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雪常說：“三線二代是無根的一代，象浮萍一樣，落到哪兒就是哪兒的人。”
三線企業的第二代，是沒有屬性的一代人。他們的父母輩從祖國的四面八方進入三線企業，因爲平困和落後遠離祖籍遠離親人，到王瑞雪這一代，身上更加缺少了這一屬性。
就算到了現在，王瑞雪最被問的問題仍然是：“你是哪兒的人？”，
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她父親是北京遠郊的農民，爺爺死的早，大伯比父親大十幾歲，解放前就把家業都敗光了。父親十六歲時當了兵，爲的是家裡少張嘴吃飯，每個月還有幾毛錢的補貼。
1966年，國家在陝西漢中的秦嶺山裡建了座兵工廠，一條雙向兩車道的水泥馬路從大山外的縣城一直延伸到大山深處。從進入廠區開始，沿着道路的兩側依次展開的是生活區，一棟棟半新的四層樓容納了全廠將近四千名職工及家屬。穿過生活區再向裡面走，就能看到一個大門，門裡面嶄新的五層高的辦公大樓，標誌着這個大門是生活區與廠區的界限。
1973年，王瑞雪的父親專業來到這個工廠，成了一名檢驗工。她的母親原本也是北京人，66年初中畢業正趕上上山下鄉，作爲一名思想不先進的青年，在家裡混了三年，直到69年纔在街道領導們的勸說下被迫下鄉，72年通過招工到了這個工廠工作，同爲檢驗工，或許是同爲北京老鄉，或許是在一個部門工作畢竟近水樓臺，兩人相愛，結婚，然後有了她。
從王瑞雪記事起，父親就沒回過老家。聽說自從奶奶病故之後，她那唯一的伯父也撒手人寰，按照農村的習俗，姑姑們結婚後都不能算是王家人，王家所剩的祖屋等產業都由長孫繼承，父親就算回去也是外人了。
所以當有人問她是哪的人時，她通常都會想好一會。有時候她會回答：“我是北京人。”
可當別人接着問她在哪個學校上學？家住哪裡？知不知道北京很有名的某個地方？
她答不出。
有時她會回答：“我是漢中人。”
可是同樣的問題，她仍然答不出，甚至她連一句漢中話也不會說。
憑心而論，她更喜歡漢中，喜歡那個工廠，那兒有她所有的童年回憶，有她愛吃的小吃，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
甚至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那裡。
但是，離別的序幕卻在初三那年緩緩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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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班事件
1990年9月1日，星期六，按學校的安排，今天全校學生到校報到、領書，然後下星期一正式上課。
王瑞雪家住的是比較新的五區，一棟蘇聯式的板樓，硃紅色的外牆磚，前後帶有陽臺。每棟三個單元，每單元五層，每層三戶。她家住在三單元三樓一號，二樓二號住的是她的密友王智慧。
建廠時爲了生活方便，繞着生活區修了一圈電線杆，水泥杆子頂上挑着一盞斗笠一樣的路燈，每盞燈的旁邊都掛着一個大喇叭。
上班的日子，早上六點半準時開始放廣播，有時是轉播中央廣播電臺的早間新聞，有時候也會播放幾首流行歌曲歌曲。王瑞雪記得很清楚，那年聽的最多的流行歌曲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和“紅梅贊”。
