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跟閔地之事,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是整整忙碌了一個多月, 最後終於塵埃落定。
經過三司會審, 最後查出都察院彈劾之事屬實。
最近這些年來, 徐景確實是利用職權, 威壓閔地官員, 從而兼併瞞報田地, 並操控閩江數省糧價,肆意盤剝百姓的血汗錢。
此案一出,可謂是滿朝上下一片譁然。
最後, 元化帝一怒之下,下令抄家,卻是在徐家抄出了幾個地窖的金子並一些名貴珠寶、字畫等物。此外, 另又查出, 徐景還乃是通達錢莊的股東,甚至在通達錢莊存有四百多萬兩白銀。
這樣的贓款家資, 已經頂得上華朝數月的稅入了。
看着刑部楊海生呈上去的奏文, 元化帝龍顏大怒, 當場判了徐景絞刑。
當然, 雖然對徐景跟閔地之事極爲震怒, 但看着左相杜允文的面子, 卻是並未追究徐景家人。
不僅如此,就連閩地幾省牽連的官員,也不過是罰俸或是貶官, 並未處以重刑。
不得不說, 在這一點上,元化帝還是頗有理智的。
畢竟,此事牽連了閩地數省,若是深究下去,首當其衝的便是閩地數省的巡撫,其次,只怕閩地各州府有一半以上的知府、知州都不乾淨,更不用說參與其中,又在最底層的知縣了。
另外,還有那八閩糧莊跟匯豐糧莊下面操控的數家糧莊,也不知會牽扯出閩地多少商家來。
所謂法不責衆,即便元化帝心中對此事已經怒不可遏了,但也只能將此事在徐景這裡打住。
閔地之事就這麼落幕了。
自從徐景之案爆出來之後,左相杜允文面上便一直思若冰霜,再未有過一絲笑意。
朝中諸人都是曉得——近來左相心情不太好。
不過這也難怪,畢竟徐景乃是杜允文的女婿,如今被判了絞刑,杜允文又怎麼笑得出來。
還好的是,元化帝好似並未因着徐景之事遷怒於人,杜允文的左相之位也是穩若磐石。
一些不明就裡的官員,皆是私下感嘆,稱讚元化帝仁厚。
要知道,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徐景犯下如此重罪,就是株連九族也不爲過,至少徐景一家子人是逃不掉的。
然而現在元化帝卻是僅僅處置了徐景,卻並未追究其妻女家人不說,也並未去懷疑杜允文,甚至近來對着杜允文還似有看重之意。
當然,這僅僅是那些低階官員們所看到的。
此事對於杜允文而言,卻是頗爲稱心的。
畢竟閔地之事,果真是一如他所願,在徐景這裡便打住了,並未往裡面深究。
雖然徐景被判了絞刑,是絕對活不成的,但杜允文也仍是忍不住鬆了口氣。
如此不往下查,就此了斷便好!
至於徐景麼……一個女婿罷了,又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死了也就死了吧,大不了等過兩年,若是杜柔嘉還有心思,便再另爲她擇一良人就是了。
在杜允文眼裡,即便是徐景身爲他的女婿,但也是不如他自己的地位和杜家的安危重要。
元化帝下令處置徐景之後,他雖然面上帶着悲慟,但心裡卻並不是很在意。
而且,他也是知曉當下自己的處境。
元化帝近來有意無意的表露對他的看重,雖然看似對他並無什麼防備之心,但杜允文知曉,如今的元化帝一心想着推行新稅制。
不論是近期對他的重用,還是並未因着徐景下令處置他的女兒和外孫女,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爲了安撫住他罷了。
畢竟徐景跟閔地之事被挖了出來,雖然是震懾了朝廷內外,但也是讓不少守舊派們還是自危。
此時安撫他杜允文,不過是想借此向守舊派們表達一個態度。
這纔是真正的打一棍子又給一個甜棗,安撫住他們這些人罷了。
但是杜允文心裡也是在盤算着……
雖然看似現在元化帝頗爲厚待於他,也因着他的面子,放過了柔嘉跟徐依然,但內裡元化帝只怕也對他多有不滿吧?
徐景畢竟還是他杜允文的女婿啊。
若說閔地之事,全是徐景的手筆,他這個岳父一點也不知情,只怕元化帝也不會太相信這個說法吧?
一個弄不好,只怕這位元化帝也會知些風聲。
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徐景被行刑之後,杜允文雖然暫時鬆了口氣,但更多的是爲長遠打算,相較之前,也是收斂了不少。
大明宮,紫極殿後的暖閣。
蕭穆言看了內閣呈上來了的奏摺,只覺整個腰背都坐的有些痠痛了。
站起身來,蕭穆言隨意地敲了敲自己的胳膊。
一旁的許斌見着,忙上前端茶,陪笑道:“陛下,不若讓老奴爲您捶捶?”
