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沒有人知道南宮醜的下落,正如沒有人能知道春的去處。
但春去還會再來,南宮醜卻一去無消息。
現在,春已將去。
院子裡的花雖開得更豔,只可惜無論多美的花,也不能將春留住。
天氣已漸漸熱了起來。
王動的傷勢雖已好了,但人卻變得更懶,整天躺在竹椅上,幾乎連動都不動。
除了他們爲那黑衣人下葬的那一天……
那一天雖近清明,卻沒有令人斷魂的雨。
天氣好得很,他們從墓地上回來,王動又像往常一樣,走在最後。
紅娘子沒有來。
她的傷雖也已快好了,卻還是整天把自己關在房子裡——現在不是王動在躲着她,她反而好像總是在躲着王動。
女人的心,總是令人捉摸不透的。
這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郭大路最近好像也總是在躲着燕七。
燕七和林太平在前面走,他就懶洋洋地在後面跟着王動。
半路上,王動找了個有樹蔭的地方坐下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
他也跟着坐下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兩個呵欠。
王動笑了,看着他微笑道:“最近你好像變得比我還懶。”
郭大路道:“誰規定只有你才能最懶的?我能不能比你懶一點?”
王動道:“不能。”
郭大路道:“爲什麼不能?”
王動道:“因爲你最近本該比誰都有勁。”
郭大路道:“爲什麼?”
王動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天燕七說你的話?”
郭大路道:“不記得。他說的話我爲什麼一定要記得?”
這人就好像剛吞下三斤火藥,一肚子都裝滿了火藥氣。
王動卻並不在意,還是微笑着道:“他說,我們這四個人之中,本來以你的武功最差的。”
郭大路道:“你們都有好師傅,我沒有。”
王動道:“可是自從那天你跟那黑衣人交過手之後,他才發現,我們的武功雖然比你高,但若真和你打起來,也許全都不是你的對手。”
郭大路冷冷道:“他說的話,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王動道:“但我卻相信,因爲我的看法也跟他的一樣。”
郭大路道:“哦?”
王動道:“你武功雖然不如我們,但是和人交手時,卻能隨機應變,制敵機先,若套句老話來說,你正是個天賦異稟,百年難遇的練武好材料,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們應該打一架來試試看,對不對?”
他的火藥味還是很重,王動還是不理他,微笑着道:“所以你應該振作起精神來,再好好地練練功夫,若能夠找個好師傅,以後說不定就是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
郭大路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倒並不想找個好師傅,只想找個好大夫。”
王動道:“爲什麼?”
郭大路咬着自己的手指道:“因爲……因爲我有病。”
王動動容道:“你有病?什麼病?”
郭大路道:“一種很奇怪的病。”
王動道:“你以前爲什麼沒有說起過?”
郭大路道:“因爲我……我不能說。”
他的確滿臉都是痛苦之色,並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王動居然也沒有再問。
因爲他知道問得愈急,郭大路愈不會說的。
他既然不問,郭大路反而憋不住了,反而問他:“你難道沒有發現最近我有點變了?”
王動皺着眉,沉吟着說道:“嗯,好像有那麼一點點。”
郭大路嘆道:“那就因爲我有病。”
王動試探着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毛病在哪裡?”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就在這裡。”
王動皺眉道:“你得的是心病?”
郭大路的臉色更痛苦。
王動道:“心病也有很多種,據我所知,最厲害的一種就是相思病——你難道得了相思病?”
郭大路不停地嘆氣。
王動卻笑了,道:“相思病並不丟人的,你爲什麼不肯說出來?說不定我還可以替你去做媒呢。”
郭大路用力咬着牙,又過了很久,忽然一把抓住王動的肩,道:“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
王動道:“當然是。”
郭大路道:“好朋友是不是應該互相保守秘密?”
王動道:“當然應該。”
郭大路道:“我有個秘密,已憋了很久,再不說出來,只怕就要發瘋了,可是……可是我想說出來,又怕你笑我。”
王動道:“你……你得的難道是……是花柳病?”