七點四十五分，喇叭裡雷打不動的高唱着運動員進行曲，上班和上學的人們匆匆的從各自家裡走出來，或走路或騎自行車；或獨行或三五成羣的趕往自己的崗位。王瑞雪也同其他人一樣，叫上住在二樓的好友王智慧和住在稍遠的二區的劉婷靜一起去學校。
這段路走了很多年，即使去二區要稍稍繞路，也不會耽誤八點的早自習。王瑞雪與劉婷靜是一年級結交的閨蜜。王智慧雖說是個男生，而且二年級才轉到王瑞雪與劉婷靜班上，但因爲性格相投，且又是樓上樓下的關係，三人結成了比尿布交還要深厚的友誼。
王瑞雪今年就要上初三了。6歲上學，小學五年制，長久以來她在班上都是最小的一個。可他們學校同屆的很多同學年齡都很大，象劉婷靜和王智慧就比王瑞雪大了兩歲，還有比她大四五歲的也很正常。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並非是因爲留級，在那個年代的政策，比如農轉非，比如單職工家庭等等都會影響到孩子的讀書年齡。例如王智慧，他的父母很早就在農村老家結了婚，然後父親去當了好些年兵，轉業到廠裡後，因爲戶籍政策，又用了好幾年才把王智慧和他媽媽接到廠裡，因此耽誤了王智慧讀書的年齡。好在他和劉婷靜僅是耽誤了一年，比同年級的很多人都幸運了。
今年劉婷靜過了十五週歲，正是花一樣的年紀，與同班的崔凱互生好感。說起來也是緣分，崔凱的父親與劉婷靜的父親當兵時就是同班戰友，如今轉業轉在一起，連分房都分在樓上樓下。兩家父母估計早就暗暗結下兒女親家，對他們兩的暗生情愫是看在眼裡喜在心中。
不過小兒女之間相處也並非總是一帆風順。當劉婷靜將自己的歡喜哀愁吐露給王瑞雪的時候，讓王瑞雪的心中對這種懵懂的感情多了一份懼怕，少了許多向往。是呀，兩人在一起甜蜜總是短暫的，而哀愁卻是刻骨銘心的，即便很快崔凱會賠禮道歉，兩人又象從前一樣和好，可吵架時留下的傷害卻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機械製造廠，效益好，福利好。唯一不好的就是男生多女生少。但是男孩子進廠工作卻也比女孩子容易的多。初中畢業可以考中專，考技校，每年的一月還有面向廠子弟待業青年的招工考試，再不濟還可以去當兵，三年後轉業也是可以直接進廠工作的。若這些都不行，最後還有接班進廠這條路。總之進了廠就是抱上了鐵飯碗，每月有工資獎金，結婚了廠裡分房，退休了還有退休工資。在剛剛擺脫了計劃經濟的年代，物質生活還很貧困，思想也很保守，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可是工人農民階級公認的讓人眼紅的好工作。
初三，該對未來有個計劃了。是進廠工作還是上高中考出去，每個人心中都有了安排。王智慧的成績很好，上大學也是他從小的夢想。劉婷靜因爲崔凱，所以只想快點工作，早點結婚生子，這纔是她的人生夢想。而對於王瑞雪，她一向是迷糊的，外面的世界有什麼好，進廠工作有什麼不好，她統統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走一步說一步是她的口頭禪，珍惜眼前的幸福是她做人的宗旨。
今天是報道的日子。三人剛走進學校大門口，就看見一樓大廳的公告欄前圍滿了人。劉婷靜拉着王瑞雪叫：“唉，那不知道有什麼事，我們也去看看吧。”
王瑞雪卻不愛湊這個熱鬧，她最怕人多吵的頭暈，何況這麼多人看遲早都能知道，她可不喜歡在人羣裡被擠來擠去。於是搖頭說：“有你去就夠啦，我懶得去湊那熱鬧。你快去吧，我在這等你。”
劉婷靜早知道她的性格，也不介意，一轉眼已經擠到人羣裡看不見了。王智慧卻是個不愛說話，少年老成的摸樣，不急不慢的走到人羣后面，好在他個字夠高，伸長了脖子去瞧那公告欄，只一會就先回來了。
