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這些朋友之間彷彿有種很奇怪的默契,那就是他們從不問別人的往事,也從不將自己的往事對別人說起。
可是在燕七將林太平帶回來的那天晚上,郭大路卻破壞了這規矩。
那天晚上,雪已開始融化。
林太平還在呼呼大睡,王動當然也不甘示弱,郭大路只有拉着燕七到山下去“打獵”。
打獵的意思就是去找找看有沒有賺錢的機會。
沒有。
雪融的時候,比下雪的時候更冷,吃飽了就上牀,正是對付寒冷最聰明的法子,街道上幾乎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郭大路和燕七就像是兩個孤魂野鬼,高一腳低一腳走在泥濘裡,郭大路一直在瞧着燕七的靴子。
到後來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這雙靴子又裝上底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我從來沒有問過你以前那雙鞋底怎會值上千兩銀子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我也沒有問過你怎麼會死過七次的,是不是?”
燕七道:“你的確沒有問過。”
郭大路眼睛裡滿懷希望,道:“我若問呢?你肯不肯說?”
燕七道:“也許肯……但我知道你絕不會問的,因爲我也從來沒有問過你什麼。”
郭大路板起臉,用力咬着牙齒。
燕七忽又道:“你看林太平是個怎麼樣的人?”
郭大路板着臉道:“我不知道,也不想問。”
燕七笑了,道:“我們當然不會問他,但自己猜猜總沒關係吧。”
燕七又道:“他也許是爲了件事,所以從家裡溜了出來。他穿的衣服很單薄,表示他一定是從很暖和的地方出來的。他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帶,那表示他出來的時候一定很匆忙,說不定是逃出來的。”
郭大路道:“想不到你倒很細心。”
燕七笑了笑,道:“一個人在這麼冷的天氣裡挨凍受餓,一定支持不了多久。”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最多,也不過能支持三兩天。”
燕七道:“你若只能支持三天,他最多就只能支持一天半。”
郭大路笑道:“不錯,我已經習慣了,他卻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
燕七道:“在這種天氣,一天半之內,無論誰也走不了多遠路。”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他的家就在附近不遠?”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附近有什麼豪富人家呢?”
燕七道:“沒有幾家,武林世家更少。”
郭大路道:“爲什麼一定要武林世家?難道他那麼文質彬彬的人也會武?”
燕七道:“非但會武,而且武功還不弱。”
郭大路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燕七道:“我就是看出來了。”
他不等郭大路再問,接着又道:“據我所知,附近的武林世家只有兩個。”
郭大路道:“有哪家是姓林的?”
燕七道:“兩家都不姓林,林太平本就不一定姓林,他既然是逃出來的,怎麼會告訴別人他的真名實姓?”
郭大路道:“你知道的是哪兩家?”
燕七道:“一家姓熊,莊主叫‘桃李滿天下’熊櫥人,是家大武場的主人,雖然桃李滿天下,自己卻是個獨身漢,非但沒有兒女,也沒有老婆。”
郭大路道:“還有一家呢?”
燕七道:“還有一家姓梅,雖然有一兒一女,但兒子‘石人’梅汝甲在江湖中成名已久,年紀一定比林太平大得多。”
郭大路道:“他爲什麼要起個名字叫石人?”
燕七道:“據說這一家的武功很奇特,所用的兵刃和暗器都是石頭做的,所以他父親叫‘石神’,他就叫‘石人’。”
郭大路笑道:“那麼他以後生的兒子叫什麼呢?會不會叫石狗?”
這是座很寧靜的山城,街道都很窄小,而且有點陡斜
。
兩旁房屋的構造也很平凡。現在雖然還沒有起更,但大多數人家的燈火都已熄了,做生意買賣的也大多都上起了門,就算有的窗戶裡還有燈光透出,燈光也很暗淡。很少有人會在一間屋子裡燃兩盞燈,用蠟燭的更少,因爲燈油總比蠟燭便宜。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這實在是個窮地方,人在這裡耽得久了,不但會愈來愈窮,而且會愈來愈懶。”
燕七道:“你錯了,我就很喜歡這地方。”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覺得很緊張,也只有在這裡,纔會覺得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
郭大路道:“因爲這地方的人都窮得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所以絕沒有工夫去管別人的閒事。”
燕七道:“你又錯了,這地方一點都不窮。”
郭大路笑道:“比起我們來當然都不窮,可是……”
燕七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看着這地方的人窮,只不過是因爲他們都不願炫耀而已。譬如說,王動認得的那當鋪老闆,他非但不窮,而且還必定是個很有來頭的人。”
郭大路道:“有什麼來頭?”
燕七道:“以我看,這人以前縱然不是個江洋大盜,也必定是個很有名的武林人物。也不知是因爲避仇避禍,還是因爲厭倦了江湖,所以才躲到這裡來。”
他接着又道:“像他這樣的人,在這裡還有不少。將來我若要退休的時候,一定也會住到這裡來的。”
郭大路道:“照你這麼樣說,這裡豈非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
燕七道:“一點也不錯。”
郭大路道:“我怎麼看不出?”
燕七笑了笑,道:“一個人若是死過七次,看得就自然比別人多些。”
郭大路道:“但你還是沒看出林太平的來歷,他既然不會是梅家的兒子,也不會是熊家的後代,你說了半天,還不是等於白說。”
燕七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聽說過‘陸上龍王’這名字沒有?”
郭大路笑道:“這名字只有聾子纔沒有聽說過,我就算孤陋寡聞,至少總不是聾子。”
燕七道:“聽說陸上龍王也有座別墅在附近。”
郭大路道:“你難道懷疑林太平是他的兒子?”
