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都察院彈劾了徐景,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便抽調了官員, 於前些日子正式進駐戶部開始徹查此案。
徐景乃是閔省人, 都察院所彈劾的亦乃是閩江數省之事, 故而戶部此次牽扯入調查範圍的省份一共有五個, 皆乃是閩江流域的省份, 其中閔省是重中之重。
顧雲浩他們閔省清吏司這段時間越發忙碌了。
不僅要處理原本閔省田地丈量的爛攤子, 還要全力配合三司的調查。
不得不說,元化帝下令嚴查徐景閔地之事,這確實是起到了預料之中的效果。
顧雲浩能夠明顯的感覺到, 自徐景被彈劾之後,他們戶部的氛圍更是變了不少。
以前即便有季銘的高壓,在錢卓然跟唐守忠的逼迫之下, 戶部的官員們按着既定的進度推行新稅制, 各省清吏司也按部就班的督查各地的田地清理丈量之事。
但這些官員們也都並非是愚鈍之輩,稍一思量, 便知曉此次的新稅制改革, 是損及了不少權貴的利益。
因而, 在整個稅制推行的過程中, 不僅地方上的官員存有顧忌, 就連他們戶部的官員, 也有不少人心有擔憂,害怕因着此事開罪朝中權貴。
不過現在好了。
前有湘省王守明一案,後又有徐景被都察院彈劾, 也算是爲戶部的官員們吃了一個定心丸。
王守明那可是前任戶部尚書王守和的堂弟, 徐景更是當朝禮部左侍郎,還是左相杜允文的女婿,如此背景的兩個人都被處置了,由此可見元化帝新政推行新稅制的決心。
如今戶部上上下下的官員,在對待新稅制的態度上,明顯較之前要積極了許多。
就連先前對閔省田地丈量清理之事避之不及的郎中陸安寧,也不再只是單純的將棘手之事推給顧雲浩便作罷,也一改先前的做派,開始參與到閔省的田地清理之中。
當下這個局面,對於一心期盼新政得以順利推行的顧雲浩而言,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因着要配合三司調查徐景在閔省所爲之事,這些日子,他們閔省清吏司較先前要忙了許多,但司裡的官員卻都沒有一句抱怨之言,反而都是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
畢竟沒了徐景這樣的權貴壓在前面,他們要重新清理丈量閔省的田地,便輕鬆多了。
這日,散職時間已過,但司裡的一衆官員侍從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繼續埋首忙碌着手頭的事情。
顧雲浩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便動手整理了手頭的資料冊簿。
看着同一間公務室的楊光和李輝兩位主事仍在忙碌,也不多言其他,直接道:“兩位主事近日辛苦了,在下與人有約,先行一步。”
戶部的主事,乃是正六品的官階。
而顧雲浩是從五品的員外郎,雖然在這偌大的戶部不算什麼,但在他們閔省清吏司,顧雲浩之上僅有一個正五品的郎中陸安寧。在這司裡面,他這個員外郎,其實便等同於‘二把手’了。
所謂官大半級壓死人,更何況這個大了他們半級的人,還是右相孫惟德看重之人。
自從徐景之事後,孫惟德近來在朝堂之上一改往日作風,突然變得強勢起來,甚至可以說不僅完全壓過了左相杜允文,就連如今勢頭正勁的季銘也不有所不及。
朝中衆人本就不敢小瞧孫惟德,如此一來,更是不敢招惹這位右相。
但好在顧雲浩雖然爲右相所看重,但卻一如既往的謙遜有禮,待人接物也頗爲灑脫和氣,並無什麼仗勢之舉,讓人也不由心生好感。
而且,在公事上,顧雲浩也是極有才能,遇着難事也敢擔當、不推諉。
對於這樣的上司,楊光跟李輝都是頗爲信服的。
故此,見着顧雲浩與他二人這般說話,李輝兩人皆是笑道:“多謝大人關心,下官等忙完了手頭的事便回去,大人請自便。”
對於李輝跟楊光兩人的善意,顧雲浩自然感覺得到。
只不過在官場上,作爲上峰,既要懂得拉攏人心,也要曉得保持距離,遂也不再多言,只含笑點了點頭,便出了公務室離開。
“東翁。”
剛一出門,卻見趙啓迎面走來。
趙啓入部這段時間,盡是將全幅心思都放在新稅制一事之上,現在不僅已經熟悉了戶部的環境和公務,更已是顧雲浩的得力助手。
只見他拿着一本田冊,走至跟前,說道:“這乃是咱們司裡新估算出來的閔省七州九府的田地畝數,以及估算下來的稅入情況。”
顧雲浩接過那本冊子,略微翻了翻首頁,卻又遞了回去,說道:“總算是估量出來了,你且拿着放到我書案之上,今兒我有約,只待明日一早看過後,若無差錯,便可呈交上去了。”
聞言,趙啓不由愣了。
以他對顧雲浩的瞭解,這位年輕的東翁是個絕對的新政派,可以說是新政一事便佔據了他的大半心思。
若放在之前,顧雲浩要是知曉了閔省那邊的估算冊子得出來了,肯定是第一時間翻看查閱的。
如今卻是要留着明日再看,決定先去赴約?