“說是要分快慢班。學校發什麼神經呢，這簡直就是區別對待。”
“什麼快慢班？”王瑞雪心中好奇，在這廠裡生活了這麼多年，在這學校裡也混了7年了，從來沒聽說過哪屆有什麼快慢班呀。
“全年級不是一百六十幾個人嘛，前八十名按名次分在二班和四班。後面的分在一班和三班。說什麼搞良性競爭，其實就是挑肥揀瘦的選學生。”
“哦~”王瑞雪明白了。分就分吧，反正這事跟自己沒多大關係，在哪個班上學不是上呢，反正她多數時間都是在睡覺。何況全年級都是用一樣的老師上課，王瑞雪覺得成績好不好的關鍵還是在個人。“看你氣的，有什麼好氣呢？我都覺得無所謂了，你在老師眼裡可是寶貝，歧視也是我們這種學生受的，跟你沒關係。”她寬慰似的拍了拍王智慧的肩膀，這傢伙這兩年沒少長個子，現在拍他手舉得可比以前要高多了。
“唉……”王智慧直嘆氣。
王瑞雪已經看到劉婷靜從人羣中鑽了出來，一臉的沮喪“唉！我完了，肯定是在慢班。”邊說着，三人邊並肩向二樓走去。
王瑞雪先樂了：“你嘆什麼氣啊，你們家崔凱肯定也是在慢班，你又擔心什麼？”
“去！”劉婷靜作勢要打，王瑞雪嬉笑着跑開兩步：“哦，對了，我忘了你們還有可能一個在三班，一個在一班，那可就糟了。哈哈。”
初三在二樓，一條長廊，左邊一排四間教室。王瑞雪一頭鑽進四班關上門，將劉婷靜擋在門外。劉婷靜踢了兩腳，王瑞雪只是死頂着不給她開門，兩人嬉鬧了一會，直到上課鈴響起，劉婷靜才往三班去了。
王智慧早已從教室前門進入，選了第二排靠牆的座位做好。學校裡一直用的都是雙人課桌，王瑞雪想也沒想坐到了王智慧旁邊。
一坐到椅子上，王瑞雪就開始打瞌睡。她把胳膊當枕頭，趴在課桌上假寐。教室裡鬧哄哄的，雖說放了個暑假，但大家在一個廠裡天天都能見到，感覺就像是過了個週末，也不會格外的想念誰。
就在王瑞雪即將要進入夢鄉的時候，教室裡忽然安靜了。她知道一定是老師進了教室，於是勉強擡起頭，只見年級主任嶽老師走進來，後面跟着一個大臉盤、短頭髮、大眼睛、帶着眼睛的女老師。嶽老師站在講臺上指着身後的女老師說：“這位是你們新來的班主任，姓孫，下面請孫老師做個自我介紹。”
兩位老師互換了位置，孫老師看着很年輕，卻並不拘謹：“同學們好。我叫孫寧，是你們新的班主任，也帶咱們班的政治課，同學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跟我說，不管是學習上的還是生活上的，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會幫助大家。”說完後，她在黑板上寫下“孫寧”兩個字，目光炯炯的環視了全體學生一遍，“好，那麼，請班上的所有班幹部，包括小組長一起跟我去教務處領書。其他同學在教室裡等一下咱們好發書。”
一行人走出教室，王瑞雪正想接着睡，王智慧卻忽然說：“聽說孫老師是咱們廠的廠子弟，今年大學畢業，剛分回來的。”
“是麼？”王瑞雪來了興致，她對八卦一向來者不拒，雖然不至於喜歡積極地去打聽，但送上門的，她可絕不會拒人千里。
“嗯。聽說她媽是5車間的文書，她爸是36車間的技術主任。所以她主張分快慢班，學校就默許了。”
“哦~。”也是，廠就這麼大，那些老一輩的職工人脈自然是廣的，總認識些能說得上話的人，所以才能一分來就帶初三，一分來就當班主任。王瑞雪立刻想明白了：“但是，你怎麼知道的？”
王智慧一勾脣角：“剛纔你睡着的時候，我聽後面人說的。”
很快，班幹部們陸續把書抱進教室。講桌上，第一排同學的桌子上，都擺的又滿又高。孫老師拿着花名冊叫着名字發，點到名字的上前領書，順便跟老師相互認識一下。