燕七道:“有可能。”
郭大路道:“沒有可能,絕沒有可能。”
燕七道:“爲什麼?”
郭大路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陸上龍王是個昂藏七尺的男子漢,怎麼會生出個像小姑娘似的兒子來?”
燕七冷冷道:“一個人是不是男子漢,並不是從他外表來決定的。”
郭大路瞧了他一眼,笑道:“當然不是,不過……”
他忽然閉上了嘴,整個人都像是呆住了。
街上本已沒有行人,這時卻有個人嫋嫋婷婷地走了過來。
郭大路一看到這人,眼睛就發了直。
能令郭大路眼睛發直的,當然是個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
這女孩子非但漂亮,而且漂亮極了。
她身上穿的雖然是件粗布衣服,但無論什麼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會變得很好看,郭大路幾乎從來也沒見過身材這麼好的女人。
她手裡提着兩個大籃子,無論誰手裡提着兩個這麼大的籃子,走起路來都一定會像是隻螃蟹。
但她走路的風姿卻還是那麼美,足以令人看得眼睛發直;她手裡若沒有提籃子,郭大路說不定會看得連眼珠子都掉下來。
這女孩子本來並沒有注意到他們,忽然瞟見郭大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抿了抿嘴,嫣然一笑。
郭大路的一顆心立刻就像鼓槌般“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直等這女孩子已轉過街角,他還是癡癡地站在那裡。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道:“看來這地方果然是臥虎藏龍……”
燕七笑道:“恐怕不是藏龍,是藏鳳吧。”
郭大路道:“對對對,對極了。古人說,十步
之內,必有芳草,這句話果然一點不差。”
他忽然挺起胸,道:“你看我長得怎麼樣?”
燕七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幾眼,答道:“還不錯,高高的個子,大大的眼珠,笑起來也蠻有人緣的。”
郭大路道:“你若是女孩子,會不會看上我?”
燕七抿嘴一笑,道:“也許……”
郭大路忽然見他笑得不但很嫵媚,而且也很像女孩子,也忍不住笑道:“但你若是女孩子,世上只怕沒有一個男人能受得了。”
燕七板起了臉,道:“能受得了你的女人只怕也沒幾個。”
郭大路道:“爲什麼?你剛纔不是還說我長得蠻好看的麼?”
燕七道:“可是你又髒、又懶,又靠不住,女人喜歡的絕不會是這種男人。”
郭大路笑道:“那隻因爲你不是女人,其實女人就喜歡這樣子,這樣子纔是男兒本色。”
燕七看來好像要吐了,苦着臉道:“你認爲剛纔那女孩子看上了你?”
郭大路道:“當然,否則她爲什麼對我笑?”
燕七忍住笑,道:“女孩子的笑有很多種,她們看見一個人呆頭呆腦的樣子就會笑,看到癩蛤蟆、豬八戒時也會笑的。”
郭大路火大了,幾乎要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認爲我……”
他忽又閉上了嘴,因爲剛纔那女孩子這時又從街角轉了出來。
她手裡提着的籃子本是空的,現在卻裝滿了東西,所以她顯得很吃力;地上又滿是泥濘,她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向前撲倒,手裡的籃子也飛了出去。
幸好她遇見了郭大路和燕七。
燕七的反應一向很快,郭大路的反應也不慢,她腳下剛一滑,他們的人已像箭一般躥了出去。
籃子還沒有掉在地上,燕七已伸手接着;這女孩子還沒有跌倒,郭大路已伸手將她扶住。
她喘了半天氣,才定過神來,忽然發現一個陌生男人的手還扶着自己,臉上立刻飛紅。
郭大路的心也在跳,囁嚅着道:“姑娘沒事麼?”
少女紅着臉,垂下頭,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謝你們。”
燕七已發現籃子裡裝的全是吃的東西,有燻雞、有牛肉,還有一張張烙得兩面發黃的油餅。
他真想說:“你要謝我們容易極了,只要一隻雞、兩張餅。”
但看到郭大路對人家那種深情款款的樣子,他怎麼能丟自己朋友的人?
何況,郭大路早已搶着道:“這是小事,沒關係,沒關係。”
少女忽然擡頭瞧了他一眼,又一笑,道:“你們真是好人。”
她說的雖是“你們”,但眼睛卻只盯着郭大路一個人。
郭大路心也酥了,人也酥了,吃吃地道:“姑娘你……你……你用……用不着客……客氣。”
少女已接過籃子,忽又回頭嫣然一笑,才低下頭往前走。
若說郭大路的魂還在,這一笑可真把他的魂也笑飛了。
他的人雖然像釘子般釘在那裡,但他的魂卻似已被人裝在籃子裡帶走。
燕七道:“有這麼好的機會,你爲什麼還不快追過去?”
郭大路嘆道:“你難道認爲我真是個色鬼?”
燕七淡淡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那少女本已走出很遠,此刻忽又停下了腳步,回頭笑道:“我買了很多菜,兩位肯不肯賞光跟我回去喝一杯?”
這種要求從一個美女嘴裡說出來,聽在兩個又冷又餓的人耳朵裡,只怕比世上最好聽的音樂都要好聽十倍。
若有人拒絕這種要求,不是呆子纔怪。
燕七不是呆子,郭大路更不是。
他嘴裡雖然還在說:“這怎麼好意思呢?”但他的一雙腳卻早已邁開大步,跟了過去。
唉,爲什麼英雄總是難過美人關呢?
爲什麼郭大路也不問問這女孩子要將他們帶到哪裡去?
看來就算她要將他們帶去賣了,郭大路也會跟着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