這個能讓東翁放下閔省田地之事去赴約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知到底是何人,能讓大人如此在意?”
這些日子以來,趙啓跟顧雲浩的關係近了不少,也並無那麼多的顧忌,遂直接笑着問道。
“朋友。”
顧雲浩輕聲一笑,說道。
時辰已經不早了,但因着日頭長,朱雀街的大街上仍是人羣往來不息。
明月樓是朱雀街上出了名的茶樓。
因着裝修的雅緻,頗受一些文人的青睞。
顧雲浩自戶部出來,雖是身上仍然穿着戶部的官服,但急着赴約,也沒在意那麼許多,直接去了明月樓。
“顧大人。”
因着這些日子常來光顧,那茶樓的夥計早已記得了他,眼下見着自然熱情非常。
顧雲浩點了點頭,道:“早間我遣了人來定下了雅室,是哪一間?”
“早給您預備下了。”
那夥計忙笑着說道:“在三樓呢,小的這便引您上去。”
聞言,顧雲浩自然是含笑答允。
到了雅室,顧雲浩臨窗而坐,一面吃着茶,一面等待着。
時辰是有些不找了,只待一盞茶吃的差不多了,這時方纔見門‘吱呀’一聲開了,隨即進來一個亦是身着從五品官服的年輕公子。
此人眉目俊秀,形容雅緻,渾身上下散發着世家公子的良好氣度——不是季航更是何人。
“雲浩。”
季航進了屋子,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理了理衣裳,直接坐在顧雲浩的對面,說道:“明日要發送這一期的邸報,今天忙了些,可是等久了?”
“無礙。”
顧雲浩笑着搖了搖頭,說道:“我也不過纔到了不久。”
見他這樣說,季航也不多言其他,直接坐在另一側,而後拿起茶壺爲自己倒了一杯茶,直接仰脖一飲而盡,笑道:“可真是熱壞人了,怎麼今日找我有什麼事麼?”
“季兄,那日朝會之事……”
顧雲浩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說了出來:“徐景跟閔地之事,我亦是曾向師祖建言。”
不錯,當日他在戶部查到了閔地田地的蹊蹺,加上巴九去了閩江數省帶回來的消息,這更是堅定了他推到徐景的決心。
既是爲了他們重振陵江書院,也是爲了順利推行新政,更是覺得徐景如此做派若不受到懲處,實在對閔地數百萬百姓不公。
只是,此事都察院也是掌握了不少情況,原本孫惟德也是想找機會在朝中刷一刷存在感,順便打壓打壓季銘的氣勢。
故而,他們師祖兩人一合計,便決定了由都察院出面彈劾徐景,從而逼迫季銘跟杜允文交惡。
這件事情,對於孫惟德他們右相一黨來說,自然是一舉數得。但是對於季銘來說,卻是實打實的被孫惟德算計了。
而且這不是陰謀,還是陽謀!
孫惟德自然是不在意季銘跟季家,但顧雲浩跟季航乃是多年的知己好友,他卻是不能不顧及兩人之間的友誼。
因而,在朝會之事後,顧雲浩便找了個時間,派趙啓送去了帖子,邀季航於明月樓一聚。
聽聞顧雲浩自己說起當日朝會之事,季銘也是有些意外的。
他亦是從五品的官員,當日朝會,雖然他未曾入太和殿內站班,不曉得裡面的情況,但從那日朝中的氛圍來看,便知那次事情鬧得動靜不小,加上事後季銘與他細談此事,方纔覺得右相孫惟德果真是老奸巨猾。
季航曉得,在徐景之事上,他的祖父是吃了暗虧的。
他一方面是有些擔心祖父今後的處境,一方面又覺得如此扳倒徐景也算是功德一件,當然,他更是佩服孫惟德的手段。
不過,現在卻突然見好友說,當日之事,居然是他向孫惟德建言的?
