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任府中
她曾經也有想過自己有回到任府這一日。
畢竟她這個具身體是任氏血脈,而她的生身之父任平生還好好活着,是一位權貴。她預計自己之後恐怕會拗不過任平生的堅持,除非是硬來。
但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這麼回到任府,成爲眼下這悽悽慘慘的破爛樣子。
說不怨恨,那是假的。
她花襲人沒有那麼大度高尚。她當然要報仇。
但問題是,如何報仇,報仇的度是什麼?這是個很值得思量的問題。
花襲人想來想去,也沒有思索出個所以然來。
後來頭腦倦怠,就那麼睡着了。
再次醒來時候,已經是清晨時分。
趙嬸不在。花襲人披上衣服下了牀,緩慢地走出了她躺了幾個星期的房間,站在廊下,迎着清晨第一縷陽光,深深做了一個深呼吸。
兩個丫鬟打扮的人本來正在遠處給花草澆水,看見花襲人都十分震驚,一個人趕忙走過來,一個人神色微變,腳步也是頓了頓,才立即疾步追上了先前人的腳步。
花襲人只是認得這二人是那匹侍女之中的兩人,卻並未有太深的印象。
“小姐,您醒來了!”兩個人一臉激動欣喜。
花襲人淡淡笑着點頭,道:“是,我醒了。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不辛苦。”兩個侍女都連連表示道:“就是心中總替小姐擔心。”
花襲人頷首,含笑問道:“如今你們二人可是有了新名字?”
兩個侍女點點頭:“在府中用排行不方便,趙嬸讓暫時用了月季和薔薇的名字。”那曾經略頓腳的侍女道:“奴婢是月季,她是薔薇,肯請小姐賜名。”
“不必了,這麼叫就挺好的。”花襲人擺擺手。道:“我略活動一下,你們去忙吧。”
前頭廊下,趙嬸已經匆匆趕了過來。
兩個侍女躬身告退。在趙嬸經過的時候行了禮。趙嬸吩咐二人幾句,大約是讓她們去廚下取熱水來服侍花襲人洗漱之類的話。
“小姐怎麼出來了?”趙嬸埋怨花襲人道:“大夫都沒看過呢。”
“我躺的太久。總要活動一下。”花襲人安撫她道:“而且,像這種昏迷之症,能醒過來也就意味着已經好了,大夫來不來都是一樣的。”
她的身體她自己知道。
任是神醫也沒用。
趙嬸不贊同地道:“小姐萬不能這麼說。嬸子一早出了府按照聯絡方式給軒公子送去了信,相信他很快就會帶着大夫來了。說來也是巧了,那神藥只剩最後一粒時候小姐就醒了的同時,軒公子也從外地回京來了……”
“軒公子經常帶大夫過來嗎?”花襲人問道。
趙嬸搖搖頭:“並不經常。但跟着軒公子進京的那位年輕小大夫倒是隔半月會來問脈一次。那小大夫人雖然年輕,但醫術卻很不錯。在百草堂坐診,很快就看好了不少的病人。”
“今日他應該會來的。”趙嬸欣慰地道:“他若是看見你醒來了,定然十分高興。”
花襲人笑着點頭。
薔薇過來請示,花襲人想了想,道:“備沐浴用水吧。總得洗洗晦氣。”
“小姐說的是。”趙嬸一聽花襲人這麼說連連點頭贊同,指揮薔薇去忙。
沒用多久,淨室就準備完畢,半人高的木桶中,略燙的熱水正往上冒着蒸汽。
趙嬸要進來服侍,花襲人的確虛弱。就沒有拒絕。
她人半浸在木桶之中,當趙嬸用柔軟的棉布輕輕地覆在她背上衝刷之時,花襲人心有所感。不禁道:“幾年前的時候,韓伯母也是幫我這麼沐浴過的……”
趙嬸的手頓了頓,道:“韓太太那個人,精明時候也精明,糊塗時候也是真糊塗。她自詡好算計,卻沒想到將珍珠當成了魚目。上次我去見成志的時候,成志說同韓太太見過一次面……”趙嬸本來還想多抱怨幾句,後來覺得花襲人未必喜歡聽,就轉口道:“她可是老多了。原本近四十的人就像三十來歲的樣子。如今卻是同嬸子這老態差不多了。”
“嬸子是不計較地疼我,才覺得我是珍珠呢。”花襲人搖頭笑道:“一個外室女。自報家門的時候自己都會覺得擡不起頭來,又算哪門子珍珠?”
“韓家同伯府的婚事走到哪一步了?”花襲人問道。
趙嬸一邊替她洗髮擦身。一邊回答道:“小定已經下了,說是八月送聘,年前會挑個日子成親。”
花襲人點頭,算是理解,心中思忖:靖王這是準備將那張牌什麼時候打出去呢?或者說,那些大人物在考慮事情的時候,絕不會將小人物的需求放在思慮之內?