發完書她簡要的把分班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開始宣佈上學期期末考試同學們的排名以及下學期被安排在哪個班。
王智慧不意外的考到全年級第四，被分在四班。想起上學期剛考完那幾天，他還一個勁的抱怨沒考好，搞的王瑞雪高興了好久。這個傢伙學習太好了，每次考試成績都在全年級前幾名，弄的她和劉婷靜好有壓力。難的一次沒考好，似乎差距不用那麼大了。結果竟還是第四名，這傢伙簡直不是人，就是個學習機器嘛。
全班同學的成績都已經公佈完，王瑞雪考了全年級七十六，留在四班。孫老師讓不在四班的同學帶着書去自己班級報到。教室裡剛剛有些騷動，王瑞雪忽然舉起手。
“你有什麼事嗎？”孫老師扶了扶眼鏡，目光看向王瑞雪。
王瑞雪站起來“請問，快慢班有什麼不同嗎？”
“啊~，就是教學進度不一樣，快班講課比較快，學期末會多留兩週給大家講解歷屆中考習題，慢班的教學進度是按正常要求，主要是力求把書上的知識弄會弄懂。”她停頓了一下，補充說：“對於快班的同學，我要求大家緊張起來，我會不定期的考試和抽查成績，並以此調整大家的座位，學習好的同學坐前面。希望你們抱有不想學習想法的，不要影響其他同學，不要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最後這幾句，她的語氣很重，眼睛也掃視着全班同學，顯然是想用這話震懾全班同學。
這是什麼話，有誰是刻意的不想好好學習呢。就像她，原本成績不好，是因爲她沒弄清楚人爲什麼要學習，在她的認識裡，人們最後都是要去工廠工作的，考上大學的做廠長，考上中專的，做技術員，而沒有文化的，就只能當工人。如果連工廠都進不去的，就只能做農民了。她認知的世界就是這樣，所以她從沒認爲考上大學就是有了多大的出息，只不過是離開了這個廠，去了別的廠罷了。
直到初二下學期，她遇到了程其遠，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此後，她一心只想早點工作早點獨立，別無所求。
所以她理解這些學習不好的學生，我們學習不好，僅此而已，可我們絕不是老鼠屎！
所以她一時衝動的說：“老師，我能不能申請去三班？”
孫寧顯然吃了一驚，她有些拿不準這個傳言中的小混混想幹什麼。這個看似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她早有耳聞，學習成績不好，跟父母打架，還拿刀砍人。難道她是想讓自己難堪，挑釁自己的權威，好讓自己第一天上任就下不來臺？
“爲什麼？”幾秒之後，孫寧控制好了情緒，和藹的問。
只是這片刻，王瑞雪也冷靜了。她當然不能說我不是老鼠屎，我成績不好是有原因的。這些話，誰有功夫聽？她已經感覺到這個老師對成績不好的學生有着各種不喜歡。她眨眨眼，立即給自己找了個還算說的過去的藉口“我的目標是考技校，沒打算考高中，所以......沒必要做中考的準備了。”
其實在今天之前王瑞雪都沒想過考技校還是考高中這個問題，只是她的英語實在太差了，靠高中然後靠大學，她不敢想，這樣的英語成績能把她拖累到什麼地步。這一瞬間她忽然想明白了，認清現實，靠技校纔是明智的選擇。
孫老師一愣，隨後點頭說：“這樣啊……那當然可以。我去跟三班班主任打聲招呼，你先等一下。”
片刻後，她回來了，臉上掛着依舊溫和的笑容“你去吧。我已經跟三班曹老師說好了”。
王瑞雪抱着剛發的書，最後一個離開。她分明看到王智慧平靜的臉孔下那充滿怒火的眼睛，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她佯裝起一臉的笑意走出了四班。