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月光很美。
也許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但冬天的月光並不一定就不如春天的月光那麼動人,冬天的月光也一樣能打動少女的心。
圓圓的月亮掛在樹梢,梅汝男就站在樹下。月光照着她的臉,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月光更美。
就連郭大路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身材,郭大路幾乎從來也沒有見過身材這麼好的女人。
她好像比郭大路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更漂亮了,這也許是因爲她的衣服,也許是因爲她的笑。
她今天穿的不再是粗布衣服,窄窄的腰身,長長的裙子,襯得她的腰更細,風姿更迷人。
她又在看着郭大路笑,笑得更甜。
郭大路本來最欣賞她的笑,現在卻幾乎連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女孩子的笑就像是她們的衣服首飾、胭脂花粉一樣,全都是她們用來誘男人上鉤的餌。聰明的男人最好連看都不要看。
郭大路那天若已懂得這道理,今天又怎會惹上這麼多麻煩?
他暗中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走過去,忽然道:“你哥哥真的酒量很好?”
梅汝男笑道:“假的,他平常根本很少喝酒。”
郭大路苦笑道:“那就更麻煩了。”
梅汝男道:“有什麼麻煩?”
郭大路笑道:“我本來還想一見面就先想法子把他灌醉的,免得他想起昨天的事,故意找我的麻煩。”
梅汝男嫣然道:“你若怕他找你麻煩,不妨躲着他些,等過幾天他的氣平了後,再去見他。”
郭大路道:“你不是急着要我回去見他嗎?”
梅汝男眼睛忽然瞪得很大,瞪着他,道:“你以爲……你以爲……”
她忽然笑了,笑得彎了腰。
郭大路怔住,眼睛也已發直,也在瞪着她,訥訥道:“不是我……”
梅汝男笑得連話都說不出了,只能不停地搖頭。
郭大路忍不住道:“不是我是誰?”
梅汝男好不容易停住笑,喘口氣道:“是燕七。”
郭大路叫了起來,道:“燕七?……你看上的人是燕七?”
梅汝男點點頭。
郭大路這才真的怔住了。
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跟梅汝男成親,根本就不想跟任何人成親。
梅汝男看上的既然不是他,他本該大大地鬆口氣,覺得很開心纔對。
但也不知爲了什麼,現在他忽然又覺得難受、很失望,甚至有點酸溜溜。過了很久,纔將這口酸氣吐出來,搖着頭,喃喃道:“我實在不懂,你怎麼會看上他的?”
梅汝男眼波流動,笑道:“我覺得他很好,樣樣都好。”
郭大路道:“連不洗澡那樣也好?”
梅汝男道:“有個性的男人,在沒有成親的時候,常常都不修邊幅的,但等到有個妻子照顧他的時候,他就會變了。”
她眼睛發着光,就像做夢似的,癡癡地笑着道:“老實說,我從小就喜歡這種不拘小節的男人,這種人才真的有男子氣。那種成天打扮得油頭粉臉的男人,我一看就要吐。”
郭大路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覺得這雙眼睛簡直一點也不美,簡直就好像瞎子的眼睛一樣。
梅汝男道:“我也知道他總是在躲着我,好像很討厭我,其實真正有性格的男人都是這樣子的。那種一見了女人就像蒼蠅見了血的男人,我更討厭。”
郭大路的臉好像有點發熱,乾咳了幾聲,道:“這麼樣說來,你是真的很喜歡他?”
梅汝男道:“你連一點也看不出?”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只覺得你好像跟我特別親熱。”
梅汝男嫣然道:“那不過是我故意逗他生氣的。”
郭大路道:“你既然喜歡他,爲什麼反而要逗他生氣?”
梅汝男道:“就因爲我喜歡他,所以纔要逗他生氣,這道理你也不懂?”
郭大路苦笑道:“這麼樣看來,一個男人還是莫要被女人看上的好,若
是永遠都沒有女人看上他,他活得反而開心些。”
梅汝男眨着眼,道:“你現在很開心麼?”
郭大路道:“當然很開心,簡直開心極了。”
郭大路走進來的時候,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他一點也不開心。
假如他出去的時候看來像是個被押上法場的囚犯,那麼他現在這樣子看來簡直就像是個死人。也許只不過比死人多了口氣而已。
一大口又酸又苦的冤氣。
屋子裡的情況幾乎還是和他剛纔離開時完全一樣,王動還是在喝酒,林太平還是直髮怔,燕七還是故意裝作看不見他。
郭大路把王動手裡的酒杯搶了過來,大聲道:“你今天怎麼回事?變成了個酒罈子嗎?”
王動笑笑,道:“好朋友的喜酒當然要多喝幾杯,你難道捨不得?”
郭大路本來也想笑笑的,卻笑不出來,用眼角瞟着燕七,道:“這裡倒的確有個新郎官,但卻不是我。”
王動好像並不覺得意外,只淡淡地問道:“不是你是誰?”
郭大路沒有回答。
他已轉過身,瞪大了眼睛,看着燕七。
燕七忍不住道:“你看什麼?”
郭大路道:“看你。”
燕七冷笑道:“我有什麼好看的?你只怕看錯了人吧。”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我正是想找出你這人究竟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會有人看上你。”
燕七皺了皺眉,道:“誰看上了我?”
郭大路道:“新娘子。”
燕七開始有點吃驚了,道:“新娘子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郭大路總算笑了笑,道:“新娘子若是跟新郎官沒有關係,跟誰有關係?”
燕七的眼睛也瞪了起來,道:“誰是新郎官?”