郭大路道:“不是。”
王動鬆了口氣,道:“那就沒關係了,你儘管說出來,我絕不笑你。”
郭大路又猶豫半天,才苦着臉道:“相思病也不只一種,我得的卻是最見不得人的那一種。”
王動道:“爲什麼見不得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那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丟人?”
郭大路道:“可是……可是……我這相思病,並不是爲女人得的。”
王動也怔住了,怔了半天,才試探着問道:“你相思病的對象難道是個男人?”
郭大路點點頭,簡直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王動好像很害怕的樣子,故意壓低了聲音,悄悄道:“不會是我吧?”
郭大路看着他,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只有板着臉道:“我的病倒還沒有這麼重。”
王動卻似又鬆了口氣,笑道:“只要不是我,就沒有關係了。”
他忽又壓低聲音,道:“是不是小林?”
郭大路道:“你見了活鬼。”
王動又皺着眉想了半天,才展顏笑道:“我明白了,你喜歡的是燕七。”
郭大路不說話了。
王動悠然道:“其實我早就已看了出來,你老是喜歡跟他在一起。”
郭大路苦着臉,道:“以前我還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還以爲那隻不過因爲我們是好朋友,但後來……後來……”
王動眨了眨眼,道:“後來怎麼樣?”
郭大路道:“後來……後來就不對了。”
王動道:“什麼地方不對?”
郭大路道:“我也說不出來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反正只要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就特別不一樣。”
王動道:“有什麼不一樣?”
他倒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連一點都不肯放鬆。
郭大路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樣。”
他說了也等於沒說。
王動好像已忍不住要笑出來了,但總算還是忍住,正色道:“其實這也不能算丟人的事。”
郭大路道:“還不丟人?像我這樣一個男子漢,居然……”
王動道:“有這種毛病的人,你也不是第一個。斷袖分桃,連皇帝老子都有這種嗜好,而且千古傳爲佳話,我看你倒不如索性跟他……”
郭大路跳了起來,瞪着他,怒道:“原來你不是我的朋友,我看錯了你。”
他扭頭就想走了。
王動卻拉住了他,道:“別生氣,別生氣,我這只不過是在試試你的,其實我也早已看出來,燕七這個人有點不對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有什麼不對?”
王動好容易才總算沒有笑出來,板着臉道:“你難道沒有看出他這人有點邪氣?”
郭大路道:“邪氣?什麼邪氣?”
王動道:“我們雖然是這麼好的朋友,但他卻還是像防小偷似的防着我們,睡覺的時候,一定先把門窗都閂上,對不對?”
郭大路道:“對。”
王動道:“他每次出去的時候,總是偷偷地溜走,好像生怕我們會跟着他似的,對不對?”
郭大路道:“對。”
王動道:“他好像從來沒洗過澡,但身上卻並不太臭;穿的衣服雖然又髒又破,但屋子裡卻比誰都乾淨……你說這些地方是不是都有點邪氣?”
郭大路臉色似乎有些發白,遲疑着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他……”
王動道:“我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說他是魔教的人。”
他忽然大聲咳嗽,因爲若再不咳嗽,只怕就要笑出來了。
郭大路的臉色卻更發白,嘴裡翻來覆去地念着兩個字:“魔教……魔教……”
王動咳嗽了半天,才總算忍住了笑聲,又道:“我只不過聽說魔教中有幾對夫妻很奇怪。”
郭大路道:“什麼地方奇怪?”
王動道:“這幾對夫妻,丈夫是男人,太太也是男人。”
郭大路就像是忽然中了一根冷箭似的,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王動,嗄聲道:“你……你一定要幫我個忙。”
王動道:“怎麼幫法?”
郭大路道:“想法子跟我大吵一架。”
王動道:“大吵一架?怎麼吵法?”
郭大路道:“隨便怎麼吵都沒關係,吵得愈厲害愈好。”
王動道:“爲什麼要吵?”
