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德是個說幹就幹的實戰派, 不出十日,顓孫肅行聽聞到祈天台或將再度開工的風聲。但這一次,祈天台是真的打算蓋祭天祈福用的宮殿, 不過荒唐的是那些酒池肉林, □□放蕩之所包圍左右, 另會建一座煉丹爐。
據餘德打聽到的消息, 潘昭的妹妹被賜死, 眼看着自己家族新謀得的地位岌岌可危,於是向聖上獻上一位在道觀修行九十年、窺得天道且鶴髮童顏的老道士,此道士精通煉丹, 丹藥可延年益壽,更可……
“哈哈哈……”顓孫肅行捧着肚子低低的笑, “補腎生精, 早得龍子?虧他們想的出來, 他顓孫皓元居然也信,遲早吃死自己, 也省得我動手了。”
躺在旁邊的杭豫左拍拍他肩膀,“殿下別太激動了。”
“好好好……”顓孫肅行覺得太可笑,捂着嘴“吃吃”笑了一會兒,聽到外間有動靜,“午睡起來, 你得帶着敏筠去宮裡給太皇太后請安, 路上小心。”
“好。”杭豫左應道。
有杭豫左照顧敏筠, 顓孫肅行也放心, 閉眼睡覺。
未時過半, 杭豫左穿戴妥當,牽着敏筠的手出發進宮, 顓孫肅行站在臺階上揮手向他們示意。
看着馬車漸行漸遠,他忽地生出一種“還真像是一家人”的錯覺。這個念頭剛在腦子裡過一遍,他連忙晃了晃頭,裝作不經意的掃視一圈周圍,轉身回府。
太皇太后的寢宮裡,敏筠窩在祖母的懷中吃點心,太皇太后照例問杭豫左一些皇太叔的情況。
“……肅行安好,我也放心了。”太皇太后慈愛的撫摸寶貝兒孫女的頭髮,又低聲問道:“上次拜託你之事,可有眉目了?”
杭豫左慚愧道:“我託了經營繡莊布匹的朋友打聽,目前尚未有消息傳回來。對不起,讓太皇太后失望了。”
“唉——”太皇太后幽幽嘆氣,“我也知難找,否則不會這麼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她望向窗外,今日陽光明媚,也不怎麼冷,想到很久沒有出去走走,她牽起孫女的小手,“敏筠啊,我們一塊兒去御花園裡逛一逛,怎麼樣?”
“好!”敏筠歡快地答應道。
太皇太后笑着看向杭豫左,“你也一起來吧。”
“是。”
一行人來到御花園,常青的松柏,暗香浮動的梅花,冬日裡也有美景。敏筠歡快的在花樹下拍手,接過宮女折來的一枝花,放在鼻下使勁的嗅了嗅,又拿在手裡看來看去,雖是愛不釋手,但還是雙手舉給杭豫左看。
“祖母?”一羣人出現在他們面前,爲首者高聲喚道。
衆人望過去,只見聖上摟着寵妃站在旁邊的石子路上,身後一羣宮人恭恭敬敬的向太皇太后請安。
“聖上,您也來逛園子啊?”太皇太后笑道。
她只比聖上年長十多歲,被稱爲“祖母”,在旁人面前看來十分怪異,以前甚少照面。此時此刻碰到一處,巧合的有點不太像話。
“是啊,看今天天氣不錯,出來走走。”聖上神態輕鬆,嘴角掛着一抹笑,似乎真的從喪子之痛裡走出來了。
太皇太后道:“那就不打擾聖上的雅興了,敏筠,快與你皇帝哥哥問安呀?”
敏筠抱着花枝,怯怯的喚了一聲,“皇帝哥哥。”
聖上眯眼笑着,揉揉敏筠的頭髮,“敏筠真乖。”他又把身邊寵妃往前推了推,“愛妃,你陪祖母和桐吉郡主逛園子。我要同杭豫左說些話。”在太皇太后疑惑的目光中,又補充一句,“我關心皇叔的情況。”
太皇太后見聖上與杭豫左走遠,頓時沒了逛園子的心思。皇太后和皇后與她往來不多,就更別提聖上的這些妃嬪了,她甚至都不記得眼前這個女人姓什麼,什麼品級。今日,聖上突然出現,又將杭豫左叫走,讓她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可是不能問,也不能表現出任何異常。
太皇太后正思忖解決之法,聖上帶着杭豫左在明湖邊站定。
“怎麼?你又要告訴朕,顓孫肅行毫無動作,安安分分的待在皇太叔府,養他的胎嗎?”聖上斜眼盯着杭豫左,冷聲問道,“或者說,又要告訴朕,你想不出法子讓顓孫肅行做些不該做的事嗎?”