郭大路道:“你。”
燕七呆住了。
開始時他顯得很吃驚,後來忽然變得很歡喜,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就好像面前忽然掉下個大元寶似的。
郭大路眨眨眼,道:“原來你也很喜歡她。”
燕七不說話,直笑。
郭大路道:“你若是不喜歡她,爲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燕七不回答,反問道:“她的人呢?”
郭大路淡淡道:“正在院子裡等新郎官,你最好不要讓她等得太着急。”
燕七沒有讓她等,郭大路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已跳起來,衝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他,慢慢地搖着頭,喃喃道:“看來新郎官比新娘子還急。”
王動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很不服氣?”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只不過覺得有點奇怪。”
王動道:“有什麼好奇怪的?”
郭大路道:“我只奇怪,爲什麼每個女人的眼睛都有毛病。”
王動道:“你認爲梅姑娘不該看上燕七的?你認爲他很醜?”
郭大路想了想,道:“其實他也不能叫作太醜,至少他的眼睛並不醜。”
其實,燕七的眼睛非但不醜,而且很好看,尤其是在眼睛帶着笑意的時候,看來就像是春風中清澈的湖水。
王動道:“他的鼻子很醜嗎?”
郭大路又想了想,道:“也不算是很醜,只不過笑起來的時候就像個肉包子。”
燕七笑的時候,鼻子總是要先輕輕地皺起來,但那非但不像個包子,而且反顯得很俏皮,很好看。
王動道:“他的嘴很醜?”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我很少看到他的嘴。”
王動道:“爲什麼?”
郭大路笑道:“他的嘴好像比金毛獅子狗的嘴還要小。”
王動道:“小嘴很難看?”
郭大路只好搔搔頭,因爲他並不是個會昧着良心說話的人。
王動道:“他什麼地方難看?”
郭大路想了很久,忽然發覺燕七從頭到腳實在都長得很好。
就連他那雙髒兮兮的手,都比別人長得秀氣些。
郭大路只好嘆了口氣,道:
“他若時常洗洗澡,也許並不是個很難看的人。”
王動忽又笑了,道:“他若真的洗了個澡,你也許會嚇一跳。”
郭大路也笑了,道:“我倒真希望他什麼時候能讓我嚇一跳。”
王動道:“你既然也覺得他不錯,那麼梅姑娘看上他,又有什麼不對呢?”
郭大路嘆道:“對,對極了。”
他忽然聽到院子裡發出一聲尖叫。
是梅汝男在叫,叫得就像一個被人踩到尾巴的貓。
郭大路站起來,像是想出去看看,卻又坐下,搖着頭笑道:“我知道新郎官都很急,卻還是沒有想到燕七會急得這麼厲害。”
他這句話剛說完,就看到燕七走了進來。
一個人走了進來。
郭大路道:“新娘子呢?”
燕七道:“沒有新娘子。”
郭大路道:“有新郎官,就有新娘子。”
燕七道:“也沒有新郎官。”
郭大路看着他,忽又笑了,道:“新娘子是不是已經被新郎官嚇跑了?”
他忽然發現燕七臉上有三條長長的指甲印,就好像是被貓抓的。
燕七卻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愉快,眨着眼,笑道:“她的確已經走了,但卻不是被我嚇走的。”
郭大路道:“不是?你沒有動手動腳,她爲什麼會叫?”
燕七笑笑,道:“我若真的動手動腳,她還會走嗎?”
郭大路只有承認:“不會。”
因爲他也知道,一個女人若是喜歡了一個男人時,就怕他不動手動腳。
“可是她爲什麼要走呢?”
燕七道:“因爲,她忽然改變了主意,不想嫁給我了。”
郭大路愕然道:“她改變了主意?怎麼會的?”
燕七道:“因爲……因爲我對她說了一句話。”
郭大路搖頭道:“我不信,一個女人若已打定了主意要嫁給你,你就算說三千六百句話,她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他又笑着道:“你幾時看過有人肯讓已釣上手的魚溜走的?”
燕七笑道:“也許她忽然發現這條魚刺太多,也許她根本不喜歡吃魚。”
郭大路道:“天下沒有不喜歡吃魚的貓。”
燕七道:“她不是貓。”
郭大路看着他的臉,笑道:“若不是貓,怎麼會抓人呢?”
郭大路當然知道女人不但也會抓人,而且抓起人來比貓還兇。
貓抓人總還有個理由,女人卻不同。
她高興抓你就抓你。
郭大路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你究竟是用什麼法子,讓她改變主意的?”
燕七道:“我什麼法子也沒有,只不過說了一句話而已。”
郭大路道:“說的是什麼話?”
燕七道:“那是我的事,你爲什麼一定要問?”
郭大路道:“因爲我也想學學。”
燕七道:“爲什麼要學?”
郭大路笑道:“只要是男人,誰不想學?”
燕七道:“那我更不能告訴你了。”
郭大路道:“爲什麼?”
燕七笑了笑,道:“因爲那是我的秘密,若被你學會,我還有什麼戲唱?”
郭大路嘆了口氣,喃喃道:“我還以爲你是我朋友哩,誰知你連……”
王動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朋友之間難道就不能有秘密?”
郭大路道:“那也要看是什麼樣的秘密。”
王動道:“秘密就是秘密,所有的秘密都一樣。”
郭大路道:“這麼樣說來,你也有秘密?”
王動點點頭,道:“你呢?你難道沒有?”
郭大路想了想,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王動道:“別人若要問你的秘密,你肯不肯說?”
郭大路又想了想,終於勉強搖了搖頭。
王動道:“那麼你就也不能問別人的。”
他躺了下去。
他躺下去的時候,就表示談話已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