若是如此,她這一遭,真是白瞎了。
她腦中思索的時候,花芽出了聲:“咦,那個叫月季的丫鬟悄悄地出去了耶。”
花襲人一抿脣,淡笑一下,沒立即說什麼。
“趙嬸子,我一直沒有問你……”花襲人道:“你在這府中生活幾月,可有受到什麼刁難不公?”
趙嬸的手再次頓了頓,才低聲道:“嬸子說句心裡話,小姐您隨意聽一聽。要說是自在舒服,將軍府肯定是不如原來自家的。但若真說不公……真沒有什麼樣的不公。”
“嬸子聽說過許多嫡母苛待折磨庶子庶女的法子。那些個法子,郡主都不曾用過。這院子設有小廚房,一應米糧肉蔬供應充足,我和薔薇她們出入也不受限制,不過是例行盤問;打從小姐住進來算起,小姐每月的月例銀子,四季衣裳首飾,也不過是比三小姐略次一籌,也都是極好的。”
趙嬸子話裡話外的意思,一個嫡母,如此對待一個庶女而且是外室女,這種待遇,絕對算的上是優待了。怎麼也不能說是不公。
雖然,趙嬸子心中也覺得不舒服的慌。
她這麼說,也是怕花襲人會想多了。花襲人如今這情況的,總不能如何同郡主嫡母槓上——若不然,整個京城人的吐沫星兒都能將花襲人給噴死。就算她堅決與任家斷絕關係,人們也只會認爲她是絕情孤獨,絕不會再買花襲人的任何東西。
“哦,這樣啊。”花襲人低頭撩了一下水,嘆道:“那她也真的夠大度的了。若是換成我,我怕也做不到。”
善待丈夫和小三兒在外生下的孩子,打理她的吃穿用度……花襲人自問若換成自己,怎麼也不會有這種心態。
“小姐說什麼?”
花襲人最後一句話說的很低,趙嬸子並未聽清楚她的話。
花襲人微微搖頭,笑道:“沒什麼。”
趙嬸難免又勸了花襲人一些“今日不同往日,要懂的低頭,忍一時”諸如此類的意思,雖然用的是委婉的說法。花襲人老實地聽了。
“趙嬸,您今後有什麼打算沒有?”沐浴完畢穿衣的時候,花襲人問趙嬸道。
這些衣服,果然已經不是之前韓麗娘給她做的那些了。她如今太瘦,那些衣服估計都已經不合身了。而她被接回任府之後,韓麗娘就算依舊給她做了衣裳,卻並未能送的進來。
眼下這些衣服,用料都是沒得說的,很不錯。但從款式和細節之上,無論是鎖邊的陣腳花紋還是那刺繡,都能看出濃重的匠氣,絕不是用的心和感情的。
“嬸子是同小姐簽了契約的人,自然要跟着小姐一起。”趙嬸子理所當然地道:“小姐您也別提嬸子覺得不值……若我真帶着孩子們回去買田種地,只怕就是徭役一項,就是負擔不起的。而且,嬸子相信小姐,這一時的困難是難不住小姐您的。”
“嬸子倒真對我有信心。”花襲人笑了笑,看了幾眼搭在架子上規規矩矩的藍綠衣裳,在趙嬸的幫助下穿好了,站在了高約半尺的玻璃鏡子前。
原來,不吃飯真的能減肥的。
花襲人苦中作樂地想。
鏡子中的人兒,本來不大的臉此時已經瘦沒了,怕是有人拿着刀往下消,怕也不能消下一片兒肉來。皮膚自然是蒼白的,蒼白到有些透明,只是偶爾會突然間生出一抹潮紅來,又會很快地隱退下去。
因爲瘦和白,她的眼睛顯得格外大一些。
自己盯着自己瞧的時候,都覺得有些不合適。
花襲人閉了一下雙目,再睜開時候,就離開了鏡子前面,在廊下安置的一把藤椅中坐了下來,用了些粥食。
五月底的陽光雖然能溫暖到讓人流汗,但卻並不毒辣。花襲人沐浴在陽光之中,讓光線從自己裸露在外的那點兒皮膚上射進去,閉上眼睛單純地冥想。
彷彿如徜徉在溫暖的光河之中。
慢慢的,花襲人覺得自己彷彿像是那從凍土深處被翻到土層表面的一粒種子一樣,整個人便在這陽光中緩緩解凍,要復甦了。
只是,像是有什麼不夠一樣,她到底是沒能復甦。
冥想了好一會兒之後,花襲人遺憾地睜開了眼睛。
花芽告訴她,那位叫月季的侍女回來了,身上多了一錠碎銀子:“約莫能有一兩。”
花芽愛銀子,目光自然是準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