杭豫左淡定道:“確實是如此。”
“呵呵……”聖上冷哼,一甩袖子,“你可真是要辜負了朕的信任和託付啊。難不成你在皇太叔府自由散漫慣了,開始嚮往不勞而獲的榮華富貴?是啊是啊,哪一天朕駕鶴西去了,顓孫肅行登基爲帝,你照樣能謀得一官半職了,是不是?可惜……你還會冠上一個污名,皇帝的男寵,和顓孫肅行一起,遺臭萬年。”
在這些惡毒的話語中,杭豫左依然淡然自若。
“草民不敢忘記聖上之恩,怎會投靠皇太叔,只是……皇太叔確確實實沒有任何動作。若他真有,就算逃得過草民的眼睛,又怎可能逃得過滿府的眼線呢?”
聖上氣的一噎,這是說他手下無能,安插的一府的無能之輩嗎?
好一個杭豫左!
怒極了反而笑出聲,聖上看似和善的拍拍杭豫左的肩膀,“不過麼,現在沒什麼指望了。你繼續盯着皇太叔吧。”
“是。”杭豫左俯身行禮,“其實聖上不必着急,皇太叔懷的孩子便是您最好的武器。將來有一日,可拿此胎大做文章,畢竟正常男人是不可能懷上孩子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聖上笑意深深,“確實如此。”
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宮人中,一名面目清秀的內侍眼中閃過一道光,又默默的低下頭去。
太皇太后看到聖上和杭豫左一前一後回來,懸起的心還是沒回歸到原位去,直到兩撥人馬各奔東西,遠遠的看不見影子,她才低聲問道:“聖上沒有爲難你吧?”
杭豫左原先淡淡的面色中顯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太皇太后請放心,聖上只是問殿下身體是否安好。”
太皇太后點點頭,“爲難你了。”
“能爲太皇太后和殿下分憂,是豫左之幸。”
太皇太后多打量了幾眼這個平時總表現的淡漠的年輕,笑看着孫女重新將花送給了他。
另一邊,聖上直接回了兩儀殿,潘昭和一名老道等候多時了。他面色陰鬱的往龍椅上一坐,腳搭在案上,沒好氣的問道:“丹藥煉的怎麼樣了?”
老道一派仙風道骨,不卑不亢的說道:“聖上,丹藥即將煉成,但貧道翻閱古籍,發現還缺一味至關重要的藥引。”
“什麼東西?”聖上眼皮子也不擡,隨手翻開奏摺看了看,又扔到一旁去,“只要庫裡有,隨便你拿。”
“這個……”老道遲疑一下,看眼潘昭,“這藥引便是七七四十九名九歲男童的血。”
“嗯?”聖上眯起眼睛,他再渴望求得一子,也不敢拿四十九個男童的性命來引得朝堂軒然大波。
潘昭渾身顫抖了一下,緊張的望着老道。
老道泰然笑道:“聖上不必擔心,老道怎會殺生煉丹,只需在男童左手中指取一滴血即可。”
聖上眉間舒展,大悅:“潘愛卿,還不按着道長吩咐,趕緊的去辦?”