聞言,蕭穆言卻是直接擺了擺手,道:“不必,朕打個盹。”
說完,只見他走到一旁的榻上,斜靠在那裡假寐。
他實在是累極了,但合上雙目之後,心中仍是忍不住思量着朝中之事。
近來朝中事情不少,但好在新稅制也逐漸在全國各地推行了起來。
不過稅制改革之後的事情麼……
想到這裡,蕭穆言又是期待又是憂愁。
一個稅制改革,也都是拖到現在纔開始動真格的,也不知能否在三五年內,將那新政變革全部推展開來。
若是不能的話,也不曉得他能否於在位之年,收復幽州等地。
思及至此,蕭穆言原本就閉着的雙目也是一緊,眉頭緊蹙。
蠻族民風彪悍,且長年盤踞在北方草原等地。
前朝吏治昏暗,世家大族們分據各地,朝廷稅入逐年減少,加之皇帝庸懦,皇室又極度奢靡,以至於國庫空虛,連養兵的銀子都籌措不齊。
蠻族趁此機會南下,奪取了幽州等地。
從此,前朝失去了幽州等地的千里沃野,更是國力日衰,最後被他們蕭家的老祖先取而代之,建立了新的王朝。
不過,即便華朝立國這麼多年,華朝的國力日增,整個帝國也慢慢恢復了元氣,但那幽州等地,卻仍是被蠻族牢牢把控在手裡。
要知道那裡可是他們漢人的土地,況且幽州十三郡物產豐富,沃野千里,又是他華朝天然的屏障,蕭穆言又如何能不惦念。
也正是因爲想着要收復幽州十三郡,蕭穆言方纔這樣急切地想要推行新政。
也正是因爲蠻族不好對付,他也才採納了顧雲浩的諫言,決定不僅僅是侷限於是稅制改革,而是從稅制開始,逐步拓展到軍事上來。
不過眼下僅僅是稅改一事,便拖沓了這麼久,他又如何能不着急。
蕭穆言眉頭越來越緊,隨即心緒翻滾,只覺整個人心中一悶,咽喉隨之一癢,便忍不住悶咳了一聲。
“陛下,可須老奴去傳御醫?”見狀,許斌擔心不已,忙急急上前服侍。
壓下喉嚨裡的那股腥膩之感,蕭穆言擺了擺手:“不必。”
此時,他的面色已經有些發白,額上也帶着些許汗意。
看來還是得要抓緊些纔好。
蕭穆言心裡一嘆,隨即復又斜靠着休息。
“稟陛下,薛海薛大人請見。”
這時,只見一個小黃門恭敬非常地回話道。
“宣。”
聽聞請見之人乃是薛海,蕭穆言猛然睜開雙目,坐直了身子,吩咐許斌道:“都退下。”
“是。”許斌連忙應了一聲,便帶着左右內侍推了出去。
薛海進內之時,只見這暖閣內僅元化帝一人,便連忙近前拜道:“臣薛海,叩見陛下。”
“起來。”
蕭穆言吩咐了一聲,又道:“那件事有眉目了?”
聞言,薛海目色一緊,站起身來,恭敬地回道:“微臣剛得到暗衛報回來的消息,說是閔地那邊,事情好似並非那麼簡單。”
“那八閩糧莊確實乃徐景族人的產業,那匯豐糧莊也是與他脫不了干係,但據細查之後,這兩家糧莊背後卻又好似另有人操控。”
說到這裡,薛海慢慢垂下了頭,卻是不敢去看蕭穆言的面色,繼續硬着頭皮說道:“不僅如此,閔江數省每到收糧之際,便有不少糧莊收購糧食,而這些糧莊,大多又是將糧食賣到了與八閩跟匯豐兩家糧莊。”
蕭穆言此刻亦是面沉如水,整個人卻似散發着一股凌厲之氣,道:“果真是與朕預料的差不多。看來這杜允文倒是會耍小心思。”
“陛下,微臣以爲,此事還有蹊蹺之處。”薛海說道。
“朕曉得你疑惑什麼。”
蕭穆言眉尖一挑,冷笑道:“我只問你,每年那些人收購起來的糧食,卻是又賣出去了多少?”