郭大路道:“因爲吵過之後我就可以一走了之。”
王動臉色也變了變,似乎覺得自己這玩笑開得太大了,過了半晌,才勉強笑道:“其實你也不必要走,其實他……”
他好像要說出什麼秘密,但郭大路卻打斷了他的話,搶着道:“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要走,只不過暫時離開這裡一陣子。”
王動道:“然後呢?”
郭大路道:“然後我就在山下等着他,只要他出去,我就可以在暗中跟蹤,看看他究竟到些什麼地方去,跟些什麼人見面。”
他長長嘆了口氣,接着道:“無論如何,我也要查出他究竟有什麼秘密。”
王動沉吟着,道:“你爲什麼不在家裡等?”
郭大路道:“因爲我若就這樣跟蹤他,一定會被他發覺的。”
王動道:“難道你想到山下去易容改扮?”
郭大路道:“嗯。”
王動道:“你懂得易容術?”
郭大路道:“不懂,但我卻有我的法子。”
王動歪着頭,考慮了半天,緩緩道:“你既然已決心要這麼做,也未嘗不可,只不過……”
郭大路道:“只不過怎麼樣?”
王動道:“我們要吵,就得吵得像個樣子,否則他絕不會相信的。”
郭大路道:“不錯。”
王動道:“所以我們就要等機會,絕不能就這樣無緣無故地吵起來。”
郭大路道:“要等什麼樣的機會呢?”
王動笑了笑,道:“我雖然不太喜歡跟別人吵架,但要找個吵架的機會,倒並不太困難。”
郭大路道:“爲什麼?”
王動道:“因爲你本來就常常不說人話的。”
郭大路也笑了,道:“若是燕七在這裡,我現在就可以跟你吵起來。”
王動道:“現在我只擔心一件事。”
郭大路道:“擔心什麼?”
王動道:“我只怕他幫着你跟我吵,吵完了跟着你一起走。”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這點你倒用不着擔心。”
王動道:“哦?”
郭大路道:“我既然能跟你吵,難道就不能跟他吵麼?”
王動又笑了,道:“當然能。有時你說的話,足足可以氣死一城的人,無論誰跟你吵起來,我都不會覺得很奇怪的。”
郭大路還沒有開口,突然聽到一聲驚呼,從那邊的樹林中傳了出來。
一個少女的聲音在放聲大叫:“救命呀……救命!”
男人聽到女孩子叫“救命”,大多數都會立刻趕過去。
就算他並沒有真的準備去救她,至少也會趕過去看看。
每個男人一生中,多多少少總會幻想過一
兩次“英雄救美人”這種事的,只可惜事實上這種機會並不太多而已。
現在機會來了,郭大路怎麼肯錯過。
郭大路不等王動有所行動,就已經跳了起來,直衝過去。
只可惜他好像還是遲了一步。
他身子剛跳起來,就看到一個人箭也似的衝入了樹林。
叫“救命”的女孩子,大多數都不會長得太醜,但像現在叫救命的這個女孩子這麼樣漂亮的,倒也並不太多。
這女孩子年紀不大,最多也只不過十七八歲,梳着兩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更顯得俏皮伶俐。
她手裡提着個花籃,一張白生生的瓜子臉已嚇得面無人色,正圍着一棵樹在打轉。
一個滿臉鬍子的彪形大漢,臉上帶着獰笑,圍着樹追。
他追得並不急,因爲他知道這女孩子已經是他口中的食物,已經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他再也想不到半路上竟會殺出個程咬金來。
幸好來的這程咬金,只不過是個年輕小夥子,長得也跟大姑娘差不多。
所以,不等林太平開口,他反而先吼了起來,大聲道:“你這兔崽子,誰叫你來的?若是撞走了老子的好事,小心老子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林太平沉着臉,道:“什麼好事?”
大漢獰笑道:“老子在乾的什麼事,你小子難道看不出?”
那小姑娘已躲到林太平背後,喘着氣,顫聲道:“他不是好人,他……他要欺負我。”
林太平淡淡道:“你放心,現在已經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大漢怒吼道:“難道你這個兔崽子還想多管閒事不成?”
