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日子沒能過幾天, 一件大事像從天劈下來的閃電,在偌大的帝都城炸開。
徵集童男的事情在漫天沸騰的怨氣中,終於集齊四十九個。做事的官員不敢繼續拖延, 立刻帶上沐浴吃素三日的男童們, 浩浩蕩蕩的去找老道士。
老道求功心切, 開始取血煉丹。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 結果其中十幾個男童回到家後, 突然昏迷,灌下各類靈丹妙藥後除了有呼吸外,和死人沒兩樣。其中幾戶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當即炸開鍋。
上摺子的上摺子,舉家到宮門口跪着要求嚴懲兇手的也有。
本來沒潘昭什麼事, 有下面人給他頂着。可後來查出老道是他舉薦給聖上的之後, 他也開始倒黴, 連帶整個潘家在各種說法中,被傳成了“諂媚君主, 禍亂朝綱”的奸佞。
嚴懲奸佞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在餘德聯合羅靖挽暗中操縱之下,越發的聲勢浩大,朝廷上下一衆官員擺出不追究到底,誓不罷休的架勢。
聖上起初認爲自己被坑了, 這纔想起調查老道。
可是漏洞被餘德一一堵上, 查到最後反正是潘昭舊識沒跑了。
拖了半個月後, 聖上爲了平息衆怒, 只好嚴懲潘氏一族, 砍頭的、流放的都有。
事情雖然隨着潘氏的沒落而平息,昏迷的男童逐漸醒來, 但是大家的心思卻久久不能平靜。
因爲期間傳出來一件事——老道所煉的丹藥是爲聖上求子。
已經冊立皇太叔繼承皇位,今朝居然偷偷摸摸的私下煉丹,還差點鬧出人命,這像話嗎?
於是臣子之間,偷偷在傳聖上薄情寡義之類的怨言,相比之下皇太叔早年雖有些荒唐傳言,今日又離奇有孕,但拋開這兩樣,殿下寬厚平和,哪一樣不比當今聖上更適合龍椅。
餘德重新得到重用,連帶起復惠河羅氏,可他們早就看清聖上翻臉無情的本性,一門心思的想着如何清除皇太叔身邊的不利因素,以及早日將皇太叔送上龍椅。
除了忙着在朝堂上攪合、挖苦心思協助皇太叔外,他百忙之中抽空叫人挖了一條地道到皇太叔的臥房。
顓孫肅行沒在事前得到消息,半夜三更睡得正香的時候,冷不丁的被“咚”的一聲驚醒,他嚇得跳起來。杭豫左也被吵醒,忙着安撫他。
然後黑黢黢的夜裡,他們一起看着地板被掀開,露出一顆人頭。
一口白牙在黑夜裡分外閃亮。
那人表明身份,盡職盡責的介紹暗道通往何處,最後跳進暗道裡,合上地板,悄無聲息的走了。
“……我們還是繼續睡吧。”顓孫肅行揉揉眼睛,鑽進被窩。
這條暗道很快派上用場,寨子裡的人很久沒有通知最新消息了,顓孫肅行想要親自去確認消息,去確認那個埋藏在心底的問題,究竟是真是假。
“我很快回來。”顓孫肅行換上一身寬敞的袍子,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發福的有錢人。他向窗邊的杭豫左招招手,跳進暗道中。
杭豫左微不可聞的嘆聲氣,望向窗外。
顓孫肅行出了暗道,正巧碰上餘德的心腹幕僚姜文通。他眉頭一皺,覺得有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
“本王事兒多,等回來再說。”他揮揮手,招呼守候在院中的車伕備馬。
姜文通膽子大,攔在皇太叔跟前,“小的要說的事情也很重要。”
“呵呵,”顓孫肅行揹着手,氣勢洶洶,“要是沒我的重要,一會兒我叫人剝了你的皮,裡面塞上豬肉。”
不遠處的馬伕打了個顫。
姜文通泰然自若,儘管就算自己說的事情確實更重要,皇太叔也會撒謊說那不重要,甚至不以爲然。所以,他從袖中抽出一封文書,端端正正的放在馬車裡,恭敬有加的說道:“殿下路上無聊的時候,當話本看看。”
顓孫肅行冷哼一聲,上車離去,他必須趁着午睡的這幾個時辰來回,不讓旁人發現。
面對皇太叔的態度,姜文通不氣也不惱,對着離去的馬車鞠上一躬。
按上回的路,走到小碼頭,再租船過去。顓孫肅行一路順風順水,這次也不用吹曲子了,岸邊接應的人瞧見是他,十分客氣的領路去寨子。
寨子還是老樣子,人也都是老人,偶爾有一兩個生面孔,蹲在菜地裡翻土。
“孫先生來的不巧,寨主出門見客去了。”帶路的仍是上回那個山賊,眼珠子在顓孫肅行的肚子上滴溜溜的轉,難掩一絲好奇。
顓孫肅行一巴掌拍在他頭頂上,似是親密的揉了揉,“你們高副寨主在就成。”
山賊連連點頭,“副寨主在的,在的。您先請坐,喝杯茶,小的這就去請副寨主過來。”
顓孫肅行在聚賢堂坐下,環視周圍,佈置一如從前,只是那主座上的虎皮有些陳舊了。有人畢恭畢敬的端來山寨裡最好的茶水和糕點,他問那人:“你們寨子最近還好吧?”