一時間,季航也是愣住了。
什麼時候,他的好友已經有如此心機手段了?
“雲浩,你所說的可是真的?”
聽見季航這麼問,顧雲浩眉頭一緊。
總歸季銘乃是季航的祖父,他如此跟着師祖算計季銘,也不知這位好友會不會因此埋怨於他。
“不錯。”
雖然擔心因着朝局之事,影響了他跟季航的友誼,但顧雲浩還是不願說謊,遂直接說道:“當日季閣老對我師祖的右相之位逼迫甚緊,師祖於我恩重如山,我自是不能看着他地位不穩。”
“再則,徐景之事,確實是讓人難容,我亦是不願看着如此之人逍遙法外,甚至阻礙了新政,故此種種,方纔建議師祖彈劾徐景,並藉此警示季閣老。”
說到這裡,顧雲浩忍不住一嘆,繼續說道:“只是師祖思慮更遠,不僅做到了懲治徐景,甚至還迫使季閣老進退維谷,以至於跟杜允文交惡。”
“此雖然不是我所預料,但事後我亦是仔細想了想,若我於師祖的位置,說不得也將如此行事。只是如此一來,必然損及了季閣老,我不知你……”
說到這裡,顧雲浩確實說不下去了。
他跟師祖孫惟德算計季航的爺爺,現在他又有什麼資格來坐在這裡,讓季航理解他呢?
不過,從心底來說,他還是不願放棄與季航之間的友誼。
畢竟人生難得一知己。
“原來是爲着這事。”
季航卻是哈哈一笑,說道:“我說雲浩,在我的印象之中,你可是最爲灑脫的了,今日怎麼作出這幅扭捏之態。”
聞言,顧雲浩不由也被他惹得一笑,說道:“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灑脫之人,我也不過是故作姿態,自己騙自己罷了。”
“朝中之事,本就是個說不清對錯的。”
季航一嘆,一臉認真地說道:“不論是我家爺爺,抑或是你師祖孫相,那都是心思沉穩之人,他們的決定自有其道理,實在難以因着咱們而改變。”
“只是,若非你今日提起,我也是想不到,右相大人卻是會聽從採納你的建議。”
季航繼續說道:“不過,雖是因着右相之位,孫相爺跟我爺爺交惡,但我也不願因着他們之間的糾葛,而影響了咱們的友誼。”
“我們同窗數年,甚至當初被戲稱‘陵江雙傑’,我季航是認你這個知己的。”
說到這裡,季航頓了頓,眼中帶着幾分堅定之色,說道:“雲浩,我想着,無論今後朝中發生了什麼事,散朝之後,你我仍是朋友,可好?”
“好!此亦正是我之所願。”
顧雲浩連忙含笑應下,說道:“季兄,如今季閣老跟我師祖之事,你我必然會牽扯其中。不過,我在此亦是向你說句真心實意的話。”
“我不願師祖出什麼事,也是不願你們季家不順,不過若是季閣老仍是如之前一般算計我的師祖,說不得我亦是會再相助師祖。只是,我亦是承諾,不會建言師祖對季家窮追不捨,趕盡殺絕。” Www•ttκΛ n•¢ ○
至於其他的,顧雲浩也是覺得自己實在不好許諾。
雖然師祖孫惟德信任他,但內閣大佬們的政鬥,他即便得師祖看重,也是人微言輕,有的時候是說不上什麼話的。
聞言,季航也是點了點頭,他更是對此事體會頗深,當下也是說道:“我也是這樣覺得,爺爺他們那個層面的爭鬥,有時候咱們是說不上話的,既然如此,不如不去深究裡面之事。”
“不過,咱們得來個君子約定。”
季航繼續說道:“你既然時常在爲右相出主意,我亦是需爲我季家打算,若是有何事對上了,咱們可不能互相埋怨啊。”
聞言,顧雲浩粲然一笑。
“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