林太平道:“好像是的。”
大漢狂吼一聲,餓虎撲羊般,向林太平狠狠撲了過來。
看來他也是練過幾天功夫的,不但下盤很穩,而且出手也很快。
只可惜他遇着的是林太平。
林太平一揮手,他就已像野狗被踢了一腿,“骨碌碌”滾了出去。
他又驚又怒,嘴裡大罵着,看樣子還想爬起來,再拼一拼。
誰知後面已有個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
這人不但力氣大,身材也不比他矮,只用一隻手拎住他,他居然連一點反抗的法子都沒有。
郭大路總算趕來了,拎着他走到林太平面前,微笑道:“你說應該怎麼打發這小子?”
林太平道:“那就得看這位姑娘的意思了。”
那小姑娘驚魂未定,身子還在發抖。
郭大路衝着她擠了擠眼,笑道:“這人欺負了你,我們把他宰了喂狗,你說好不好?”
小姑娘驚呼一聲,嚇得人都要暈了過去,一下子倒在林太平身上。
郭大路大笑,道:“我只不過是說着玩的,像這種臭小子,連野狗都不肯嗅一嗅的。”
他一揮手,喝道:“滾吧,滾得愈快愈好,愈遠愈好。”
用不着他說,這大漢早已連滾帶爬地跑了。
小姑娘這時才鬆了口大氣,紅着臉站了起來,盈盈拜倒,道:“多謝這位公子相救,否則……否則……”
她眼圈又開始發紅,連話都說不出了,像是恨不得抱住林太平的腳,來表示自己心裡有多麼感激。
林太平的臉也紅了。
郭大路笑道:“救你的又不是這位公子一個人,我也有份,你爲什麼不來謝謝我?”
小姑娘的臉更紅,更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纔好。
幸好這時燕七已趕來,瞪着郭大路,道:“人家已經受了罪,你還要欺負她?”
他將這小姑娘從地上拉起來,又道:“他這人也有點毛病,你用不着理他。”
小姑娘垂着頭,道:“多……多謝。”
燕七道:“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麼會跟那種人到這種地方來呢?”
小姑娘頭垂得更低,囁嚅着道:“我是個賣花的,他說這地方有人要把我這一籃子花都買下來,所以……所以我就跟着他來了。”
燕七嘆了口氣,道:“這世上男人壞的比好的多,下次你千萬要小心。”
林太平忽然開口問道:“你這一籃子花,共值多少錢?”
賣花姑娘道:“三……三……”
林太平道:“好,我就給你三兩銀子,這一籃花我全買下來。”
賣花女擡起頭,看着他,溫柔的目光中,充滿了感激。
林太平卻又紅着臉,扭過頭去,反而好像不敢面對着她。
郭大路看看林太平,又看看這賣花女,忽然問道:“小姑娘,你貴姓?”
賣花姑娘卻好像很怕他的樣子,他一開口,這小姑娘就嚇得退了兩步。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住在山下?是不是最近才搬來的?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賣花姑娘紅着臉,垂着頭,咬着嘴脣,一句話也不說。
郭大路笑了,道:“你怎麼不說話呀?難道是個啞巴?”
賣花姑娘像是想說什麼,但還是什麼都沒說,忽然扭頭就跑。
只見她兩條大辮子在背後甩來甩去,跑出去很遠,忽又回過頭來,瞟了林太平一眼,把籃子裡的花全都拿出來,放在地上,道:“這些花全都送給你。”
話還沒有說完,臉更紅,跑得更快,好像生怕別人會追過去似的。
郭大路笑道:“這小姑娘膽子真小。”
燕七冷冷道:“看見你那副窮兇極惡的樣子,膽子再大的女人,也一樣會被你嚇跑。”
郭大路道:“我只不過問了她兩句話而已,又沒有怎麼樣。”
燕七道:“人家姓什麼,叫什麼,住在什麼地方,又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好問的?”
郭大路道:“我又不是自己要問。”
燕七道:“你替誰問?”
郭大路向林太平努了努嘴,笑道:“你難道沒看見我們這位多情公子的樣子?”
林太平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眼睛還盯在小姑娘身影消失的地方,竟似有些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