“好着呢,”山賊笑得十分開心,“前幾天做成一筆大生意,寨主分給小的們好些錢和吃食。”
“哦,那就好。”顓孫肅行揮揮手錶示要一個人待着。
那人聽話的出去了,在門口候着。
不多時,高副寨主來了,一進門就一巴掌拍在顓孫肅行的肩膀上,“孫老弟,你好久沒來了。”
顓孫肅行苦笑道:“這不跟關籠子裡似的嗎?外面的進不來,裡面的出不去。要不是有人給我挖通一條地道,不知何時何日才能和高兄把酒言歡。”說着,他拍拍擺在旁邊小方桌上的酒罈,“六十年的陳釀,給你買來了!”
高副寨主一聽是六十年的陳釀,心花怒放,當即拍開酒封,猛喝幾口。
“好酒,好酒!”他抱着酒罈子在小方桌另一邊的椅子坐下,“你說的那事兒,我們查到一點消息,人最後落腳在離安鳳不遠的越州郡,似乎又改了名換了姓。”
顓孫肅行眸色一黯,“也就是說現在仍舊無法確定到底誰,到底在什麼地方?”
高副寨主過意不去,“我又派了親信過去查,越州山高路遠,得費些功夫。孫老弟放心,我一定儘快查清楚,好給你一個交代。”
顓孫肅行笑了笑,“不急不急,還有時間。另外,晉安公主目前有消息嗎?”
“……”高副寨主臉色有些紅,“尚無。”
顓孫肅行不在意的擺擺手,“沒關係,總歸還會在京畿的地界上奔走,若走遠了她一個公主哪裡吃得消。對了,聽說你們盧寨主會客去了,誰這麼大排場,要他寨主親自去見?”
“我沒見着人,但估摸着是個女的。”高副寨主解釋道:“我偶然瞟見那人的書信,一手小楷寫的極爲秀氣,所以猜測是個女的。盧寨主好色,向來也只有女人,他會樂顛顛的跑去見人家。”
“嘖嘖,”顓孫肅行咂嘴,摸着下巴冷笑,接下來的一番話是他來之前不曾想到要說的,“你們盧寨主和老寨主比起來……你是我兄弟,我就隨口這麼一說啊,你聽聽就算了。”在高副寨主好奇的目光中,他繼續說道:“虧得寨子家底厚實,要不照着盧寨主那副德性,恐怕這會兒兄弟們都去喝西北風了。”
高副寨主聽到這兒,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羞愧的低下頭,“老寨主臨終前,叫我好好輔佐新寨主……都是我沒用,不會說好聽的話,眼睜睜的看着寨子一日不如一日。那些個人,天天的想着出去打家劫舍,寨主也不管管。我管了吧,倒成我不給兄弟活路。”
顓孫肅行安慰道:“你要是盡說好話,和盧寨主身邊那老鼠精有什麼差別?”
提到盧寨主身邊的人,高副寨主目露兇光,一副憎惡之色。
顓孫肅行趁勝追擊,“高副寨主,我曉得你怕對不住老寨主。可是你想想,老寨主是義薄雲天的人,在天之靈能忍得住盧寨主這麼胡來?你是他最心疼的義子,得好好打算,爲老寨主的名聲考慮,更爲了寨子的將來。”
這番話不曾有人與自己說起,讓他某些想法一直壓抑在心中,覺得對又覺得錯,不知如何是好許久。今日聽人這麼一說,茅塞頓開,高副寨主起身,對顓孫肅行拱拱手,“孫老弟這番話沒錯。”
“哪裡哪裡,老寨主拿我當朋友,我自然也是爲了你們大夥兒考慮。”顓孫肅行溫和的笑着,“我想接下來該怎麼做,高副寨主自然有打算,我就不便插手了,只是有件事……還想請高副寨主再幫幫忙。”
高副寨主道:“孫老弟儘管說。”
顓孫肅行微微一笑,附耳低言。
從寨子裡出來,顓孫肅行吐口氣,儘管兩件事都沒着落,但是他仍是渾身舒爽。划船回到碼頭,他爬上馬車,叫車伕趕緊回城,算算時間離他午睡起來只餘下半個時辰了。
馬車在小路上顛簸,地上的紙散開來,幾抹紅點特別的刺眼。顓孫肅行瞟一眼,這纔想起這是餘德的幕僚交給自己的。
他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拾起來。
上面詳細的註明了某年某月某日某一個時辰,聖上身邊的心腹內侍找到居住在城外竹園的杭豫左,說了哪些話都一一記錄,好似當時便有人記錄在案。末了,一個寫得歪歪扭扭的名字,一個紅手印。
在搖晃的車廂裡,他努力辨認了半天,這個名字的主人是這名內侍的徒孫。
日期隔了大半個月,這回是聖上親自召見,按手印的換了另一個人,但也在兩儀殿裡伺候着。