聽到這話,薛海眼中忍不住劃過一絲敬佩之意,當下便道:“陛下聖明,微臣正是疑惑這一點。據暗衛調查所知,閩江數省,在八閩跟匯豐兩家糧莊控制下,每年得以購入糧食四百多萬石,這還不算徐景跟徐氏一族名下田產所出的糧食。”
“但是……但是在閩江地域,一共也不過售出兩百萬石左右。”
言及至此,薛海想到此事的蹊蹺,但卻怎麼也想不透,遂直接說道:“既然徐景已經控制了閩江數省的糧價,爲何又不在閩地出售糧食,畢竟如此更能賺銀子纔對。然而他不僅擡高閔地糧價,卻又不予出售足量的糧食,最後卻是讓閔地數百萬百姓餓肚子。”
“微臣實在不解,徐景如此行徑,到底是爲何緣故。”
聽到薛海這話,蕭穆言眼中更是一片冰冷:“這哪裡是徐景所爲,分明是杜允文那個老匹夫!”
元化帝的話,顯然是印證了薛海心中的猜測,當下他也是不會在皇帝面前抖機靈,卻是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原是如此,吾皇聖明。難怪,僅僅是憑着徐景一人,又哪裡能讓閩地幾省的巡撫皆是對此事視而不見。”
“只是左相如此行徑,不過微臣以爲,左相如此動作,確實讓人費解的很。”
薛海繼續說道:“好似爲錢又好似並非爲錢,若是爲勢,閩江數省官員皆是被牽連其中,也不得不爲左相所用,如此又何必坑害數百萬百姓……”
薛海乃是武官出身,對於文官中流行的那一套行事之風,雖然是有所瞭解,但終歸是並不太懂。
而且,那杜允文又是文官中極有心機城府之輩,他行事的目的和緣由,就連朝中不少文官大臣都是想不明白的,又何況是薛海這種一根腸子通到底的武將呢。
不過,薛海雖是猜想不到,元化帝蕭穆言卻是在轉瞬之間,心中已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
“看來這位左相大人,還真是不簡單啊。”蕭穆言冷哼道。
很顯然,在他的考慮之中,杜允文在閩地的所爲,肯定並不會是什麼好事。
蕭穆言雖然年輕,但卻身於皇家,自小便耳濡目染,在一衆皇子中脫穎而出,甚至壓過當時風頭正勁的平王跟蜀王,成爲順德帝的接班人,心機自是非比尋常。
自徐景之事爆出來之後,蕭穆言便覺得其中好似有些蹊蹺,遂一面當朝震怒,令三司會審此案,另一方面又令薛海私下徹查此事。
結果一如他所料。
三司會審結果,還真的就是徐景所爲,並未往裡面深究。
而以薛海帶回來的消息來看,閩地之事,並非是僅僅一個徐景這麼簡單。
雖然心底清楚朝中的大臣們都各有各的打算,也明白內閣的那些閣臣宰相們並非善類,但是蕭穆言此刻心中卻還是氣憤非常。
陶明哲掌控着刑部跟大理寺,而三司會審又是這麼個結果。
看來這個陶明哲也不知什麼時候與杜允文勾搭到一起了……
思及至此,蕭穆言不禁雙目微微一眯。
若是陶明哲也一改先前的做派,與杜允文搭上線的話,內閣那邊只怕又要開始熱鬧了。
如此,勢必又要開始施恩了,否則將孫惟德也推開的話,季銘多半在內閣是抗不住的。
在這短短几息之間,蕭穆言便有了決斷。
不錯,原本陶明哲蟄伏,加上又是副相,比起孫惟德跟杜允文,陶明哲的勢力要弱上不少。
因而,蕭穆言也是準備放任陶明哲不予理會的。
當初爲了施恩於季銘,他確實明裡暗裡示意將有意讓季銘登上相位。
當時他的心思,也是想着逼退孫惟德,將季銘放在右相的位置上。畢竟杜允文那裡,暫時是動不得的。
只是孫惟德卻突然發難,直接逼迫季銘跟杜允文交惡,讓蕭穆言心中也開始猶疑,是否真能順利拿下孫惟德。
現在,杜允文跟陶明哲瓜葛到了一起,很顯然,若是再逼孫惟德,只怕這三個老狐狸就變成一條船了。
如此,相權開始集中,說不定將會對他自己的帝王之威都構成威脅。
罷了,孫惟德那邊,是不能再動了!
蕭穆言眉頭一皺,只覺心中煩悶,不由往後一靠,繼續合上雙目假寐。
“薛海,你且先退下,今日之事,不可讓任何事知道。”
“微臣遵命。”
薛海神色一怔,隨即一臉肅然地領命,而後一臉恭敬地退了出去。
這裡,蕭穆言聽着薛海離開的腳步聲,不由疲憊地睜開雙目,看着這屋內的大紅色橫樑,心中思緒萬千。
父皇……你倒是會躲清閒,卻是爲兒子留下了這麼幾個難對付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