱住他,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如此的順其自然,理所應當。
“你做什麼……”
“這是象徵着友誼的擁抱。”杭豫左拍了拍他的後背,可是許久後才鬆開。
顓孫肅行眯着安靜,審視着面色平常的杭豫左。很快,廚房裡歡樂的氣氛讓他忘記了輸贏,陪着敏筠一起看動物。
晚上,他們三個人的飯是一堆造型有些扭曲了的動物饅頭,大師傅們特意準備了不少可口的精緻小菜,一碟碟的擺滿了桌子。
等吃過飯,各自回到屋裡,早就聽聞比試一事的婢女端來熱水。
顓孫肅行脫掉外袍,隨意的丟在牀上,然後擼起袖子來給杭豫左洗腳。
這是他第一次摸杭豫左的腳,自然了,他從來沒有過摸別人腳的變態癖好。他看了看,輕輕的放在水溫剛剛好的熱水裡,發現杭豫左的腳背上有些淺淺的傷痕,大概是疫病發生後,流落在外吃苦時留下的。
既然比試的時候答應了,他做事也不馬虎,洗洗弄弄又是捏了捏,伺候的杭豫左舒服極了,再用巾子擦去水。
“舒服吧?”他哼哼。
杭豫左滿眼皆是溫柔,輕聲道:“多謝殿下。”
顓孫肅行搖頭晃腦,“那我這事沒白乾,回頭你在敏筠面前誇誇我的好。”
“殿下何不自己去說,您纔是郡主的親生父親。”
顓孫肅行瞪一眼,“哪有人自個兒誇自個兒的?”
杭豫左笑了笑,應道:“好。”
顓孫肅行低頭,繼續擦腳,然後看到左腳的大腳趾腹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不由地,他心頭驚得重重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