之後還有兩個日期,同樣認認真真的記錄了對話,按了手印。
“和審犯人畫供似的。”顓孫肅行“呵呵”笑兩聲,隨手扔開這些煩人的東西。
上面說,聖上賞識杭豫左的才華,許以高官厚祿,藉着他爲敏筠尋找先生一事,藉機獲取蘇濛的信任,然後進去隆王府,不僅僅是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更要製造機會讓他做出出格的事情,令他聲望受損,讓百官百姓認爲他沒有資格繼承皇位。
顓孫肅行出神的望着窗外,看似毫不在意,搭在膝頭的手卻在漸漸攥緊衣袍。
呼嘯的風掀起簾子,刺骨的冷撲的他一臉。車伕注意到,忙問要不要放慢速度。
“不用。”顓孫肅行冷冷的說。
很快,顓孫肅行回到之前的小院。姜文通毫無倦色,恭敬的立在院中,似在等他回來。
“殿下看了嗎?”他問道。
顓孫肅行沒好氣的喝道:“本王看不看,關你屁事。”
面對粗鄙之言,姜文通文雅的笑了笑,“如果殿下不反對的話,會有杭豫左曾經的好友在五日後約他出去敘舊,還望殿下通融放行。”
顓孫肅行目光深邃,不知是喜是悲,他遲疑許久,輕聲說道:“本王知曉了。”
姜文通一揖到底,恭送皇太叔走入暗道。
從暗道回到皇太叔府裡的臥房,如離開時一樣,杭豫左依然坐在牀邊看書,看到他時,漠然的面孔上露出溫柔的一笑。
他也跟着笑了笑,在他的幫助下,脫去外衣,換上之前的衣裳,躺在牀上。
杭豫左問道:“殿下的事辦得順利嗎?”
“還行吧。”顓孫肅行敷衍的回一句,閉上眼睛。
杭豫左沒有再問,伸手掖好被角。
顓孫肅行猛然睜開眼睛,沒頭沒腦似的問道:“豫左喜歡和我……以及敏筠生活在一起嗎?”
沒有任何的思考,杭豫左答道:“喜歡。”
“爲什麼?”顓孫肅行有些急切的追問。
“像個家。”
四目相對,似有無聲之言在對望中交流。
顓孫肅行眨了眨眼,趁着最後的片刻功夫補個覺。
五日後,果真有自稱杭豫左舊友的人上門來找。顓孫肅行揉着眉心,最終還是讓杭豫左陪朋友出去走走。
杭豫左不大願意,“我見殿下這幾日心事重重,吃睡都不大好,還是留下來陪您吧。”
顓孫肅行笑道:“這是有身孕的緣故,你說是不是啊鍾大夫?”
鍾大夫點頭,“是的,我已經新開了一副方子讓殿下調理身體。”
顓孫肅行拍拍杭豫左的手,“你在府中悶了許久,也該和朋友好好的出去走一走,玩樂一番。不然傳出去,還以爲本王管得嚴呢。”
杭豫左說不過他,只好與舊友一道出去。
顓孫肅行的屋子裡來來回回的走,他知道餘德這個人真要下起手來,是絕不容情的狠。他很欣賞餘德這一點,可是到了現今,他開始不大喜歡了。
這時,狗蛋跑來,“殿下,宮裡來消息,說是太皇太后想念您,召您進宮一敘呢。小的擅自做主,馬車已經在門外候着了,殿下去嗎?”
“去去去,把郡主喊上一起。”顓孫肅行揮揮手,今天天氣好,萬里晴空,可是他的心情一點兒也不晴朗。
狗蛋領命,立刻去請郡主。
顓孫肅行往前院走去,一路上草木花石映入眼簾,腦海中浮現的是與杭豫左在一起時的情形。
雖然一開始不大喜歡這個“姦夫”,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他們之間的隔閡也在一點點的縮小。不知不覺之中,已然習慣“姦夫”待在自己身邊,已然不去想以後該怎麼辦,而是珍惜當下。
如果以後“姦夫”不在了,會怎樣呢?
似這冬日萬物凋零,苦寒零丁?
顓孫肅行走到府門前,街上百姓往來,想剛和杭豫左在一起時,他們一家三口站在這裡炫耀,百姓們一個個看起來十分羨慕。
敏筠已經在車上等着了,看到父親開心的招招手。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愛家人的寵愛和好吃的糕點,無憂無慮的過着日子。
他也想無憂無慮……
哪怕蘇濛被矇騙了又如何,至少杭豫左確確實實沒有負過他。
想到這裡,顓孫肅行抓住車伕的衣領,“先不進宮,本王要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