老道擡手,“且慢。男童的身份越是尊貴,頭腦越是聰慧最好。可令聖上的孩子不僅相貌英俊,且聰明好學,如此必成一代明君,保端國江山萬萬年。”
這真是極妙,聖上命令潘昭去辦。
雖然人是自己舉薦來的,但今日之舉,令潘昭心裡犯起低估,覺得老道士不可靠,偏偏老道士說的又似乎有理,揪不出錯處來。聖上一副求子心切的模樣,他又怎好澆一盆冷水上去,只好尋思着把這件事交託給其他人去辦,將來若真出了事,還有摘清的辦法。
大興門附近,餘德站在拐角處,看着潘昭和親信急匆匆地往外走,信心滿滿的一笑。
就在他轉身打算回官署,一人氣喘吁吁的跑來,鬼鬼祟祟的張望四周,然後再他耳邊低語一句,立刻又跑開。
“這怎麼會……”餘德震驚,“不行,得儘快通知皇太叔。”
顓孫肅行知道餘德要通知自己的這件事,已經是四天後。他在池塘邊坐了一會兒,壺裡的熱茶已經喝到底朝天,他才起身回到臥房。
三天後,敏筠再一次吵着要去吃禎元樓的醬肘子,於是一行三人再度來到上次坐的那間屋子。餘德很快出現,這次身後只跟着一個人。
他帶着些許歉意對杭豫左說道:“另一個人病了,嗓子不舒服。”
杭豫左默默的回到外面,陪敏筠吃飯。
顓孫肅行看着緩緩垂下的幔帳遮住了杭豫左的身影,一言不發。餘德喚了他幾聲,才反應過來,“你有話直說,無需和本王拐彎抹角。”
餘德一早就想好了說辭,但此刻仍裝作猶豫,搓了幾下手然後恭恭敬敬的對顓孫肅行深深鞠一躬,“殿下,微臣的話或許不中聽,但確確實實是完全爲了殿下考慮。”
顓孫肅行喝一口熱水,想到前幾日在水塘裡撈出的紙條上寫的字。
餘德說,杭豫左是聖上安插在他身邊的奸細。
荒唐!
可笑!
他不相信,因爲他絕對信任蘇濛。
同時也從這些時日來的相處,認爲杭豫左是可信之人。
哪怕他真的是聖上派來的,也絕對是虛與委蛇,保護着他。
“本王爲孩子考慮,不想聽不中聽的話。”他瞥一眼餘德,帶有幾分警告的意味。
餘德早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不急不慢的說道:“殿下,微臣要說的是我朝自開國以來,王公貴胄豢養男寵並不稀奇,但從不會放到明面上,更不會給予其地位,因爲到底會影響名聲。再者,您將來登基爲帝,若無子嗣,豈不是又走了當今聖上的老路,動搖江山根基,使民心不穩?”
“……”顓孫肅行倒沒有料到他會從這方面來說杭豫左,於是戳了戳自己的肚子,“這兒說不準是個男孩呢。”
餘德哭笑不得,明明是個嚴肅的時刻,但皇太叔的態度未免也太散漫了。
而且這樣的回答,是不是可以確定皇太叔要留杭豫左長伴左右?
“男人生孩子,縱觀古今,唯有殿下一人,此等不合常理之事,微臣認爲最好能將其存在降至最小。”他苦口婆心的勸說,滿心希望皇太叔能夠理解,“防的是將來有人拿這個大做文章啊。”
顓孫肅行掏了掏耳朵,“現在不就有人大做文章?本王還不是高高興興的坐在皇儲的位子上。”
“……”餘德知道皇太叔是鐵了心不信杭豫左有問題,並且要留人在身邊了。
看對方不說話了,顓孫肅行揮揮手,“老餘你關心本王,這份心思本王會一直記在心裡。杭豫左的事情,空口無憑,你且拿出確鑿的證據來,是確確實實他在傷害和做不利於本王之事的證據,否則空口白話,本王還說你被人騙了呢。”
其實並非全無希望吧?餘德面色稍好,拱拱手,“微臣明白了。”
顓孫肅行肚子餓的咕咕叫,起身來抖了抖袍子,“顓孫皓元那兒,怎麼樣了?”
餘德也不繼續提杭豫左的事,答道:“聖上求子心切,聽從老道指點,派潘昭去尋官吏富戶家九歲男童。雖說是差了下面的人去辦,但微臣只是散播了小小的消息,官吏富戶便怨聲載道,直指潘昭是毫無人性的奸佞小人。等潘昭那邊收集起四十九名男童,微臣會派人在老道取血時做些手腳,不僅令潘昭揹負罪名,更叫聖上大失民心。”
“你該不會是要殺了男童吧?”顓孫肅行不由地低頭看肚子。
餘德見他動作便猜到心思,爲人父母者不管身居何位何種境地,心中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皇太叔見不得孩子出事令父母傷心。
他忙說道:“殿下放心,不出人命也能達到效果。”
顓孫肅行撇撇嘴,“好,本王等着你的好消息。今兒就不留你吃飯了,等哪日咱們等光明正大的坐上飯桌,定喝個痛快!”
“謝殿下。”餘德作揖,看着掀起的幔帳後,那個溫柔的替孩子擦去嘴角油漬的年輕人,目光一沉。
他絕不能任由皇太叔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